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叫了一声

潘灵
2020-04-16
来源:小说选刊

挨了领导一顿训,说我恍兮惚兮,干工作像梦游。领导的话像一梭子弹,击中了我的痛点,让我哑口无言。我低着头走出领导办公室的时候,领导在背后又补了一梭子——你过去可是科室里的先进,过去干工作的那股劲儿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我边走边心中暗自嘀咕,过去,我没想过要二胎呀。

这时手机就响起来。

电话是妻子打来的,语气仿佛是天塌了下来。光贵,妻子在电话里喊,说你还不赶紧回来,家里出大事了。

我握手机的手禁不住一阵哆嗦,就问出啥大事了。

你妈,她语气比先前更急促了,你妈把玉佛弄丢了!

还以为是天大的事。我舒了一口气,镇定而从容地对妻子说,丢了就丢了呗,大惊小怪的。

你说啥?电话另一端的妻子提高了嗓门,我的话显然是让她怒火中烧了。吴光贵呀吴光贵,你哪儿来的口气,丢了就丢了,那可是两万多块钱的东西!

我知道是两万多块钱的东西,那是我前几个月出差去边境小城瑞丽买的。两万块钱对我一个小公务员来说,是不吃不喝不花销一个季度的收入。但自己母亲弄丢了这两万多块钱的玉佛,不是丢了就丢了,还能怎么样呢?

两万块钱咋啦?二十万,二百万又咋啦?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串火来,对着电话冲妻子吼道,东西都丢了,你让我妈生一个出来?东西又不是我兄弟!

你……振振有词的妻子突然哑了火,啜泣声撞痛了我的耳膜。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正欲赔个不是,妻子却挂断了电话。

人这辈子,会犯大大小小的错误。小错好纠,大错难补。我活了四十年,算是活了半辈子。这后半辈子会犯什么大错,我不知道;但这前半辈子,我太清楚自己犯的大错:那就是冲动地让老婆怀上了二胎。

我现在身上还背着一个月几千元的房贷,再养个孩子,断是请不起保姆的。但国家二孩政策出台,我们的同事都把它当成了福利。科长是60后,他总是对我说,小吴呀,现在政策好了,60后也老了,我是不行了,你可要把握好机会。我们科长和我一样都来自农村,养的都是女儿,这农村出来的人,尽管受了高等教育,也知道了男女平等,但在这生男生女的问题上,还是不坦然,还是看不开。回乡下去,面对亲戚,就会有压力。科长姓林,他老父亲总在他面前叹气,说你这辈好不容易让林家进了省城,但下一辈,省城就没我林家了。

我父亲不会这样说,在我才十岁的时候,他就抛下我母亲和我,以及我的二弟三妹撒手人寰了。我和妻有了女儿娇娇,母亲说,女儿好!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我和妻都很感激母亲的深明大义和洒脱。但后来二弟家养的也是一个女儿,我母亲就有些失落了。她由此觉得自己亏欠了父亲,常一个人去父亲的坟头,要父亲不要责备她。

去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妹妹对我说,哥,你得努点力,二哥家虽怀上了二胎,但妈请人卜算了,说还是个丫头。你回来,妈脸上的笑是刻意堆上去的,她一点也不快活。

我说我不能因为让妈心里快活,就生二胎。这可不是我这当大哥的一人说了算的,还得征求你大嫂的意见。你大嫂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最讨厌的就是封建余孽。

我话是这样给妹妹说了,但春节过后回来还是鼓起勇气给妻子说了生二胎的想法。妻不置可否,说要找她父母商量。我于是就准备了挨批,陪妻子回了趟娘家。正在专心看报的岳父听我说想要二胎,放了报纸一拍腿站了起来,说好,好呀!这世上什么才是最可宝贵的财富?他看着我问,我答不上,他又看着他女儿问了一遍,妻子依旧没答上。他于是就揭晓了答案,人呀!人才是最可宝贵的财富!你们想生二胎,我举双手赞成!

