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项振和苗三姑分手后,一路脚步匆匆,下午就来到寨子门口的河埂上。
这是春耕大忙季节。往年这个时侯,满田坝牛来人往,犁田耙田,打青背粪,人们忙得不可开交。可是眼前除汉人在田里忙碌,苗人的田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走进寨子里,只见路边躺着几条懒洋洋的伸着长舌喘气的狗,几个小娃儿坐在路上捡石子,揑泥巴,打花花掌玩。没看到一个成年男女?他觉得很奇怪,就加快步伐赶回家。家里只有项杨氏一个人弯着腰在木缸里淘谷种,准备发谷芽后洒谷秧,二十天后栽秧子。项振一脚跨进门,就问杨氏道:“这寨里的苗家人都到哪去了?怎么一个大人都不见?”杨氏抬起头回答道:“前天项石应去瓢儿井赶场,被姓彭的干亲家下毒药在酒里闹(毒)死了。全寨子的苗家人和新开田寨、菱角寨、中寨和下寨的亲亲戚戚都上瓢儿井街上去,找卖毒酒的彭家“遭人命”去了。”项振一听,知道大事不好,这么多人去瓢儿井街上“遭人命”,恐怕要闹出大事。正在他焦虑地考虑这个问题时。乡政府的通讯员大汗长淌地从大路沟跑过来,隔老远就大声喊:“项乡长,赵书记叫你快去乡政府,立即跟他上瓢儿井。两百多个苗族群众扛枪提刀,冲进瓢儿井街巷子街彭家闹事,恐怕要出人命。大定县公安局已经出动公安部队了。”情况紧急,项振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跟着通讯员跑去,汇合赵书记后,直奔瓢儿井街上。
瓢儿井平街、巷子街和西街挤满了苗族男男女女,男的用苗话谩骂着朝天乱开枪,女的坐在地上号淘大哭,现场一片混乱。交通堵塞了,学校停课了,商铺都把门关得紧紧的。这时,有人跑过来大声喊:“不得了啦,项石应老爹在罗马坑上吊了。”听到喊声,苗人们更加激动,潮水般地涌向半边街罗马坑。项石应老爹真以为是彭家用酒毒死儿子,一时气愤难当,到罗马坑找棵树上吊,好在被人及时发现,救下来正在抬往医院去。人流也跟着朝医院涌过去。区政府的干部们带着民兵在街道两边不停地走动,维持着秩序,坚持不与苗族群众发生语言和肢体上的接触碰撞。
彭家屋里更是挤满了人,项石应的尸体被抬到彭家床上直挺挺的躺着,苗人们有的揪住彭家男人的衣领,提着弯刀要砍死彭家男人,要一命抵一命;有的把彭家东西砸得稀巴烂,要彭家赔很多的钱;有的还按住彭家男人的头,要他跪在死人床前认错谢罪,扬言要把项石应就地埋在彭家屋里。彭家其它人躲在屋角全身颤抖,怕得要命,不知如何是好。政府工作人员虽然竭力劝阻,但苗民人多势众,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加上一些人跟着恶意起哄,场面差点失控。
由于两百多人来到瓢儿井街上,一整天没饭吃没水喝,个个饥肠辘辘,心情烦燥,情绪波动很大,如果处理不当,说不定会引起一场暴乱。
纵观历史,每一次少数民族起义或暴动,都是因小事处置不当而引起的,最后波及全国而导致政权更迭。清咸丰、同治年间,黔东南苗民张秀眉就是因为交纳军粮一事激变,率领数千苗民起义,攻城掠地,曾一度占领省城贵阳。
项振和赵书记一路奔跑来到瓢儿井街上,会同区政府领导正在开会商量。这时,大定县委张书记和分管民族事务工作的张副县长,大定县公安局长廖凯等人都赶到了瓢儿井。大家马上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决定:此事必须冷处理,任何领导和个人言行都要慎之又慎,避免激化矛盾,导致事态升级失控。特别是少数民族干部要带头深入群众,做细致劝说解释工作,先稳定大家的情绪。县城调来的公安部队停在三公里外的中洞乡,不到万一,不准上街,避免激怒苗族群众的抵触情绪。同时,做好两件事:一件是把彭家人全部“抓起来”关在区政府会议室里,让民兵看守着。实际是保护起来避免遭受个别情绪失控的苗人伤害;第二件事动员全街人家给苗族群众送水送饭,并好言好语,安抚情绪。各项工作展开后,渐渐地,苗族群众情绪得到稳定,少数民族干部们立即分开,接近各寨来的苗人。利用亲戚朋友关系,和他们认亲戚,交朋友,摆起龙门阵。慢慢地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来。给他们讲解项石应死的症状,死因和公安人员现场勘验,医院化验彭家酒的结果等等,慢慢的苗族群众明白了道理,受到感化,说话开始心平气和,听得进干部们的话,理解了党的民族团结政策,也知道这样闹下去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而会使问题复杂化,极端化,于公于私都不利。
