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生活如果是醋就好了,平淡一生倒也惬意,可惜它不是,它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花椒大料胡椒粉芥末油的混合剂。
闻海生是个聪明人,别看他在女儿未出生之前没下过厨房,甚至搞不清楚搽粥和焖饭的基本工艺要求,但是,随着晋升了爸爸这个职称,其厨艺也大有长进。陶喜娟再也不埋怨他切的菜是武二郎手中的梢棒了,再也无须劳心费神地数叨洗净鸡嗉子一类的注意事项了。在党办工作,闻海生需要经常光顾新华书店,购回最新的学习资料,当然他也会假公济私地捎带些日常生活用书,他的烹饪技巧就是从书中学来的。他说过,等陶喜娟四十岁的时候,也会让她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样年轻漂亮。而永葆青春的基本保证,第一要务就是吃,要吃得营养均衡,要粗粮细作,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尤为让陶喜娟感到面子荣光的事情,莫过于她经常把闻海生做的美味芥菜丝带到团里送给姐妹们品尝。姐妹们不但夸奖那菜丝切的不差分毫,更是盛赞味道天下无双,感叹都是咸菜,为什么从闻海生手里出来就能令人回味无穷,似吃了仙界美味佳肴一般,而从自己手里再到嘴里,却不得不喝蹶尾巴茶,或者像面对石头那样了无情趣。她们羡慕陶喜娟慧眼识珠,嫁了一个不但体贴又会打理家务的好丈夫,慨叹自己天生就是操心受累的穷命,抱怨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居然嫁了个死鬼,亦或说自己下得了厨房,却上不了厅堂,女权已经被封建专制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了,哪里像喜娟,福气满得像放屁似的随处可见。
女人在一起容易达成共识,但也生成嫉妒,且机会较多。陶喜娟尚未合拢笑嘴之时,姐妹们就有人放言女人之悲哀。大意是,如果老娘们总把老爷们拴在裤腰带上,那么,老爷们也就会理所当然的被异化为老娘们,老娘们站不直腰板无所谓,但老爷们不行,合理的解释是男主外女主内。于是乎,缺少演出任务的姐妹们又引发了一场关于妇女解放的大讨论,其议题经过广征博引的论证,范围也开始缩小,最终的焦点就浓缩到女人究竟还有没有价值上,怎样去定位人生,论来论去,大家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吵吵嚷嚷了一番后,日落西山,各自还得回家做饭。
陶喜娟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这种感觉过去没有,现在有,为什么有,她得不到更合理的有说服力的解释。
闻海生笑了,他抱着咯咯笑个不停的女儿在地上旋转。他对郁郁寡欢的陶喜娟说,你们讨论的这个问题太大,越讨论就越糊涂。自从有了妇女解放运动这个词,到本世纪八十年代我抱着闺女这会儿,这个问题至少已经讨论了一百多年,没什么结果。往小了说,其实这就是个定位问题,比如说我,过去是光棍一条,现在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家,我还能像过去那样到处打游飞吗?不能吧。我得哄着大小两个公主,得上班工作下班做饭,扯淡的事情我是不想了,如果光琢磨着怎样实现理想,肚皮饿瘪了怎么办?我现在最新的观点是,老百姓的日子你就老百姓过,甭想那么多不切实际的事情,没用。
“你可是本事不小,做饭都能做出乐趣来。”陶喜娟揶揄道。
“甭埋汰我,告诉你这可是境界,上至国家元首下至平民百姓你说谁不吃饭啊,像咱们过去那样,光想着玩,想着鲲鹏展翅九万里,那不是瞎说吗,到时候饿死都找不到埋屈死鬼的地方。”闻海生嘿嘿笑道。
“这么想你不觉得很俗吗?”陶喜娟问道。
“俗,而且都俗到家了。可是没有我的俗,哪有你的不俗呀,你往你那群姐妹们面前那么一站,她们还不是嫉妒得鼻青脸肿的。”闻海生把孩子递给陶喜娟,“先抱会儿,粥要糊了。”
陶喜娟接过女儿,然后把她放到地上。女儿闻慧已经一岁半了,刚刚学会走路,像个可爱的小鸭子,她的到来,给闻海生和陶喜娟增添了无限的乐趣。她在地上蹦达着,摇头晃脑,嘴里不停地喊着爸爸、妈妈。
闻海生放好了桌子,陶喜娟伸手拽过闻慧:“妞妞,吃饭喽。”
“海生,我又有了。”陶喜娟表情严肃地说道。
“又有了,几个月了。”闻海生问道。
“四个月了,怎么办?”
