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七三年盛夏,夜郎小学首届毕业生参加了全县统一的升学考试,结果,全校有三十三人考上了初中,但只有两人考上县重点中学。夜郎村达到重点中学分数录取线的只有姜维和江娅,但江娅成分不好,被取消了上重点中学读书的资格,后在舒老师的活动下,才勉强让她到区中学读初中。这样,到县重点中学读书的,夜郎村就只有姜维一人了。汪来富是夜郎村首批毕业唯一没有考上初中的人,语文、算术两科分数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分。当然,汪来富有他老爹那些个关系网,进区中学是不成问题的。
县重点中学报名时间比区中学早五天,故而,需要住校的姜维就不得不提前上路了。临走的这天晚上,真把姜维的父母忙坏了,玉兰把吃的、穿的、用的翻了个底朝天,总想让儿子带些好的去,生怕考虑不周会让儿子读不好书,然家里实在太穷啊!再翻也翻不出象样的东西。
姜德山最着急的是马的问题,因为去县城必须要到公社去赶早班车,每天就那么一趟,去晚了赶不上就只得等到第二天。那么远那么难走的路,空手抹脚都很困难,别说还要带大包小裹,没有马把东西驮送到公社怎么行。天黑不久,姜德山就急忙去李孟益家,一进门就说明来意。
李孟益一听,乐呵呵地一笑,大咧咧地说:“就是你老兄不过来求我,我明早也会把马送过来的。维儿有出息,亲戚们都感到自豪和骄傲。你去忙你的吧!明天天一亮我就给你送马过来。”
姜德山感激地说:“那我就谢你了,明天还是我一早来拉吧!哪里还敢再劳动你。”
李孟益却假装生气地一嗔道:“咋,这几年被人揪斗,反把你的性格给斗酸了?咋就不直爽呢?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你明早起来还要忙别的事,我给你送马过来,不就腾出你的手了吗?还争不争?”
姜德山噗嗤一笑道:“好好,我不酸了我不酸了,听你的就是,我这就去忙别的事。”
见姜德山要走,李玲急忙从内屋跑了出来,人到话就到:“大姨爹,维哥哥明天要去县城读书啦,我没什么东西送他,就请您把这笔记本转交给他好了,让他收下做个纪念。”
看着眼前这个见天拔节长的水灵灵的大姑娘,姜德山十分爱惜地抚摸着她的秀发说:“这就怪了,你和你表哥成天早不见晚见的,你不亲手送给他,反要我转交,这没道理啊!”
李玲的秀脸立即红成了石榴花,她颇难为情地说:“人家刚刚想起来嘛!”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姜德山突发奇想:如果真有缘分的话,她与姜维才是奇缘无比,姜维是她母亲接生的,而她不早不晚争着要在那个时候出世。若不是上天安排,世上哪有如此的奇缘巧合?或许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呢!”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后,姜德山对姜维的婚事似乎心中就有了底,有时甚至膨胀得难受。
落实了马的问题,姜德山的心情松弛多了,加上刚才的突发奇想,他甚至觉得无比的惬意,他一路哼着小调回了家,进家后姜维在收拾书本,他立即掏出李玲送给姜维的笔记本,走过去说:“维儿,这是你玲妹妹送给你的纪念品,她说她不好意思当面给你,这才......你看你表妹心有多细。哎,你送什么纪念品给她没有?”
爹的话陡然给姜维提了个醒,,他象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从书包里掏出一件包装精致的东西,风风火火夺门而去。
姜德山直以为姜维是去给李玲送纪念品的,他满意地一笑,说道:“真是个毛小子,毛手毛脚的。”
其实姜维是猛然想起了与江娅约会的事,而此时早已超过了约会的时间。若不是李玲请爹给他转交纪念品,他昏头昏脑的还想不起来呢。
姜维拐出自家院门,急忙朝湖边的银杏树下跑去。还没有到湖边,他就看见江娅已在那里徘徊,隐隐还听到了她的抽泣声。
姜维吓坏了,忙紧走几步赶到江娅面前,扶正她的双肩,痛心疾首地道歉:“对不起,娅妹,我只顾整理那些书籍了,实在对不起。”
谁知江娅更加伤心,抽泣得双肩抖动,泪水也如串串珍珠似的双双滚落。
姜维感到了事态的严重,问道:“咋哭成这样?是谁欺负你了,说话呀!你说话呀!”
