（四十二）

闻海生心里乱糟糟的，他无法排解内心的骚动。陶喜娟离开后，他没向任何人任何困难低过头，他不相信凭借他的能力会让女儿们沦落到街头，可是，每每看到大的哭小的闹的时候，他怎么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怅然情绪，心里愈发想念陶喜娟，期盼着她能像仙女下凡那样从天而降，降临到他的身边，让女儿们的脸上从此绽放笑容。但，这都是梦啊，是他闻海生的梦，他所有的梦想都已经被时光无情地卷走了，只给他留下相思的痕迹。陶喜娟还会回来吗？他总这样在心里问自己。

叶玲还是像往常那样，经常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孩子，来去匆匆。闻海生那时总觉得自己的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难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说不清楚。只是，脑海里时常被那个相亲的场面和难以忘怀的眼神所充盈。说老实话，他闻海生自觉自己不是个自私的人，但他看到女儿被想妈妈的声音惊醒睡梦的时候，他心里就产生过让叶玲来填补空白的冲动。但是，叶玲能答应吗，他又能那么做吗？他想着叶玲的幸福，想着叶玲和陶喜娟，这两个女人经常在他脑海里打架。叶玲啊叶玲，真的让他辗转反侧了……

闻海生心里别扭了一宿，天刚麻麻亮，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心里还惦记着昨天的事情，怎么想也理不清头绪，索性就走出门来，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然后，就推开院门准备出去，却没想到，那天见到的西瓜小子竟然满身露水地站在他面前。

“叔叔，我给你打工行吗？我不要钱。”西瓜小子浑身哆嗦着，嘴唇发紫，怯生生地问道。

“你在这里坐了一夜？”闻海生疑问道，“你为什么不去上学，你的父母呢？”

“我妈妈死了，是让爸爸气死的，爸爸不要我，他要别的女人。”西瓜小子哭了，“我也不要他，叔叔，您收留我吧。我什么都能干。”

“你就没有其它的亲人吗？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闻海生满脸疑惑。

“有，我不求他们，我就要给妈妈争口气，决不让他们看妈妈的笑话。”西瓜小子倔强地说道。

“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才十二吧，撒谎可不是好孩子。”闻海生笑道。

“嗯，叔叔，我是十二，可我什么都能干。”

闻海生锁紧了眉头，没妈的孩子可怜，自己的孩子就没有妈妈，而眼前的孩子居然举目无亲，睁着两只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他，使他的心像被刀片突然划过一样难受，只觉得血忽地冲了上来，他大手一挥，说道：“那你留下吧，我供你上学。”闻海生的眼眶潮湿了，“你应该读书的。”

“不，我妈妈说要靠力气吃饭，我不能上您这吃白食。”

“孩子，你还小，不读书将来就没出息，你放心好啦，虽然你不是我的儿子，但你是我的同胞，咱们那怕就剩下一个馒头，掰出一块就是你那份。”闻海生使劲地昂起头，他不想让西瓜小子瞧见他眼里的泪花。

“叔叔，我给您磕头了，就是当牛做马我也忘不了您。”西瓜小子跪在地上就给闻海生磕起头来。

闻海生收留了西瓜小子，但他自觉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剥夺一个孩子受教育的权利，他只能尽微薄之力让眼前这个孩子走进学校。可是，闻海生所有的打算都被西瓜小子击得粉碎，他苦苦哀求闻海生不要把他送到学校，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他就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西瓜小子的执拗让闻海生震撼了，他想不到一个年幼的孩子会有如此坚定的信念，更想不到孩子的父亲对他的伤害会如此让他刻骨铭心。无奈之下，闻海生只好和西瓜小子约法三章，每天他必须用闻慧的课本学习四个小时，必须改掉他身上的陋习，必须完成他布置的作业，否则，他会把西瓜小子扫地出门。

