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世勋||盲

邓世勋
2020-07-06
来源:西南文学网


三十年前,就是我十二岁那年,过了清明节不久,邻村张家岗儿放电影,吃了午饭肚子还没消窝儿,银幕就挂了起来。山冈在盎然的春意中活摇活动,像滚动的海浪,银幕,隔冲望去仿佛雪白的帆。挡不住的诱惑:啊……有彩……张家岗儿放电影!我和隔壁儿的大囝见了银幕高兴得又蹦又叫,大囝拽着我的袖子:走,看电影去!

刚跑了一会,面前突然横出一根竹竿儿,小瞎子栓柱挡住去路,我们来了个急刹,栓柱的声音里充满了央求:我们一起去行不行?

栓柱是瞎子,我当时根本没往看电影那儿想,就问栓柱:“去哪儿?看电影啊。栓柱回答得头齐尾齐。

大囝打了个哈哈:瞎子怎么看电影?

我的眼睛瞎了但耳朵没聋啊,你俩就带我去吧!

为了尽快摆脱栓柱的纠缠,大囝向我做了个鬼脸:我们不是去看电影。

刚才你们又叫又跳的,我都听见了。

大囝来气了:听见了又怎样?要看自家去,反正我们不跟你一块儿走,说罢像只小骚公鸡神气活现地走了。

带着瞎子走路是个负担。于是我也踮着脚绕过栓柱向前一阵小跑。回头一看,栓柱手中的竹竿儿嗒——嗒——敲着地,摸摸索索地跟在后面,我脚步慢了下来,尽管大囝在前面打手势催我快跑,我还是两头兼顾地走在中间。

三个伙伴,左邻右舍,常把尿屙在一起和泥巴玩。七岁同时发蒙,读小学二年级时,栓柱害了一场大病,后来病好了,眼睛却瞎了。从此,柱手中就多了根竹竿儿,出湾的机会极少,常常一个人在他门前的大枣树下一坐就是半天。他太孤单了,看不见电影无所谓,他想凑凑热闹,哥们儿应该帮帮他,想到这里我的脚步更慢了。大囝无奈,只好原地一蹦三跳地等,待我和栓柱走近,便气呼呼地对我说:晚上回来怎么办?白天他就摸不着路。

栓柱抢在我前面说:晚上大人都要去的,到时候我跟他们一起回来。我忙随声附和:对对,到时不用我们管。

大囝眼睛一瞪:说得好听,到时电影一散场,大家像炸了窝的蜂子样一哄而散,你找谁去?你去牵谁的衣裳角?

暖烘烘的太阳挂在西天,乡间小路婉若一条漂荡在绿色海洋里的黄色绸带。发现身后没有动静,我就停下脚步等栓柱。大囝仍在前面牢骚不断,充好人,管闲事,晚上回来你背他。

湾前的大冲中间有条水沟,三块丈余的青色石条横在上面,紧贴着石板桥筑一小水坝,坝上漾出的水形成瀑布,哗哗啦啦,好听又好看。我和大囝站在桥上,一边等栓柱一边欣赏石桥、水坝、瀑布构成的小景。我到水边扯了两根形似剑兰叶子的臭草,逢中掐断,再将四截对折,然后编成个十字型的水轮儿,大囝折了根荆条,勒去皮后像编毛衣的竹针,以荆条代轴穿在水轮儿的中间,把荆条一端插在坝上,让水轮吃水深浅适度,水流轮转。绿色的水轮儿旋起的水珠在阳光下碰得金光闪闪,宽如碎金。

呀呼——成功了,大囝得意地欢叫,眼里流露出老子天下第一的神态。

栓柱不晓得什么时候摸到了石桥上。猛然见他默默地站在那里,我也因为水轮儿的成功激动得忘了他是瞎子:栓柱你看,水轮儿旋起的水珠……大囝哈哈大笑:他看什么看啊!他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说罢又是一阵哈哈。

大囝向我诡谲地眨了几下眼睛,拉着我轻手轻脚离开了石桥,想戏弄栓柱,看他在石桥上站多久。

还没有踮到二十步,栓柱点着竹竿儿就跟过去了。我觉得奇怪,栓柱怎么知道我们离开了石板桥呢?