岳父将双手举过头顶的样子很滑稽,仿佛不是赞同,而是投降。

岳母看岳父这样子,就摆摆手说,得得得,你赞成,孩子生了你带?娇娇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得够呛了!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你们想生二胎我不反对,但要巴望我来带,那是不可能的。我要趁还能走得动,出去走走,我也有我的诗和远方,就像现在网上最火的那句话一样——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妻子听岳母那么说,就道,孩子生下来不劳二老操心,我们请保姆带。

岳母撇了撇嘴说,请保姆?你们那点收入,又欠着房贷,你们请得起吗?

妻子看着我,眼神中有求援的意味。情急之下,我脑洞大开,援军就跃出了脑海。我说,妈,有办法的,我让娇娇的奶奶来带。

这样的事,最好的援军,自是自己的母亲。岳父岳母听我这么一说,也就没有了意见。胜利地与妻子班师回朝的路上,妻子说,一说生二胎,光贵,你这榆木脑袋咋一下就灵光了呢?

我说,我这是超强大脑。妻子撇撇嘴说,光贵,你这人咋这样?说你胖你就喘!现在我们只是解决了生二胎的后勤保障问题,要生二胎,还要你这个先锋能冲锋陷阵,你看你这油肚。她拍了拍我的肚子,警告说,回到家,不准蔫鸡样!

妻子边说边冲我暧昧地笑了笑。

我现在骑着电动自行车往家赶,脑海里出现从前妻子那个暧昧的笑容,依然觉得是如此妩媚。

一切美好和妩媚,都是昙花一现吗?我苦笑了一下,骑在电动自行车上的我,又陷入了回忆里……

带着吹糠见米创造一个人的任务去过夫妻生活,对我来说绝对是个苦活计。为了生二胎,我和妻子顾不得白天上班的劳累,在夜里兢兢业业地耕耘,直让我对夜幕一低垂就充满恐惧。当近六十个恐怖的夜晚过去,胆战心惊、弹尽粮绝的我,终于从妻子的口中获得了犹如救命稻草的捷报。那真是一个用任何美好的形容词来形容都不过分的傍晚,去医院做了检查的妻子一手拿着化验单一手骄傲地拍着肚子说,光贵,有啦!听了妻子的话,我像一个陷入拉锯战的将军听到前方传来捷报那样激动地将妻子抱了起来。我的冲动马上被妻子的惊叫止住。妻子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这毛手毛脚的样子,弄流产了咋办?吴光贵,我可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不是肉做的,是瓷做的,你要小心轻放,还有,从今以后,一切家务活,你得三包。

我头点得像鸡啄米,嘴里吐出一串是是是,脑子里又出现了我永恒的援军——我的母亲。

我说,老婆,我马上通知娇娇的奶奶,让她尽早从乡下赶我们这儿来。

招之即来的母亲,背上背着一个大包,大包里除装了她的换洗衣服外,就是她认为孕妇要吃的补品——几乎全是我故乡的土特产。我去长途汽车站接她的时候,她已在长途汽车站的门口等着我了。她佝偻着身子的样子显得既矮又小,她背上的背包显得既大又沉。她干瘦的两只手也没闲着,左手提着一筐易碎的土鸡蛋,右手在胸前搂着一个易碎的瓷观音。

我把她的背包和土鸡蛋放进从朋友那儿借来的马自达轿车的后备厢里,示意母亲把她搂在胸前的瓷观音也放进后备厢。母亲后退了两步说,娃儿,你这车厢不保险。她边说边把观音搂得更紧了。

我开车接母亲去家里的路上,母亲都紧紧地将瓷观音搂在胸前,那样子,就像一个母亲小心呵护着一个婴儿。

妻子早就在家里恭候母亲了。我按响门铃,妻子就迅速开了门。一脸笑容的妻子亲热地唤了一声妈,本能地伸手去接母亲怀里的东西。但当她看见母亲胸前怀抱着的是一个瓷观音时,就像遭了电击一样缩回了手,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她定了定神说,妈,你大老远的,抱这么个东西来做甚?

