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回来后,他妈让他弟弟给他来信,信中说,他爸早年去世后,她一直守寡,现在好不容易把他们拉扯大了,他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已经成家了,他已经快三十岁了,现在妈最操心的就是他,所以,他们在老家给他物色了一个,让他去看看,女方家里虽然条件不算好,但人品很好,而且女方家听说他在钢厂工作,没提任何彩礼,只要一方一肘(一块肉、一只猪肘子),就可以送亲。
他不得已只有请了探亲假回家去了一趟,他妈告诉他,女娃儿叫白阿果,彝族,是离他家十来里路的彝族村的。第二天,他妈说要领着他去一趟女方家,他买了几匝叶子烟(土烟),几瓶洋酒(瓶装酒),他妈在家里拿了十几斤腊肉。
和当地所有房屋风格一样,房子是全木结构的,窗户很小,中间有一个用石块砌的炉子,里面烧着苞谷芯和干柴、苞谷杆,房梁上挂着腊肉、干苞谷、红辣椒,四季豆,炉子里的烟在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顺便熏着腊肉,烤着苞谷、辣椒,四季豆。
她父亲坐在长凳上,不停地拿着烟杆抽着旱烟,发出刺鼻的烟味,长凳上放着一个土碗装着的酒,他一会拿起碗呷一口。她母亲在小木凳上给一件衣服绣着花,好像是彝族民族服装,图案很精致,很艳丽。
放下东西寒暄后,她父亲啐了一口唾沫说:“果果找到你们资(这)家好人家,我们都放心,忠娃儿是吃公饭勒(的),小果果下半生生活就有保障了,我们更放心,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家果果在家头是老幺(小),逼(没有)吃过哪样苦,也逼见过哪样世面,过克(去)以后,你们家忠娃儿一定要善待她,城头人名堂多很,我怕二天(以后)万一忠娃儿受影响有些哪样变故,你我两家都着不住(受不了)。”
“老亲家,你放心,我们家家教严很,忠娃儿从小都着我们管到勒,这娃儿逼哪样心眼,虽然在城头上班,但他是老实本分那种人,城头阿(那)一套他学不来。”
她父亲朝里屋喊:“小果果,你出来哈(一下)!”
一位身着彝族服装的少女从里屋走了出来。和大多数彝族少女一样,她有着修长的身材,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直插脑门的鼻子。
她羞涩地垂着脑袋,她父亲指着她说:“我们家小果果逼见过世面,但人品你们都看到了,没得说的。”
他让姑娘在小方凳上坐下后就提出趁这次男女方都在,赶紧把婚事办了,这使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推托说要向领导汇报批准,其实他很清楚,普通工人结婚不用领导批准,王显明和赵夹儿找的媳妇都是在他们老家农村的,他们结婚后还在单身宿舍住,只是用床单布隔出一个小角落。
“唉!吃公饭的人就是复杂,接个婚还要经过组织、领导批准!”她父亲说。
两天后,两家把亲戚朋友召集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就算定亲了。
令他尴尬的是,女方家提出,既然要领导批准,那不如把女娃带到单位去让组织和领导看看。
他很不情愿,其实,对女娃长相、身材他非常满意,他主要是考虑王显明他们那些“半边户”,即夫妻一方在钢厂工作,一方无职业,结婚后还住单身宿舍,如果他也像他们那样,在同事中和老家会很丢面子。
但他妈已经快五十岁了,弟弟妹妹们又都已经成家了,他不忍伤他妈的心,只有勉强答应了。
他去县百货公司给她买了一套仿制的军装,这在当时是最时髦的服装,就和她走了十几里山路,上了去钢厂的火车。
一路上,他反复嘱咐她,到钢厂后,一定要以表兄妹的身份相称,并声称这也是为她着想。
他不想把自己找对象的路堵死,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吧!他想。
从火车站回到钢厂,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他领她去招待所订房间的路上正好遇到“赵夹儿”下班。
“哟,想不到小寇还阴到(背着)会做事情哦,请假回家头几天,把媳妇都娶回来了!”
“不要乱讲,哪样媳妇,这是我表妹。”
“少来这一套!资哈儿(这会)是表妹,婚一结逗成婆娘了!”