大囝拖着我一阵猛跑,来到一个丁字路口,我们的去向是九十度的急拐弯朝北走。路边是块豌豆田,豆芜尖上白花紫花开得满天星,下面的豆角儿已鼓起了肚子,大囝指了指豆角儿,两人悄悄钻进了豌豆田,爬在豆芜下一边摘嫩豌豆吃,一边窥视着栓柱。

栓柱走在路中间,手中的竹竿儿左边点点,右边探探,步子大小不匀,但节奏感很强,一步一顿,站稳一只脚再挪动另一只脚。他探出岔路,脚步停了下来,用竹竿四周仔细地敲了一遍,不晓得该朝哪个方向走,头左偏偏右偏偏,竖着耳朵想听到我和大囝的动静。

我和大囝想多欣赏一会瞎子在丁字路口的表演,停了采摘,住了咀嚼,敛声屏气,生怕弄出一点响动被栓柱听见了,俗话说瞎子的耳尖。

大囝,栓柱突然喊了一声。

大囝的头货郎鼓般地摇了几下,示意我不要答应。当时我发现大囝的嘴角长出长长的“绿胡子” 原来是嚼豌豆角儿挤出的浆汁,大囝像个滑稽小丑,我憋不住喷的一声笑出了声,仅一笑,栓柱就逮住了我们的方向,他摸过去:哎,你们摘豌豆把点我吃嘛。听那口气,仿佛他正看着我们在摘豌豆,真是不可思议!

大囝和我悄悄溜出豆田。我说这一片田都是种的麦子,哪来的豌豆啊?

栓柱不相信:哼!别唬弄我,这么浓的豌豆花味。

大囝吸了几下鼻子:胡扯,我怎么闻不到豌豆花味。

豌豆田北头,一条五尺宽的水沟横断了去路,我和大囝不费吹灰之力就跳过去了,站在那儿不吭声看瞎子过沟。栓柱探到了水沟,脚步小了,慢慢地移到沟边,继续点着竹竿儿,估计沟的宽度,试探沟深,万一跨不过去掉到沟里有没有危险。我见了心里有点酸酸的:“栓柱,沟太宽了,你跨不过的,顺来路回去吧。”

栓柱不听:不!你们不是过来了吗?

哈哈哈,大囝笑了:我们?你怎么能跟我们比?…算了算了,狗子坐轿不识抬举,掉进沟里鬼背时。

我还想说服栓柱:我们老远就跑动,带着冲劲到了沟边轻轻一跳就过来了。你不能助跑,原地硬跨没有惯性是跨不过来的。

栓柱不理睬我和大囝,旁若无人,脚移到沟的最边缘。为了让身体各部位更好地协调,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放轻,然后上齿咬下唇,憋一口气,身子下缩,重心下移,陡然一跃……沟是跨过了,重心不稳,摔了个嘴啃泥。趴在地上,嘴唇咬破了,血汩了出来。

我一旋就过去扶起栓柱,脸上像蚂蚁夹,是因为我和大囝的捉弄让他呓了苦头。为了赔不是,忙掏出豌豆角儿塞给栓柱:吃豌豆,又嫩又甜。我搀扶栓柱的左膀,替他拿着竹竿儿,让他腾出两手吃豆角儿。一般小娃子吃了苦头受了委屈,在得到亲朋好友的理解和安慰时,会伤心地哭,痛快地哭,幸福地哭;栓柱却没有哭,没有怨天恨人,哭自己的命苦,也没有责备我和大囝的不义气、缺德。我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用袖子擦去嘴巴上的血,脸上挂着微笑,仿佛我们平时攻下一道难题,考试打了一百分,他跨过了水沟,他胜利了。