妻子的话,让也是一脸笑容的母亲大惊失色。她呸呸呸地冲我家客厅的地板夸张地吐了三口唾沫说,媳妇,说啥混话?做甚,没有这观音菩萨,能有你肚里的孩子?

我赶紧给妻子递眼色,并大声说,娇娇,还不快来叫奶奶。

在卧室写作业的娇娇,嘴里亲热地喊着奶奶就手握铅笔跑了出来,然后整个人往母亲身上扑。母亲笑得一脸都是深深的皱纹,抚摸着娇娇的头说,孙啊,长这么高了。小心点小心点,别弄坏了菩萨。

母亲用眼扫了一遍我家干净整洁的客厅,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说,光贵,你这家咋连个神龛都没有呢?

我无言以对。

娇娇看着我说,爸,神龛是啥?

我说,桌子吧。

娇娇于是就松开抱奶奶的手说,奶奶,我有张不用的电脑桌,我给你搬去。

娇娇将电脑桌搬出来,我示意她把它放在墙边。母亲将瓷观音恭恭敬敬地放在电脑桌上,又转身看着僵在客厅里的我。光贵,有香柱吗?我摇了摇头。那……有蜡头吗?母亲又说。

我又摇了摇头。

光贵,母亲长叹一口气说,你这日子是咋过的呀?

我说,妈,你别忙活了,这么远的路,你也累了,赶快洗个热水澡吧。

母亲听了我的招呼,我把她领到妻子特意为她准备的房间。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套换洗的衣服,就去卫生间洗热水澡了。

好奇的娇娇站在白得耀眼的瓷观音面前,一边端详着瓷观音一边对我说,爸,菩萨原来是这个样子?我明天去学校要给同学说,我家有菩萨了,我还要请要好的同学来家里看。

你敢!

妻子冲娇娇暴喝道。

妈,咋啦?

娇娇不解。

这有啥好看的?还不嫌丢人吗?做你的作业去!

妻满腔怒火。

娇娇冲我伸了一下舌头,做一个鬼脸,躲进屋里去了。

好在卫生间都是哗哗水声,要不,被母亲听到妻子的话,后果就严重了,我心里想。

我劝妻子,至于吗?

吴光贵!妻子用手指着墙前电脑桌上的瓷观音说,就算我能容忍你妈的迷信,也容忍不了它的恶俗,你看这是啥玩意儿!

我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瓷观音。

它的做工确实太粗糙了,釉上得极为马虎。塑像观音的比例也不对,看上去头重脚轻,形象显得臃肿,观音的脸也太胖,像是满脸横肉,眼睛竟然是斜视着的。观音的头上、脸上、嘴上都上了彩,那彩,艳得就像妻子说的那样——恶俗。

毫无疑问,这瓷观音一定出自乡间拙劣工匠之手。

我对妻子说,妈才来,别因为这,惹她生气,包容包容吧。

母亲洗完热水澡,我和妻子安顿她睡下后,就自顾自上床睡了。

我刚进入梦乡,就被妻子摇醒了。我有些恼火说,又发啥神经呀?

光贵,妻子说,我真的无法包容,我一想到那瓷观音,就犯恶心。

我安慰妻子说,睡吧,明天我去工艺品市场转转,买个做工考究点的来把它换了。

妻子吃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吴光贵,你还有点原则没有?在我们这家里供个观音,你觉得合适?朋友们上家里来,看了会怎么想?

我说,那你让我咋办?把妈惹生气了,她一拍屁股回山里乡下去,你肚里生下的孩子,哪个来带?

我的话终于起了作用,意识到严重后果的妻子沉默了好一阵子后说,那就让它摆放几天,但你得说服你妈,至少得说服她摆她住的卧室去。反正我看不得那东西,一看就恼火。我怀着你的娃,我不开心,你娃能长好吗?