西瓜小子答应了闻海生提出的一切条件，他以后的作为更让闻海生瞠目，不仅双手能同时画猪八戒和孙悟空，更能把闻海生教给他的知识倒背如流，甚至还辅导闻慧三姐妹。

家里来的这个天才少年让闻海生诚惶诚恐了，他愈发觉得这个孩子如果再在这里天天和他蒸馒头，就会葬送孩子的前程，他就会成为令人唾骂的千古罪人。

闻海生辗转反侧地睡不好觉了，他不能强拧着西瓜小子的意志，如果那样，西瓜小子说不准就会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会认为他闻海生是在慢慢地疏远他、舍弃他。扪心自问，闻海生还真的犹豫过，既为自己轻率的举动感到后悔，也曾想过西瓜小子会禁不住艰苦而自行离开。但那是暂时的心理骚动，如今再想想，他就不再为当初的决定而后悔。人为什么要后悔呢，爱和恨都是权利，只是行使权利的时机不同罢了，没必要总和自己过不去。闻海生的另一种担心则是来自社会上的，现在，社会上反对雇佣童工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闻海生心里没底，他虽然没把西瓜小子当童工使唤，但他害怕别人指责他使用童工，害怕因为童工的问题而使馒头作坊遭到颠覆。于是，在经过一番认真思考之后，他和西瓜小子签定了协议，其内容也无非是西瓜小子因为自己不愿意上学而投奔于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属于纯粹的收养，在家里干活是因为甘心情愿和义务，整篇文字没有一个打工的字眼。虽然签定了协议按下了手印，但闻海生还是放心不下，他又担心别人指责他居心不良，于是，在签定协议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跑到闻慧的学校，购买了学校剩下的课本给西瓜小子。把眼前急需要办的事情做好后，闻海生还觉得不够妥当，干脆，他就把西瓜小子和闻慧姐妹都叫到一起，态度严肃认真地给他们划下了人生的一条直线，即，西瓜小子要攻克北京大学，闻慧三姐妹要占领清华大学的三个席位。然后，他郑重其事地教导说：“人没有目标就没有动力，不好好读书就和行尸走肉差不多。”看着几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闻海生这才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

但是，闻海生忽略了这样一个极为重要的现实，即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可以按照划定的直线行走下去，他闻海生只是个凡夫俗子，世界的变化永远都不会按照他的轨迹运转，尤其是对于人的思想，他就更没有丝毫牵扯的能力和权利。随着时间的迁移，太阳从东海升起，到西山落下，世间的阴晴变化都把他设定的线路挤得越来越窄，越来越苍白。

西瓜小子到了十八岁这一年，他告诉闻海生，他决定从此以后不再跟着闻慧读书了。究竟为什么，他没说。

这个决定让闻海生满头都是雾水。经历了几年的共同生活，他已经觉得西瓜小子是家庭中的一员了，再也不会用特殊的眼神去审视西瓜小子。可是，西瓜小子却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暗想，人生聚散都是因为缘分，缘分尽了，当然就没有死拉硬拽的必要，就像当年陶喜娟义无返顾地离开他那样，断线的风筝是抓不回来的。问题是，虽然西瓜小子男人的标志很明显，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这让闻海生觉得很为难。思来想去，他还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和西瓜小子进行了一次郑重其事的谈话，他说我无权干涉你的选择，但还是有义务提醒你，三条道你要走中间，他建议西瓜小子到北京去闯一闯。

西瓜小子呵呵地笑，他说道：“叔叔你误会我了，我没想到外面去。”说完，把闻海生送给他的一万元钱举过头顶，又送回到闻海生的手里，他拒绝离开这个家。他告诉闻海生，他不是想到外面去闯荡，而是想把馒头作坊搞大搞出名堂，他把自己对馒头作坊未来的设想说给闻海生听，听得闻海生瞠目结舌，西瓜小子那些新名词他没听说过，听了就有耳晕目眩的感觉。闻海生言之凿凿地告诉西瓜小子，过去家里穷，四个孩子上学确实供不起，现在条件好了，你们四个就是同时上大学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为什么你不去外面抓机会，反倒留恋怎么干也干不出名堂的破作坊呢？

西瓜小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问道：“叔叔你不是嫌弃我吧？”闻海生笑道，“哪能呢，我要是嫌弃你早就嫌弃了，又何必等到现在呢，你说是不是？”西瓜小子笑了，他说叔叔我不是读死书的人，您给我买了那么多书，知道您是盼我长点出息，我懂，我从小没好好读书，跟着您我学了很多东西，您教我书本上的知识，我能学进去了，也能从书本里跳出来。可是我现在特别烦躁，我觉得我现在长大了，应该报答您了，可是您却要把我撵出去，我心里不好受。他从床铺下面翻出一本印记发黄的线装书，递给闻海生，说：“叔叔，我不应该把这件事情瞒着您，您看，这是满汉全席的菜谱，我们家祖传的，我妈妈临死的时候交给我的，她说我只要学了其中任意一道菜就可以走遍天下，我现在就想，咱们开个满汉全席大酒店，那样咱家就可以有自己的产业了，挣了钱就可以让妹妹上最好的大学，然后出国留学。”

闻海生翻了翻那书，搁在桌子上，说道：“你说的话我信一半，另一半我就不信了。”见西瓜小子睁大眼睛看着他，闻海生继续说道：“咱往远了说，你说你光凭现在学的那点知识就能应付将来那个场面吗？往近了说，你现在只会炒几个家常菜，离那满汉全席还差十万八千里呢，这里的学问你一辈子都学不完，凭你炒几个小菜就说是满汉全席，有人信吗？要我说，你既然有志向，那你就从第一步开始迈起，先学习再实践然后干事业，还是那句话，空想不是马列主义。”

西瓜小子脸窘得红红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咧着嘴笑道：“叔，我想简单了。”

“去吧，只要干正事，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支持你。”闻海生郑重其事地说道，“叔叔活了快五十岁了才悟出一点道理，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但不能好高骛远，当初叔叔也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结果吃了人生的大亏，你是个好孩子，我决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未完待续）

（编辑：吴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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