见栓柱没有委屈感,我心中的愧疚淡化了许多。回望那水沟,又为栓柱晚上回去犯愁。

路过一片油菜田,蜂歌蝶舞。大囝见了炸雷般地叫喊:蝴蝶……声音未落就像追兔子的狗一样蹿进了油菜地。大囝大手大脚,行动旋风一般,还未等他靠近,蝴蝶早飞走了,半天没捉到一只。我为大囝着急,就对栓柱说:你等等,我下去试试。蝴蝶将触须伸进花蕊,犹如一根细线拴在花朵上的小风筝,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就是挣不断那根线。悄悄地靠近,慢慢地轻轻地把手伸过去,眼看就要捉住,倏地,蝴蝶的触须闪电般地弹了回去,卷成一个簧圈儿,灵巧地飞走了。想捉蝴蝶,反而被蝶捉弄,我和大囝钻出菜地两手空空,花瓣粘了一身,逗得几只蜜蜂嗡嗡地绕着我们旋圈儿。嬉戏逗乐,拈花惹草。没有栓柱的份,他总是在探路。我和大囝被眼前的色彩迷惑陶醉,沉浸在眼前的欢乐之中,一两里路我们走了几顿饭的工夫。

来到银幕前,为了找个好的位置,我们三人爬到稻场边一个草堆上,软软绵绵,可坐可躺,我和大囝也不担心别人挡住了视线。

连续放映两部影片,四个多小时。春天日长夜短,睡觉时间少,加至小娃子瞌睡大,放映途中我们三个都睡着了。

春雷把我们惊醒,眼前人去场空,电影早散了场。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像是被锅扣着一般,无法辨别东南西北。一阵雷声滚过之后,一圈静得吓人。变化太突然!我被眼前的环境吓傻了。觉得四周藏着无数的野兽和魔鬼,不敢动弹,怕弄出响声暴露了目标招来杀身之祸,保持原姿势僵在栓柱的左边。大囝一边从栓柱的右边往我和栓柱之间拱,一边说:怎么弄?

怎么弄?声音里全是哭腔。

唯有栓柱不慌不忙:哎,不要哭,不就是大人走了吗?我们自己回去。说着就往草堆下溜。

大囝死死抱着栓柱不放,哆嗦得牙齿只打嗑嗑,如嚼豆子一般。吸吸泣泣,结结巴巴:么事都……看不见,怎……怎么走?吗呜,都怪你…找……找不到回家…的路……

栓柱语气平静;来路就是去路,怎么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呢?

我推了一下栓柱,主要是看不见,跌下陡坎,胳膊、腿会摔断的,或者掉进堰里会淹死的。我们干脆钻草堆,将就到天亮了再回去……

那怎么能行!栓柱没等我把话说完就严肃而肯定地开了腔:大人们在家里会等得急死的,找不到我们会弄得一湾子里鸡犬不宁。说罢又要往下溜,大囝仍抱着栓柱不放:不行不行,看不见看不见。

栓柱沉默了一会:你们看不见我看得见,走吧。

大囝不相信:好眼睛都看不见,你一个瞎子怎么看得见?你不是在唬人吗?

栓柱大概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好一会才气陡陡地说:我……我虽然眼睛瞎了,但是心没瞎,反正我看得见,你们不走算了,我走。 我半信半疑:等一会,栓柱,你真的能看得见吗?

看得见。那。下了草堆往南五十步就是稻场边的那棵大树,紧贴着大树东侧有条小路,顺着小路直下到岗底儿,下面的路就宽了。走一会就是你们捉蝴蝶的油菜地,你们身上抖落下来的花瓣还在眨眼睛呢。再朝前走是那条水沟,我流在那儿的几滴血像熟透的野草莓。过了沟就是豌豆田了,豆芜上的花苞儿挣破了裂儿,吐出的花瓣有白有紫。豆田南头是丁字路口,来时向右拐,回去得向左拐。然后是石板桥,小水坝,你们的水轮还在流水中欢快地旋转,水珠越溅越高,有的溅到桥面上,在青石条上涸出一个个圆圆的湿印子。过了桥径直走,不远处就是我们的湾子了,我们三家的门都开着,爸妈在挨门挨户地打听我们的下落。栓柱说的与我们下午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大囝吃惊:栓柱,你的心真能穿透黑暗看清回家的路?

栓柱毫不含糊:能!刚才我说得不错吧?

小娃子唬小娃子是件很容易的事。当时我和大囝都打消了顾虑,认为栓柱确实有特异功能一一心能穿透黑暗,看清回家的路。

栓柱第一个溜下草堆,我随后。等大囝溜下来时,因腿抖得厉害站不稳,屁股坐到栓柱的脚上。栓柱一惊:呀,你的衣服怎么是湿的?