这威胁的话,被妻子说得入情入理。

我却犯了难。

妈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瓷观音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嘴里还念叨着观音菩萨保佑。

有天母亲要出去买东西,就让娇娇领她去,但被妻子说娇娇要做作业给阻止了。母亲又是独自出了门。看见母亲脸上不快的表情,我就责备妻子过分了。妻子委屈说,吴光贵,你认为我对你妈过分,那你去问娇娇,她要是把娇娇带坏了咋办?

我不解,母亲咋会带坏了娇娇?我于是把娇娇叫来问话,娇娇说她跟奶奶出去,奶奶见啥都拜,见小区里的大榕树,就跪地上拜,还要她也拜,还对她说那是神树;娇娇带奶奶去城市最大的万达广场,看见巍峨的万达双塔这两座高楼,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就跪下去了,还惊恐地说这俩都是神物。

我对妻子说,拜棵大树,有啥好大惊小怪的,小时候我在山里也拜,山里人都相信万物有灵。

妻子说,那她拜高楼作何解释?

我一时无言,迟疑了一会儿对妻子说,妈没见过如此高的楼,她兴许是被吓着了。

妻子说,愚昧。

我嗔道,不准这样说我妈!

如果不是妻子肚子里怀着个未出生的孩子,一场嘴仗肯定不可避免。

妻子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没再吭声。

母亲来到家里一周后的一天,我被领导安排去瑞丽出差。瑞丽是个美丽的边陲小城,我履行完公干,就想起了我大学的同学胡鸟。他当年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去了边疆,好像就是去的瑞丽。我于是发微信给了好几个大学同学,终于通过女同学王曼获悉了胡鸟的电话。

我打电话给胡鸟,他没接。我又打,电话依然是通的,但他还是没接。我原本巴望着联系上他,让他陪我去瑞丽周遭转转。现在既然联系不上,我就只好找旅行社,参加“瑞丽一日游”。就在我准备打电话咨询旅行社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显示的号码是胡鸟的。

谁呀?刚才是谁给我打电话?

一个语气冷硬的男声。

我说,你是胡鸟吗?

没有回答。电话里这么说,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说,我吴光贵。

吴……电话另一端肯定是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检索记忆,接着就响起一阵惊呼,光贵,老同学嘛,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想起给我这老边疆打电话了?

我说,我在瑞丽。

啊,太好了!从声音中能听出胡鸟的惊喜,快告诉我,您住哪里,我现在就过来看您。

我说,景成宾馆。

十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邂逅的亲热劲猝不及防,惊叫,拥抱,大声叫着彼此的绰号。一阵寒暄后,我提出了我的请求。

一听说我想在瑞丽转转,胡鸟就一拍大胯说,你找对人了,来瑞丽看啥?看翡翠,瑞丽是翡翠之城。不瞒老同学,我毕业这些年,别的一事无成,但在玉文化研究上有些许成就,也算是半个专家,今天我就带您开开眼界。

我本来想告诉胡鸟我不想看翡翠,我这人,你让我看木头还凑合,看石头,我自己就成了石头。但我也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就顺了胡鸟的心意。

路上,胡鸟问我,光贵,你知道古人为何要佩玉吗?

我摇头,说不晓得。

因为他们要做君子!胡鸟手一扬说,君子以玉比德。

我笑说,我虽不是小人,也就一凡夫俗子,比德,累不累呀?我们今天是去看玉还是看翡翠?

我的话让胡鸟惊诧了,他肯定没有想到他的老同学竟然如此无知。不会吧,光贵?这你都厘不清?翡翠是玉的一种,又叫硬玉。今天,我得给你好好普及一下翡翠知识。

胡鸟说到做到,他带着我出了东家玉行,又进了西家翡翠商号。胡鸟没吹牛,在瑞丽城里,他是名副其实的专家。他每进一家店,店主都要热情招呼他,恭敬地称他胡老师,接着就是为他端茶倒水,有人还要拿出宝贝,让他品头论足。他的话在那些店主听来,就是一言九鼎。

我说,行呀,胡鸟!