看到时机成熟,项振把五龙寨来的男女苗族群众召集在一块,讲清楚道理和政策,让项石应家人和几个代表留下协商处理后事。劝其它人带头先撤离瓢儿井回家去,这件事处理完后,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看到项振刚从毕节赶回来,就来到瓢儿井参加处理这件事,五龙寨的苗人们相信了项振的话,开始先撤走。项振又带着廖凯找到新开田寨来的苗族群众,大家一见面都认识廖凯和项振,当做久别的亲人一样上来打招呼交谈。廖凯首先对着大家躹一躬,再次感谢大家当年收治红军伤员的救命之恩。然后向大家保证,此事调查清楚后,一定给予公正处理,让大家先回家,栽种时节,不能耽误农时,以免误了庄稼活路,影响秋后收成,影响今后的生活。新开田苗寨的群众看到廖凯讲得合情合理,加上当年的感情犹在心中,他们相信廖凯的话,就主动的撤离了。剩下几个寨子的苗族群众见五龙寨和新开田两个大寨子的人都撤了,自己是小寨,只是顾及亲戚面子来捧场助阵的,又不是当事人的主要寨子,与自己无多大利害关系,在工作人员的劝说之后,乘机下台,有脸有面地慢慢地撤走了。
一场急风暴雨消失在萌芽中,瓢儿井街上也开始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话说五龙寨苗族互助组组长项石应,他平日就好喝一口小酒,走到那家坐下,眼睛就朝屋里乱扫,看看那里有酒。有酒坐下不想走,喝上两口,天一句地一句的胡吹乱讲;要是没有酒转身就出门。自己家里的枕头下经常放着一瓶酒,除了两顿饭必喝,睡前醒后都要先喝上两口,有时侯晚上起来夜尿也要摸着喝一口。他说不喝不舒服,喝上两口全身都舒服,宁可不吃饭也要喝酒。只要是赶场天他场场在,经常到瓢儿井巷子街卖酒的彭家打二两烧酒端着,站在柜台街边,边喝酒边和傍人吹牛,酒喝完了,牛也吹好了,他也就回家了,无买也无卖,场场如此。时间久了,他和彭家熟悉了,彭家还将他家小娃儿寄拜他,认他做干爹。这样一来,他场场来到彭家酒柜台前,有钱没钱彭家都给他打二两。长期大量饮酒,他的身体己大不如从前,说话气喘,走路感觉很累,心跳不匀。喝了酒又爱高声大气的说话,情绪容易激动。那天,他遇到几个朋友,喝了二两不夠又加了二两。喝着喝着,朝后一个仰巴叉,只见脚在地上搓几下,扶起来就断气了。从症状和现场情况看,应该是急性心肌梗死。但他家里人不明白这些医学常识,认为是彭家酒里有毒,害死项石应的。因此,喊起寨邻,通知三亲六戚和朋友,朋友再约朋友,亲戚再赶亲戚,一时间聚集了两百余人,来到瓢儿井街上的彭家遭人命,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差一点酿一场不可挽回的大祸。
几经协商,最后彭家出一副棺木,政府给予适当救济补助,五龙寨苗人们来把项石应尸体抬回去,按照苗家的丧葬习俗安埋了。
两天两夜处理完这件事,项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五龙寨。还没有走到家门,就看到很多人纷纷朝自己家的房子跑去。他觉得很奇怪,也加快步伐走去。到了自家房前,只见人们围在哪里议论纷纷。见他到来,大家转身争着说:“你来得正好,你家的大黄牛昨晚被老虎咬死,拖到牛圈门口吃了。今天早上起来才发现。”项振拨开人群,走近一看,大黄牛被老虎咬断喉管,四脚朝天,全身血淋淋的躺在牛圈门口,胸部和大腿上的肉都被老虎吃得差不多了。傍边的牛圈门被撞坏倒在一边,圈里撕咬翻滚的痕迹还在,到处乱翻翻的。能够把大黄牛咬死拖到门口,说明是只很大而且有经验的老虎,一般的老虎即使把牛咬死也拖不动。
原来项杨氏娘家要给死去三年的老爹解簸箕,她带着猎犬黑豹回新开田娘家去一趟。几个娃儿在家睡得深沉,又没有听到狗叫声,所以老虎冲进牛圈里把牛咬死,又拖过来吃饱后,大摇大摆的走了。全寨的苗家猎手们扛着火枪、弓弩,牵着狗要和项振一起觅老虎的脚迹,去找老虎的出没地点,好设套安弩捕捉这只老虎。项振和大家一起把老虎走过的路线来回巡查一遍,除了从牛圈到院坝有几滴血迹,其它地方一点印迹都没有。今年天大旱,路面和山林中都干得起灰,老虎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放黑豹出去寻找老虎的气味,平时灵敏的黑豹也是团团转找不着方位。苗人猎手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老虎敢进大寨子里吃牛而且不留任何痕迹,简直是怪事。