在给她在招待所订好房间后领她回寝室后给她上食堂买饭菜的路上,他听见身后不断传来议论声。
“哎,听说是从他老家带来的,挺漂亮的。”
“听说是他原来那个媳妇跑掉了才找这个的。”
“好像他原来那个媳妇是跟那个讲用团的头头勾搭上了才跑的。”
……
他拿着饭盒回寝室的路上遇到孙秀英她们,她大声问:“小寇,听说你从老家带媳妇来了?哪天带来给我们看哈嘛!”
他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喂,想什么呢?”他回头一看,是二柱子。
“我都知道了,是赵夹儿说的。”二柱子说:“晚上来我这一趟。”
他和她吃完饭,把她送回招待所后就去二柱子那了。
他把这次回家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二柱子。
“这我早就知道,你不愿过和王显明、‘赵夹儿’他们一样的生活。”二柱子说:“我喊你来就是为了这个,走,我们去黄叔叔那一趟。”
黄书记告诉他们,1971年7月9日,基辛格秘密访华,就尼克松访华一事达成协议。中美关系即将解冻。
黄书记还告诉他们一些他冶金部的亲戚了解的美国的见闻。说美国几乎每家都有小轿车、电视机、冰箱等家电,小学生都有手表,这和他以前了解的大不一样,而且给了他们两份《参考消息》,让他们经常看看。林彪叛逃的“9.13”事件后,当前,周总理主持中央工作,一批老同志可能重新出来恢复工作,生产也可能要逐步恢复正常,让他们要有思想准备,除了努力工作,学技术,个人问题也要排上议事日程,接着黄书记话锋一转,问二柱子:“你和小李的关系进展怎么样?确定了吗?”
“已经定了。”二柱子说。
“好的,那就抓紧时间办。”黄书记说:“我和俞书记商量一下,派人去辽河市小李家作个外调,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招进来了。”
二柱子指着他说:“黄叔叔,还有他,和我的情况差不多。”
黄书记详细问了他和白阿果的情况后告诉他们,现在钢厂的炼铁、焦化、动力、烧结等后续土建工程很多,所以房建处需要招收一批青年工人,优先在参加过湘黔铁路建设的民工中挑选,但其他地方条件好的也可以适量的招收,过几天就安排人去他老家和辽河一块去外调,如果没问题就一块招进来。
回来的路上,二柱子告诉他,他情况和他差不多,女方也是父母给他物色的,学名叫李淑芬,是朝鲜族。
想不到二柱子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他来后,因为有了白阿果这个话题,整个寝室都很亢奋。
“还做作哪样,住哪样招待所?带到这里来把她睡了,我们这几弟兄今晚上搬出去让你,要接受教训哦。”“赵夹儿”谄笑着说。
“我看你这辈子就这样多了!除了睡觉,你还能想些啥子?”
“看你阿个样子,逗像社会小渣皮,怪不得大字不认识几个,你不好好向人家寇哥、吴哥学哈,学点文化,提高觉悟。一天死混烂混勒,稀里糊涂勒逗混过一辈子了。”“赵夹儿”媳妇一边给孩子喂着奶,一边埋怨说。
“在辽钢我就看得出,小寇跟我们不一样,他是那种要干一番事情的人,不像我们这样成天只知道混日子。”王显明抽着旱烟说。
“我看得出来。”王显明媳妇一边给他补着工作服一边指着“赵夹儿”说:“你们这两个,咋个也拼不过人家阿两个。”
“吴学究”凑近他悄悄地说:“我听说现在房建处正在招工,你比我们有能耐,应该想想办法把她招进来。”
“你太高看我了,我要有那能耐就不会混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再说她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说。
他没有跟他们说实话,他已经准备好了退路,如果万一招工不成,就坚决把这门婚事退了,再也不会像崔迎春那样出现尴尬局面。
这一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白阿果工作这件事如果办成了,那他在老家,在黄家,在同事中威望大增,万一外调没通过,他也有借口推脱这门婚事,就说组织没通过,他暗暗为自己高明手段叫绝。
第二天刚下班,他就去招待所把白阿果喊到一家小饭馆,跟她说他通过关系准备把她招到单位工作。
“真的,让我到资点来,和你一样,有工作了?”她喜出望外地问。
“肯定啊,但是组织还要对你们家调查后没问题才能批准,最重要的就是家庭成分,听我爸说你们家是贫农?”
“是啊。”
“你明天就回去,告诉你爸,一定要和县、公社、大队、小队沟通好,不能出现任何问题。”他问她:“你们家在土改、镇压反革命、反右中有没有问题?”