江娅泣不成声地说:“就是......就是你欺负我了!”
姜维指着自己的鼻尖,瞪大双眼问:“我?”
江娅往地上一坐,嗔怪道:“不是你是谁?说好天一黑就来,让我等了个半死你也不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怕鬼会来捉我,怕汪来富会来调戏我,更怕四周会有人盯着我,还怕你会从此忘掉我......”
难怪她会如此伤心,姜维顿觉问心有愧,他轻轻坐到江娅身边,轻轻拉过她的手,说:“你打我几下好吗?打几下就可以消消气的。”
江娅当然不会打姜维,她顺势轻轻靠在姜维的肩膀上,仍抽泣着说:“维哥哥,你给我说句心里话,你会不会忘掉我?”
姜维双手捧起江娅的脸蛋,望着她朦朦的泪眼,动情地说:“娅妹,我和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多年来没有红过一次脸,我对你的好天知地知。凭良心说,我姜维今生今世就是把世界上的万事万物给忘了,也绝不会把我心中的娅妹给忘了。我只感到可惜的是,你没能与我同去县里读重点中学,否则,我们仍然可以朝夕相处,取长补短,互相帮助的。”
此时的江娅,可谓是亦喜亦悲,喜的是听到了姜维对自己说出了肺腑之言,悲的是自己的前途渺茫,不能与自己的心上人比翼齐飞。所以,她黯然伤神地说:“唉!谁让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有这顶地主成分的帽子,我的前途是没指望的了。维哥哥,我曾经总以我是你的媳妇而感到骄傲和自豪,现在想来,未免有些荒唐可笑。你为了我,曾给你和你的家庭带来多少风波和灾难啊!我是个苦命人,说不定以后还会连累你的。虽然你爹重新掌权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于我们来说,你爹会不会怕我家再连累你而强行拆散我们?唉!我总狭隘地想,要是你爹仍是五类分子该有多好,至少我们是门当户对的呀!至少你读不了重点中学,我们仍可以在一起读书学习的呀!那样的话,你仍可以是我的保护神,坏孩子照样不敢欺负我!”
姜维听到后面的几句话,感情冲动地说:“那我就不去县城读重点中学了,我去跟舒老师说,只要他出面,到区中学读书是不成问题的。我想,一个人只要有恒心,在哪里读书都能读好的。”
江娅一如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她急忙阻止姜维道:“你别傻,维哥哥,县重点中学是多少学生梦寐以求的学校,你能去,就证明了你是夜郎村的中举状元,全村人都在为你感到骄傲呢,你爹妈何尝不是如此,我爹我妈和我都为你感到高兴。我虽然心中有许多想法,但我是由衷的希望你能去重点中学读书的呀!你出息了成才了才是我内心的最大愿望。我虽然是个弱女子,但我已是十六周岁的人了,已长大了,根本不怕谁来再欺负我,你就放心的去安心读书,我们虽然身在两个学校,但心是相通的,我们仍可以暗下争个高低,期末在成绩单上见个分晓。”
真的,姜维单纯的思想真的捉摸不透江娅复杂的内心世界,他根本把握不住她一阵风一阵雨的情感波澜,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江娅见自己说服了姜维,便从他手里抽出纤细的手,解下自己戴在脖根上已经十六年的双凤佩玉,递到姜维的手上,细声说:“维哥哥,这是我妈生我的时候送给我的双凤佩玉,它已在我脖上佩带了十六年,我早已把它视为我的生命。如今,我们肯定要分别好些日子,我就把它送给你做个纪念品,你一定要收下,以后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想我了就看看这块玉,见到它你就象见到我的心一样。以后,无论我的命运如何,只希望你别把我忘了,这样的话,这辈子我就知足了。”
江娅说着说着又难过地抽泣起来,弄得姜维好感动也好难受,他眼含热泪接过这珍贵的纪念品,小心翼翼地挂在自己的脖根上,然后拿出自己精美的纪念品说:“娅妹,我知道,此刻就是把我的心摘下来给你,也难予表达我对你永久的思念。这件纪念品,虽物轻,但意重。它是我前次参加全省作文竞赛获得第一名的奖品,是一支英雄钢笔,希望你好好的爱护它,就象好好的爱惜我一样。其实我的耽心和你的耽心一样,总怕你会忘了我。娅妹,我们都不要悲伤、好好振作起来好不好?我们都是为双方而活着的是不是?娅妹,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你是什么成分, 我爹也不是那种势利的大官僚,他不会不讲道理的。”
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其实懂什么爱情呢。此时,占据他们内心世界的,不过是一种难分难舍的分离和内心的失落感。从没分离过的好朋友,一旦真的要分离,那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便由然而生,就会珍惜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总想把一生的话全部在此刻间向对方顷诉。就这样,两人卿卿我我,忘了时空,忘了时间,直到江发财算准江娅会在这里而违心的找来,两人才从情感的世界里清醒过来。江发财知道夜深了,必须要把女儿带走,省得留给别人闲话,但在临走时,他却丢给了姜维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维儿,从今往后,你要给我好好记住,江娅是为你而生的,她是你媳妇,她非你莫属!”