知识就是力量嘛!胡鸟的口气中充满了得意。

说真的,跟一个内行领略和感受一种文化,就是不一样。我跟着胡鸟在这翡翠商城里转悠一圈,确实有些收获。面对翡翠,我再也不像先前一样是块冥顽不化的石头,也感受到了翡翠之美。我的微妙的变化自然逃不过胡鸟犀利的眼睛。

你这次来瑞丽,我得让你放点血。胡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放点血就是破费的意思。我对胡鸟说,老同学,我可是穷光蛋。这翡翠我承认很美,很迷人,但价格对我来说是穷小子面对富家小姐,高攀不起的。

什么东西,并不是越贵越好的,翡翠这东西,讲的是缘。当然,还得看你有没有独到眼光。今天,我就小试牛刀给你看。胡鸟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相当自负。

进店,看货,选;出店,再进店,再看货,再吹毛求疵,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回合,胡鸟终于有了意外发现。

是一个手把件,雕的是一尊佛。

胡鸟将嘴凑近我耳边低语,材质虽然一般,但雕工堪称一流,很有艺术性。

我虽然不太懂翡翠,但却看得出雕工。说玉不琢不成器,看这个手把件就明白了。这个手把件确实是好工,造型端庄,比例匀称,线条自然流畅,细腻而圆润,一眼看上去,就给人一种舒适感。

我于是点头认同。

那就它了。胡鸟说。

我想说不。但我这时想起了母亲,同时脑海里也出现了母亲抱着的那尊瓷观音。我于是生出一个想法,用它去换那尊瓷观音。

胡鸟认为我是默许了,就开始跟店家砍价。店家是认识胡鸟的,就说胡老师来,就半价了。他边说边伸出一个巴掌。

胡鸟摇摇头说,这把件,我觉得雕工尚可,材质我是看不上的,棉多,就这个数。

他边说边伸出两个指头。

店家犹豫,说胡老师,这肯定不行。

胡鸟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说肯定行,不吃亏的。

店家还是迟疑不决。

胡鸟说,我老同学来瑞丽看我,买个手把件做纪念,你得给我面子哦。

店家想了想,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说胡老师,我就卖你个面子。

两万元成交。

银行卡刷得我心疼。

出得店来,胡鸟在我后背上猛拍一巴掌,差点没把我心脏给拍跳出来。

今天,算是捡漏了!他要咬定五万,我也会让你买下。

想起花去了两万元,我怎么也不能像胡鸟这般手舞足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出差回来,我把玉佛作为礼物送给了母亲。母亲自是欢喜,她捧着玉佛,一边端详,一边喃喃阿弥陀佛。一阵兴奋过后,母亲问我,说这么精美的玉佛,多少钱呀?妻子正欲说两万,但两字才出口,就被我制止了。不贵的,我对母亲说,八百块钱。

母亲还是觉得八百元钱多,她说,光贵,做了城里人,咋就变得大手大脚了呢?给妈买礼物,用得着花那么多钱吗?几十块的东西,妈就欢喜了。

妈,我说,给你买这玉佛,我可是有条件的。

啥条件?母亲笑眯眯地问。

换你的瓷观音。我说。

瓷观音?母亲抬头,看了一眼摆在墙边电脑桌上的瓷观音说,本来就是送给你的,还说啥换不换。

我犹豫了一下,说妈,我的意思是,这瓷观音就不要摆在客厅里了。

母亲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继而脸上就有了不悦的表情。她把玉佛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说——

吴光贵,你小子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啊!

听她愤愤的语气,我知道母亲的气生得不轻。看母亲生气,妻子就赶忙倒了杯开水,双手捧给母亲,劝说您老别生气,喝口热水平复心情。

母亲冲妻子翻了一下白眼,狐疑问说,是你的主意吧?