闻海生寻思了一会儿,咂摸咂摸嘴,说道:“别怕,咱们还能赶上政策的末班车,但你千万要保密,跟谁都不能说。”
“还用说啊,再过一个月就显形了,计划生育现在抓得可紧了。”陶喜娟很是忧虑。
“你甭怕,到时候我自有办法。”闻海生安慰道,“咱们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毛主席不是说了吗,有人就有一切。”
“要是再生个丫头呢?”陶喜娟的眼里充盈了泪水,“我喜欢小子。”
“来啥算啥,都是咱们的亲骨肉。”闻海生说道。
“那你有什么办法?”陶喜娟还是不放心。
“嘿嘿。”闻海生只顾得笑了,他究竟有什么办法,没说。
陶喜娟也不想问了,姐妹们说的对,男主外女主内。她只管怀孕只管生,怎么处理是男人的事情,无须她劳心费神。但眼前扎着围裙围着锅台转的男人行吗?她心里没谱,只是觉得心里异常烦躁。
第二天上班,姐妹中就有人说话了:“喜娟你今天怎么没带咸菜呀,我们那口子也想吃。”
“想吃自己做,我们又不是你们家的奴隶。”陶喜娟发火了。
“不就是个破咸菜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扔了也不给你吃,怎么着?”
“有什么可狂的呀,天生就是吃咸菜的命,还自以为是呢。”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混上个副科就以为光宗耀祖了,还说不定咋来的呢,给我提鞋都不用。”那女人的丈夫新提拔了文化局的副科长,陶喜娟不愿意看她那个扬眉吐气的样子。
“他凭什么给你提鞋啊,我男人就是提拔了,碍你什么事儿呀,你吃哪门子醋啊。”
陶喜娟不想搭理那个女人了,转身就离开了。她生气,真的很生气。闻海生过去当过团委书记,论级别应该是正科的,但他没挂衔没带长,说话不顶事,别人见他喊他闻干事,不喊他闻主任。陶喜娟心里难过,海生应该当主任的,是‘二闺女’坏了海生的好事。她想闻海生应该多往外走走,不应该总围着老婆孩子锅台转。晚上临下班时,新提拔的团长通知她说,团里明天要搞个手拉手心连心活动,考虑到闻海生在轻化公司党办工作,外交能力肯定不弱,也邀请他参加活动,他笑着对陶喜娟说,你可别有什么想法,我们这些人一个赛一个的老实本分,无非就是凑到一起吃点饭喝喝酒联络一下感情罢了,他扒在陶喜娟耳边神秘地说,“咱们那个‘二闺女’也来。”陶喜娟微微一怔,心想,‘二闺女’对闻海生一直是有成见的,现在他们在一个办公室里,关系也很紧张,如果通过这次活动缓和一下,也未尝不是好事。便说道:“让海生来吧,我也喝不了酒,就免了,他主意还是挺多的,没准就能帮你想个好办法。”团长惋惜地说道:“你看你喜娟,怎么还跟我见外呢,实话和你说吧,老团长退休以后,团里的经费特别紧张,咱们谁有那么大的面子去争财政拨款啊,只好自己想办法拉点赞助,轻化公司那可是财大气粗,‘二闺女’刚去,不一定比你们家海生好使,你要是不来,海生能给我们面子吗?求你了,为我们广大劳动人民着想一次还不行吗?”陶喜娟心想,我自己的事情难道我不知道吗,平时还反应那么厉害呢,让酒气一熏早就原形毕露了,只好说道:“你把心搁在肚子里吧,我保证闻海生到位。”
陶喜娟没想到闻海生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儿,他的话把她气得掉下了眼泪。他说陶喜娟你办事怎么不过过脑子啊,我既不是局长也不是主任,更不管钱,他们请我干嘛,无非就是想让我帮助拉赞助,甭说我没权没关系,就是有权有关系我还留着自己用呢,给他们使那不是白糟蹋了吗。
陶喜娟气呼呼地说道:“闻海生你还通点人气行不,我都答应人家了,你要不去我脸往那搁呀。”
闻海生揶揄道:“咱家不是有箱子吗,锁箱子里。我真不知道你是真聪明还是假明白,我去干什么,活受罪。别人一掏就是成千上万,人家有权,做的到,我行吗,掏心人家也不稀罕呢,何必要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陶喜娟的怒火爆发了:“闻海生你才不要脸呢,你以为我是让你去找不自在吗,那是什么场合呀,温故知新,你知道不知道,你总在一个单位打提留,上不上下不下,你难受不难受啊,这人,怎么总也长不大呀,我都替你着急上火。”
闻海生不乐意了:“我有什么难受的,啥人就是啥命,让我撅着腚眼子去舔人家的屁股,门都没有。”
陶喜娟被闻海生不求上进的恶劣态度气得翻白眼了,她火冒三丈地嚷嚷道:“闻海生,你今天要是敢不去,我明天就敢和你离婚!”