大囝不好意思地说:刚……刚才,我吓得尿……尿裤子了。

栓柱以大人唬小娃子的口气说:怕个屁,走,有我呢。

我和大囝一左一右拥着栓柱,栓柱成了我们的主心骨,黑夜里的太阳,我们的眼睛,回家的领路人。走了一会,栓柱用竹竿儿喇嘣嘣地敲着树干,这就是那棵大树。

我的眼睛睁得眼角生疼,才隐隐约约看见树影。

大囝伸手摸了下:是大树,皮很粗糙。

下到岗脚儿,路果然宽了很多。嗒,嗒,嗒,栓柱手中的竹竿有节奏地敲着路面。四周黑黢黢的,我和大囝不识方向,只有随着栓柱的脚步走。大囝仍在怀疑:栓柱,会不会走错?

栓柱回答得十分肯定:怎么会错呢?你们看,这不是那油菜田吗?

大囝说:什么也看不见啊

栓柱笑了笑:看不见,不会用鼻子闻么?花味还闻不出来?

我说春天花多得很,你怎么晓得这是油菜花而不是豌豆花?

油菜花是清香带点淡淡的苦涩味,豌豆花是清香略带点甜味。

经栓柱这么一提醒,我吸了吸鼻子,果然闻到了一种带着淡淡苦涩的清香味。我又一次问栓柱:你的心真能看清路两边的东西?

栓柱深深叹了口气:能!有去就有回,上坡有个下坡还。去时你们的眼睛跟着蝴蝶跑,我的心却在留意回来的路,所以回来的路,去时我都看清楚了。注意,前面就是那条水沟,

到了沟边,栓柱先指挥我和大囝跳了过去,随后一步跨过水沟,比去时容易多了,而且跨过沟还站得很稳。我开玩笑:这次怎么没有狗吃屎啊?栓柱笑了一声:在一个地方连摔几跤,那才是十足的笨蛋呢。

我轻轻操了一下栓柱:我和大囝的心怎么看不清回家的路?

栓柱沉默了又沉默,唉,你们去时多容易啊,不像我一步摸一步探,跌了跤,流了血。

过了水沟,闻到了豌豆花味,又听见石板桥下哗的流水声,我不再怀疑栓柱领错了路,是他一个瞎子把我们从黑暗中带回了家。心里阵阵激动,要找机会把这件事告诉大家,栓柱了不起。栓柱是英雄。

过了石板桥,前面晃来三道电筒的光束,走近一看,来的三人分别是我们三人的父亲。他们寻娃子着急,都在气头上,见了我们出气都喷着火药味。

栓柱的父亲不间青红皂白,一把揪住栓柱的膀子,连推带操:“老子晓得就是你拖累了他们,不是你电影一散场他们就回来了。你也不是不晓得你的眼睛看不见,还去凑个么热闹?黑灯瞎火,人家要牵你,扶你,为你担惊受怕,有个么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人家。你今后还跑不跑?”说着一巴掌打在栓柱的屁股上。

见栓柱挨了打,我心里火急火燎,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栓柱拖累了我们,我们三人在草堆上睡着了,醒来人都走光了。天太黑,我和大囝看不见路,是栓柱把我们带回来的,要不是他,我们还不晓得在哪儿。栓柱父亲不相信我的话:那怎么可能?劳慰你和大囝把栓柱带回来,你们不要替他说好话。说着又是几巴掌,边打边说还跑不跑?还跑不跑……我的父亲和大囝的父亲忙过去扯劝:“算了算了。算了算了。小娃子,半打半吓。”

我和大囝都没有挨打。我的父亲和大囝的父亲好像也认为是栓柱拖累了我们。父亲过来牵我的手时显得格外亲切,仿佛他的儿子做了件好事。栓柱挨打时没有谝嘴,也没有哭。我为栓柱感到委屈,感到难过。我流下了眼泪。

几十年过去了,今天我把这件事写出来,不知有没有人相信是瞎子把明眼人从黑暗中带回家的。(选自《大山的回声》)



作者简介:邓世勋,湖北省作协会员,1954年6月出生于湖北随州新街凤凰寨村。从事基层群众文化工作40年。 业余爱好写作、摄影,均有作品发表。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吴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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