妻子一脸委屈。

这事与她没关系,我认真地对母亲说,是我自己的主意。妈,这瓷观音摆在客厅里,不合适。你过去不是一直告诫我入乡随俗吗?我回故乡去,哪次没听您老的话?城里的人要入乡随俗,这乡下人进城,也得遵守城里的规矩不是?城里人不兴在家里供观音供菩萨,是移风易俗,我们得遵守。要不,来个客人啥的,会说这家人封建迷信哩。

母亲低着头,马着脸想想,起身去,把瓷观音抱进了自己的卧室。

我也赶忙起身,将电脑桌端进母亲的房间去。

我放下电脑桌,母亲厉声说,出去,你给我出去!

我悻悻地出了母亲的房间。身后响起了愤怒的关门声。

玉佛孤零零地端坐在光滑如洗的茶几上。我把它捧起来,看着它庄严的脸上,那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越看越觉得这笑意里充满了对我的嘲讽。

我把玉佛装进盒子里,把它放回了自己的房间。

翌日清晨,我正准备出门去上班,母亲却唤住了我。她摊了手对我说,吴光贵,送我的礼物呢?泼出去的水你也能收回去?

我顿时觉得一阵轻松,母亲开口跟我要礼物,说明她内心里已经原谅儿子了。我长舒了一口气,说——

妈,好嘞!我马上拿给您!

母亲爱死了这个玉佛。每天,她天一亮起床,洗漱完后,就要把玉佛摆在茶几上,恭敬地作三个揖,然后再去忙家人的早餐,忙完早餐,她就捧着它,一边细细打量,一边念念有词。母亲来我家不到一月,就跟小区的大爷大妈们学会了跳广场舞。跳广场舞,母亲也要带着它,把它跟放音乐的放音机摆在一起,玉佛每天都和着那些节奏感强的旋律,看她笨手笨脚地起舞。就是上午或下午去农贸市场买菜,她也要带上它,边走边阿弥陀佛。

她这一切,来得轻松自然,却紧张坏了妻子。妻子总在我面前唠叨,说妈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记性又差,把个玉佛拿出拿进的,弄丢了咋办?两万块钱的东西呀!

我看一脸都是担心的妻子,就安慰她说,放心,这么贵重的东西,母亲是不会弄丢的。我还给妻子讲了一个小故事,在我童年的时候,我跟母亲上街去卖菜,总共卖了五块多钱。母亲用两角钱给我买了一碗凉粉,剩下的钱,母亲一直死死攥在手心里,那是炎热的夏天,母亲把一把零钞攥得湿漉漉的,回家后不得不把它们放在筛子里拿到太阳底下晾晒。

母亲跳广场舞的舞友,听说八百块钱能买如此漂亮的玉佛,都很羡慕我母亲,并夸我好眼力,会买东西。有几个小区的大妈,都每人掏出八百块钱塞给母亲,要她将钱转给我,也帮她们都买上一个。母亲把钱带回家,待我下班时交给我,把我弄得哭笑不得。我说,妈,你把你儿子当批发商啦?妈听了我的话,很不快地说,都是左邻右舍的,这个忙你得帮,做人不能太自私。

自私?这都上升到了道德层面,我心里那个苦啊!我说,妈,这个忙我可帮不了。

母亲说,你让你瑞丽的朋友再弄几个来不就成了,能花你多大力气还是精神?