“这都是哪跟哪呀。”闻海生无可奈何了,去了婚姻就美满幸福,不去婚姻就得破裂,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沮丧地说道:“我求你还不行吗,甭因为别人的事情生气,行不行啊。”
陶喜娟生气地甩了一下手,没好气地说道:“你爱去不去,自己照量着办。”
“二闺女”耍滑头了,他知道那个团长一撅屁股拉什么样的屎,笑眯眯的把烫着金字的请柬递到闻海生手里,说道:“按说我是从歌舞团出来的,应该去,可是真不凑巧,咱家老革命今天过生日,伺候不好,老爷子告到市委就够我喝一壶的,不好意思,这件事情还是你代劳吧,把我的话捎到,咱们后会有期。”
闻海生原来还想推托,见“二闺女”这么一说,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只好按照陶喜娟的吩咐,硬着头皮去温故知新了。
但闻海生温故知新的壮举并未达到理想的效果。第二天上班,副科长的女人就摒弃了和陶喜娟的前嫌,兴奋的像叽叽喳喳的小鸟,她的一番话让陶喜娟觉得自己硬生生地咽下了一根骨头。那女人眼里闪烁着不屑的眼神说:“你们家海生绝对就是美食家,他一双筷子都能夹走一座山,哪像我们家那个玩意啊,饿得前心贴后背似的,海生那个饭量都让我羡慕死了。”
陶喜娟脸色气得发白,她压根就没想到闻海生会那样没有风度。回到家中她便朝闻海生嚷嚷起来:“你前生是饿死鬼托生的,能不能长点出息呀,让人家那么说你,我都觉得丢人。”她使劲地拉长了声调,“你看人家的爷们儿,都当副科长了,你呢,不但原地踏步,还越干越往下出溜,长点穷人志气行不行。”
闻海生蹙起来了眉头,不服气地说道:“我咋那么没出息啊,哼,要是我,就当正的。”
眼泪开始在陶喜娟的眼里打旋了,她像训导半生不熟的茄子一样开导着闻海生:“现在的社会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吗,直来直去的男人都死绝了,你还抱着一根肠子不放,你看人家男人能喝八两决不喝半斤,能吃一口决不吃第二口,那是什么,是风度,就你还以为天下的筵席都是给你开的呢,你那辈子没吃过呀?”
“风度能当饭吃吗?结果是我吃饱了,他们还得回家泡方便面,我讨厌虚伪。”闻海生噎得陶喜娟半天没说出话来。
男人不虚伪能过好日子吗?陶喜娟捧着脸,嘴里发出嘤嘤的声音。她枉费了心机,她的心思闻海生读不懂,喊闻主任的声音是在她心里,但她的耳朵听不到。
闻慧哭了,她躺在床上蹬着小脚丫,“哇哇”的哭,她为什么哭,陶喜娟不知道,走过去就照着闻慧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她也哭了,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委屈:“跟着你我都要窝囊死了。”(未完待续)
(编辑:吴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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