江娅被江发财带走后,姜维顿感心里空虚虚的,似乎失落了自己的灵魂。夜深了,一丝寒意袭来,姜维才惆怅地回到家里。
这时,姜维的父母仍在为他忙碌着,父亲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维儿,我刚才去你表妹家找你,人家说你根本没去过。恁么长时间,你跑哪去野了?”
姜维着实老实得可爱。他实打实的说:“我就在院门外的银杏林里,只不过与江娅说了些话,她没能去读重点中学,我总得安慰她几句 才是。”
其实姜维不老实说,姜德山也猜出了他的去处,然他又能说什么呢?能责怪维儿的不是吗?维儿是没错的呀!这些年来,他维护江娅已是众所周知的了。儿子明天就要去县城读书,纵然他心里有话,此时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于是,他只能关怀地说:“快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忙碌了一天,兴奋了一夜,姜维的大脑皮层的确感到疲惫了,一躺上床便呼呼大睡。直睡到翌日清晨,母亲把他摇醒,他还睡梦犹存。
穿戴整齐,洗刷完毕,母亲的早点就送到了他的手里。他知道时间的宝贵,也就赶紧吃了一些,眼下就只等姨爹李孟益拉马过来了。
然而,事出意外,只见李孟益气急败坏地跑进院子,喘着气说:“糟啦糟啦,该死的马,早不生晚不生,今早却偏要生小马驹了,这咋办?咋办?”
王玉兰急得直搓双手:“拐啦拐啦!现在村上只有汪志和家有一匹马了,是不是去求他?”
姜德山没吭声,这几年两人结冤太深,过结太多,按姜德山的脾气,是断断不会去求汪志和的,他不会跌这个志,张这个口。但儿子成了村中的大秀才,一生就体面那么一次,他做梦都想让儿子披红挂绿出村去的啊!
看着爹妈为难成那个样子,姜维陡然想起汪志和斗争爹的种种场面。是的,他不会让爹去跌志,爹是傲骨铮铮的人。他也不能让爹没有骨气,说难听点,此时就算汪志和把马送了过来,他姜维也不会骑这匹红鬃马出村的,他情愿走路也不能让父老乡亲说他没骨气。于是,他不等爹表态,就急忙劝阻道:“爹,您就别低三下四去求汪志和了,这点路难不倒我,只要吃饱了,我一气也能跑到,我知道那车八点钟才开,现在才六点多,有这两小时,我跑也要跑到。”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和勇气,姜维真的就背上背包,挎上鼓鼓的黄书包就要走人,别的东西一概不要,他知道轻装才好赶路。
母亲又急了,忙说:“那得让你爹送你呀!把这些东西都带上,要穿要用的......”