我知道不能告诉她这玉佛不是八百块钱而是要两万块才能买得到,但又要说服她我办不到这委托,确实伤透了脑筋。我苦苦思索后想起了胡鸟的话。

胡鸟说玉与人讲的是缘分。

我于是对母亲说,妈,玉这东西,讲的是个“缘”字,这缘分,是要碰的。这忙,我真帮不了。

母亲后来把钱退给了她的舞友,不高兴了好几天。

我骑着电动自行车,把速度开到最大,像一个落荒而逃的不要命的莽汉般急急向家赶,脑子里想着这些,还是不太愿意相信我谨小慎微的母亲,会把玉佛弄丢。

我急匆匆地扑进家门,看着妻子挺着肚子,一脸无助地站在屋子中央。我的母亲,一个人跪在茶几前,那长跪不起的样子,让人心酸。

茶几上,赫然摆放着她从老家带来的那尊瓷观音。

我上前,强行将母亲扶起来,让她坐在了沙发上。

母亲的一张老脸上,全是泪水。

弄丢就弄丢了吧,用不着如此伤心。我安慰她。

我没弄丢它。她摇头说。

那你还哭啥?我说。

我哭那娃。她说。

娃?

我一头雾水。

说到娃,母亲不只是流泪,而是呜呜地哭开了。

一直等她哭累后,我才从她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今天下午,母亲像往常一样去我家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买完菜后,她一手提着菜,一手握着玉佛,依然像从前一样念着阿弥陀佛往家走。走到离我家住的小区还有几百米的地方,从附近的电玩室里走出来一个少年。少年输光了身上的钱,被电玩室的老板赶了出来。这个沮丧而狼狈的少年,出电玩室后跟我母亲撞了个满怀。就在他窝火着要对我母亲爆粗口时,少年的在电子屏幕前熬得通红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看见了我母亲握在手上的玉佛。少年顿时变成了一条疯狂的狼,他手一伸,就把母亲手上的玉佛抢了过去,撒腿就往马路对面狂奔。

就在这时,一辆卡车开了过来。

措手不及的司机,赶忙制动,刹车声尖叫而起。看见向少年扑过去的卡车,母亲叫道——

小子,当……

母亲想说小子当心,但她的心字还没冲出喉咙,就见少年突然停了一下,仿佛是遭了雷击,随即,整个人就飞升起来……

母亲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子一歪,就昏了过去。坐靠在一棵行道树旁的她,仿佛是睡着了。

没人注意到昏厥过去的母亲,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个被撞的少年和那辆撞了人的卡车上……

母亲自个儿苏醒过来的时候,不见了被撞的少年和肇事的卡车,但她还是看见了马路中央暗红的血迹。

母亲断断续续给我说完事情的经过后,突然抓了我的手问我,光贵,那娃他到底是死是活呀?

我不置可否。站在一旁的妻子说,妈,你管这干啥?他就是撞死了,那也是活该!罪有应得!

媳妇!母亲突然大喝一声说,混说啥?

我也在妈旁边坐下来,继续安慰她,妈,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光贵呀,我怎么会叫那一声呢?我为什么要叫那一声呢?我要不叫,娃兴许就跑过去了。母亲边说边扑到我的怀里。她悲伤的样子,不像一个老人,倒像是一个婴儿。

晚饭的时候,我和妻子怎么劝说母亲,她也不吃不喝,自个儿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茶几上的瓷观音发呆。

晚饭后的黄昏,我家里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看见了两个表情严肃的警察。我把警察让进屋,其中一个警察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母亲的玉佛。警察说,老人家,物归原主。

母亲向警察打探少年的安危。警察告诉母亲,少年经医院抢救,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但依然伤得不轻。

听了警察的话,母亲凝重的脸松动了一下,她冲那个将玉佛递给她的警察摆手说,就把它送给娃吧,他那么喜欢它,差点连性命都搭上了。

警察愕然,说,您老可想好了,这可是挺贵重的东西。

不贵不贵,就八百块钱。母亲开心地说。



作者简介:潘 灵 云南巧家人,生于1966年7月,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教育系。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云南省作协副主席,《边疆文学》总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八部,在全国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一个人和村庄》获第六届鲁奖提名奖(中篇前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多家选刊转载,入选陈晓明主编的《新现实主义小说选》一书。《偷声音的老人们》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入选吴义勤主编的《2017中国当代文学经典(中篇卷)》一书。《奔跑的木头》获2018民族文学年度大奖,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编辑:陈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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