大家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本来兴高彩烈的项振从毕节开会回来,要告诉家人和寨邻,他不但找到十年未见的幺妹苗三姑,而且兄妹都将成为副县长,这是苗寨从来没有过的好消息,是包括五龙寨汉人也觉得光彩的好事。没想到还没有进家门就碰到这两件倒霉事,搞得心里好几天都不舒服,一脸喜气都消失了。牛是农民的主要财富,犁土耙田种庄稼,那一样农活都离不开它,何况这头牛是项义沙老爹在的时候,那头老母牛下的崽。因为母牛难产,项义沙老爹在牛圈里烧起柴火,端着温水,守侯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老爹用手抓住欲出不出的小牛崽的前肢和脑壳,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小中崽从母体里拔出来的。牛崽生下来,过了没多久,老母牛病死了。留下这牛崽一天天长大,和老母牛一模一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季庄稼它出一大半力。
牛死了就死了,老虎跑了就跑了,也没有什么办法,运气不好嘛。况且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时间不能再耽搁了。项振来到兴隆乡政府和赵书记商量,把乡里的工作同新上任的乡长交接一下,过两天就准备启程去织金县报到,那边的人代会就要召开了,自已还要赶去参加选举程序。
从兴隆乡政府回来路上,走到大龙潭边,项振看见大龙潭傍边的土地里,一伙人在敲锣打鼓,焚香烧纸钱。走近一问才知道,上下二寨的人们看到天旱一个多月,久晴不雨,田地里的秧苗己经枯黄蔫巴了,树枝上的叶了都快点着火了。就请来当地有名的王大法师做法事,打龙潭求雨。这是黔西北地区一种百年来农民向天求雨的方式。参加打龙潭的人,头一天要沐浴斋戒。第二天牵着一只羊子来到到龙潭边杀了,在龙潭口边土坎上挖个小洞,用羊血倒进小洞献给龙王。然后,王大法师带领一帮弟子敲锣打鼓,开始焚香祭拜,再由王大法师高声宣读祭文,讲清楚打龙潭的理由和请求,要求玉帝速降圣旨,令龙王赶快下雨。最后再用一根长绳子拴住羊头,往龙潭水里边甩边打,打得水花飞溅,这样好惊动龙王出来听旨。打完后,将羊头慢慢地放进龙潭深水里。打龙潭时还要边打边喊:下雨喽,下雨喽!王大法师在龙潭傍边随着锣鼓声,边走边念法咒,时而带着求雨的人们围着龙潭转圈;时而躹躬下跪,求龙王爷早下甘露。后面跟着十多个人举着旗幡,扛着画符,或者双手捧着香火,虔诚地跟着前面的王大法师磕头作揖,弯腰打躬。
每逢久旱,周围的人们都要打一次龙潭求雨,成了一方习俗。
有一次打龙潭求雨法事还没有结束,天上果然一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还夹带着一阵白雨(冰雹)打在地上,溅得求雨的人们满身泥水。落汤鸡似的人们在雨中欢呼着,跳跃着,感谢上天的恩赐。王大法师更是喜笑颜开,唱得更大声。据说半天时间大龙潭的水开始涨起来,象烧开了的锅往外冒水。在沸腾翻滚的水中,突然冒出一条花鱼,全身彩色,闪闪发亮。随着龙潭水大量的涌出来流进马过河,花鱼也被冲到河里。水慢慢的下降时,花鱼没有随着水退回到大龙潭里,而是躺在砂滩上,摇头摆尾,乱蹦乱跳。有个年轻人跑上砂滩想抓住花鱼,由于花鱼很大,有七八斤重,他两手抓不住,就找来一个大撮箕一下子罩住花鱼。自己爬上撮箕压住,再想办法把花鱼揪出来。没想到在花鱼的不断挣扎下,河砂往下慢慢梭。等梭到河水里,花鱼摆动身子,力气一下子变大了。一个翻身钻进水里,差点把那个年轻人掀翻掉进河水里。在大家的及时抢救下,才爬出河水保住性命。
打龙潭求雨法事大多数时侯,你做你的法事,你打你的龙潭,老天爷眼都不眨一下,照样红火辣太阳的晒得水田裂缝,河水断流。大龙潭的水都缩下一半,象一只浑浊的死羊眼睛,盯着烧红了的太阳;小龙潭平日奔流的大水变成涓涓细流,挑一桶水都要等半天。五龙寨的水井干涸时,人们要挑着桶在井边排队,井底浅浅的浑水中,明显地看见一些红丝虫,在水底的泥浆里爬来爬去。管不了那么多,人们用水瓢斜着,飘着,避开红丝虫,轻轻地把水舀出来挑回家做饭。最后连带红丝虫的那点水都没有了,人们只好走到水泥沟沟口,先堵起一个小水塘塘,等水从泥砂中渗满了,再舀进桶里挑回来。一天挑上两三回,就累得汗流夹背,气喘吁吁。令人体会到那些年月生存的艰难。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