姜维边走边说:“不带了,爹也不要送我了,有人伴着走路反而慢。”
姜德山暗自佩服儿子是一条有骨气有出息的汉子,他轻轻拉住要走出门的妻子,深深地说:“让他去闯闯,儿子大了,真的懂事了,让他独自去锻炼锻炼,将来才会有大出息。”
姜维独自出了村,为了能赶上当天这班客车,他几乎一路的小跑。然而,天不作美,走到白马山半山腰时,天不但起了浓雾,而且还飘起了牛毛细雨。这飞飞扬扬的细雨,是最害人不过的,硬硬的黄泥路面,被细雨一浸,立即油滑无比,让人站不稳脚跟。无疑,这给姜维的疾行带来了难度,稍不注意他就会滑倒,加之浓雾密布山涧,道路曲折坎坷,姜维早已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可是,有了要赶上这趟车的决心,他跌倒了赶紧爬起来再走,嗓子干得要冒烟时,他就顺手摘几颗路边的酸果嚼着解渴。爹常告诫他,爬坡走路时不能喝凉水,那是要留下病根的。
就这样,姜维咬着牙、流着汗,艰难地在山涧的羊肠小道上跋涉着,记不清自己跌倒了多少次,也算不准走了多少路,他只知道再长的路走一步就少一步,走得越快希望就越大。终于,爬上最后一道坡时,前方的雾淡了,山脚下是一马平川,公社就在这平川里。老远就看到了停在公社办公房子前的那辆班车了。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不知离八点钟还有多少时间,他只默默的祈祷:“别开,千万别开,等我到了再开。”
有了目标和希望,他的脚步也变轻了,跑得更快了,乃至跑到车上时,竟把车上的人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他当然看不出车上人的惊异,他兴奋地问门边的一位戴眼镜的青年人:“大叔,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吗?”
看着这个浑身泥猴般的少年,看着这个头发内、衣服均被汗水浸湿了的少年,那戴眼镜的青年猜测他可能是去读重点中学的学生。于是,他热情地告诉他:“现在八点差三分——你是从哪里赶来的?是去读重点中学的学生吗?”
姜维仍喘着粗气答:“我是夜郎村的,六点过才上的路,我生怕赶不上,今天报不上名。”
简直是天方夜谭,车上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射向了他。售票员惊讶地问:“你是说三十里山路你还没有走两个小时,天哪,你是飞?”
姜维永远是诚实的,:“我一直小跑,我怕赶不上这车,去不了学校报名。”
那戴眼镜的青年若有所思的问:“你是不是叫姜维?我记得夜郎村考入重点中学的就只有姜维,就是你吗?”
姜维惊讶地点了点头,他不知他咋知道他的名字。
那青年笑着再问:“那么你就是全省小学生作文竞赛获一等奖的姜维了?你真行啊!”
姜维红着脸,腼腆地点了点头。
那青年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极了,以后我就是你的语文老师,想不到咱师生会是这样见的面。你看,车上还有你的不少同学呢。”
这真是个意外,姜维觉得巧得不行,也顺眼瞧了车内一眼,的确有不少和自己一样的少年,他们的目光正盯着他呢,他想:他们肯定和自己是一个公社的了。
那位老师拉着姜维,并在车内给他找了个坐位,善意地说:“姜维同学,以后你就叫我陈老师,我也是你们舒老师早期的学生,按过去老师们的称呼,我算你正宗的师兄呢。”
这不是幽默胜似幽默的话,引得车内的同学哄笑起来,弄得姜维更不好意思。
陈老师掏出两快钱,递给售票员道:“来,姜维同学的车票我给他买了,请扯车票。”
“不行不行,”姜维急了,忙去掏兜里钱。可是越急越不知爹给他的钱揣在哪个兜里了,掏了半天也掏不出来。逗得一些人窃窃私笑。
这充满怪味的笑,立即刺激了姜维的自尊心,他不能让别人笑他是穷得连车费都掏不起的山里人,这岂不更让人瞧不起山里孩子?夜郎村虽然穷,但夜郎村人要有志气啊!父亲不是常告诫他说:“帮工不到老,望吃不得饱。”这意思就是做人要自力更生才能丰衣足食,靠别人的施舍只能是一次两次,而不是永远。他不能没有这个骨气,他丢不起爹的这个脸。终于,姜维在内衣口袋里掏出了钱,抽出两元钱递给陈老师说:“陈老师,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是个好孩子的话,你就让我买这张车票,我要把这张车票好好珍藏,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车。”
陈老师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山里来的孩子了,而且也不得不满足他的这个要求,是啊!,他执教也有两年多了,教的学生也不少,然而,却没有哪一个学生能象姜维这样初次邂逅就不留给他如此难予磨灭的印象。
姜维从陈老师手里接过车票,一如收回了自己的人格。他热泪盈眶地给陈老师鞠了个躬。(未完待续)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