“我也不清楚。”她说:“好像没得哪样运动着整过。”
“那就好,你能不能来这工作,就看这次调查的结果”他嘱咐她:“你明天回去后,除了你爸,重点要和你在县农机厂工作的大哥商量,他肯定比你爸有见识。”
送走白阿果半月后,二柱子告诉他,黄书记说招工的事有眉目了,让他们星期天下午去他家吃饭。
他们俩一人花7.8元买了两瓶茅台酒,然后去商店花五元钱买了一只金华火腿和一只板鸭,用两个帆布电工包装着去了黄书记家。
他们去黄书记家时,他妻子已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有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排骨炖豆角、东北皮冻,还有热腾腾的白面窝头、蒸饺。
他们把礼物放在黄书记桌子上时,黄书记说:“这俩孩子真是,来你黄叔叔家还这么客气。”
“黄叔叔,我们平时要么在食堂,要么在餐馆胡乱地吃点,难得有家里这么好的条件,我们也就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了,就算我们买点东西回家了。”
“行了,这俩孩子一片心意,就收下吧!”黄书记对他妻子说。
黄书记在特区(当时西南地区一种特殊的行政地区,行政级别和县相同,但以工业为主)念书住校的女儿和儿子也回家了,他女儿念初中,儿子念小学。
“啊,这么多好菜!”他儿子咂咂嘴,兴奋地说。
看来他们家平时也很少有这么丰盛的菜。
在干了第一杯酒后,黄书记告诉他们,10月25日,联合国大会第1976次会议以76票赞成、35票反对、17票弃权的压倒多数,通过了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等23个国家提出的要求“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一切合法权利,立即把蒋介石集团的代表从联合国一切机构中驱逐出去”的提案,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和安理会中被非法剥夺了20多年的席位得到恢复。这是亚非拉国家鼎力支持的结果,新中国建国以后,毛主席领导中国在和帝修反对斗争,特别是通过援助亚非拉国家的独立和民族解放运动,孤立了帝修反,中取得了巨大胜利。但同帝修反的斗争需要物质支撑,所以现在首要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生产。
在谈到外调结果时,黄书记告诉他们,经过外调,两人都已经顺利通过,就等着招工了。
“你们都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了,以后成家了,最重要的是要有责任感,好好过日子,把小家庭维持好。”黄书记说:“至于招进来后定工种的问题,你们去跟俞书记好好商量商量,毕竟他以前是我的老上司,以后你们更多时间应该是跟他打交道,他比我有见识,他会给你们出一些更好的主意,你们哪天抽时间去他家一趟。”
他们回来后就按照黄书记指点买了茅台酒等礼品去了俞书记家一趟,俞书记一番推脱后接受了礼物,俞书记说黄书记已经和他沟通了,以后的趋势是技术越来越重要,所以他和劳资科长商量,给小黄安排的工种是车工,给小李安排的工种是电焊工。因为她们俩都还没满十八岁,所以必须等她们满二十岁后才能结婚,因为他们俩和对方年龄相差十岁左右,她们满二十岁后双方平均年龄就达到二十五岁了。
“小寇,今天中午去厂办接电话。”几天后的早上,车间主任通知他。
中午休息时,他去厂办后证实了他的猜测,电话是白阿果大哥来的,因为他弟弟给他来信说,黄家给政审人员留的电话号码是她大哥单位的。
讯号很差,他费了很大劲才听清楚,钢厂已经通知他了,一个星期后他小妹要去钢厂报到了,钢厂在县城用解放牌带棚卡车统一接送,他会去家里把小妹接到县城送上卡车。他们全家都知道是他给单位要的招工指标,本来他家让他回家把婚事办了,他反复给家里解释说,单位不比农村,不允许早婚,要等到一定年龄才可以结婚,他请他理解他家里的担心,尽管如此,但他们全家仍然非常感谢他,因为按照他父母的观念,他们家又多了一个“吃公饭”的人,而且,乌蒙钢铁厂是中央企业,比地方企业又高出一筹。
其实他早就知道最近白阿果她们要来报到了,因为二柱子跟他说,钢厂已经准备把她们的档案转过来了,而且,二柱子已经在十来天前就请探亲假去接小李了,他告诉他,因为家庭贫穷,小李她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她父亲在拉大车下坡时,因为马突然失惊,出车祸去世,从小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考虑到她爷爷奶奶年事已高,所以特许二柱子去老家接她。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