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巴山 || 心境——倪仁吉和她的《凝香阁诗稿》

郑巴山
2020-07-10
来源:西南文学网


     

诗人倪仁吉(1607-1685),20岁寡居,60岁出版《凝香阁诗稿》,67岁立“贞节牌坊”。纵观其一生,《凝香阁诗稿》代表了作者艺木成就,“贞节牌坊”则象征诗人“坚守爱情不忘初心”的另一面。

诗人何处人氏,故乡在哪里?

参加研讨会成员都十分自信,理直气壮,一点不含糊,不约而同将诗人归为自己所在县市,仿佛忘记了,大家分别来自三个不同地方,更不为诗人分身乏术难堪。

诗画小城浦江? 鸡毛换糖义乌? 杨梅长廊十里兰溪?

是,好像又都不是。江西吉州百姓好像忘了, 抑或根本不曾有过记忆:明朝末年的吉州来过一位倪姓知府,几年一过,人又走了。倪老爷来自哪里?少有人知,他罢官去了何处?没人知晓。这也难怪,他们忙于劳作且生性善良,怎么会记住其幼女出生吉州,离开后长大成为诗人?

多少年之后,另外三地的智者不客气地围坐在了一起,高声宣读各自研究成果;却发现:作者将自己出生地给忘记了,《凝香阁诗稿》里没有她童年的只字片语,就像吉州不曾加入这场诗人籍贯的争取一样。


“余家居兰浦之间,”倪在《凝香阁诗稿.山居杂咏》小引中这样写道:“溪山深秀,壑树窗幽,既车马迹所不到,而村人多朴野,自治田外,无所事事,里中或称小桃源云”。少年倪仁吉学习生活都在这里。《凝香阁诗稿》中描述诗人花季岁月的诗篇不多,仅以下三首。

花   朝

苦无佳况可酬春,

满眼园林淑景新;

花底穷愁花上月,

年年长伴看花人。

园林春景。春色满园关不住,只是苦了观花人。花里花外,月上月下,岁岁年年,花一朝一朝开,观花人却是一年一模样。诗人期盼的佳况一再爽约,春天又至,花朝正浓,怎一个“愁”字了得。

同傅夫人游虎跑戏成

媚靥堆春玉削肩,

临风竹径步蹁跹;

回身更向池头照,

水面新开别样莲。

佳丽结伴览胜,脚步欢乐轻快;如玉树临风,似彩蝶吻花。竹径通幽处,媚眼笑靥间,处处春光明媚。香肩微露,娇唇轻启,池中莲花,你可愿意接纳这些别样的荷蕾?

归舟怅别

春江渺渺难为梦,

烟柳丝丝易绾愁;

回忆西泠欢笑事,

酿成离恨满归舟。

欢乐的事情总是短暂,西泠欢歌笑语还在眼前,人已经坐上归舟,春江渺渺,归舟不舍,西泠依依,烟柳丝丝,谁知道这满江满船的浓雾是离愁还是别恨?

“欲赋新诗强说愁”。

语不惊人誓不休。

该如何形容美貌少女习诗的辛苦?

回到父亲出生地,花季少女常伏窗遥望吉州方向。案头诗习总也揽不住童年记忆,犹如天边云朵变幻不定,稍瞬即逝。一会儿是府衙门厅的形象,一会儿是宅院天井上方天空,却常常被雨帘遮掩,看不真切。

只有眼前龙池四季变幻,足够入诗。

这龙池小院,是父亲罢官归乡刻意择地营造。

宅后,便是因父兄两人先后中举出仕,乡人引以为傲的倪官村。

两者间隔约一里地。当年的龙池小院已荡然无存,消失在岁月尘烟风土之中。

踏寻当年丽人足迹,已是困难事情,我便于空色朦胧之中追觅诗人风姿绰约,年少芳华。

虎跑媚靥,西泠欢唱,归舟怅别,一切一切,都告诉自已:花朝可期,佳人无恙。


   

诗人出嫁了。

嫁进了“尚书府.仰止堂”。

这尚书府是倪仁吉公公的父亲的父亲建造,因为他曾官至尚书,后人称它尚书府。

他们结婚后恋爱了。

他俩扶琴。

夜读。

咏春。

百尺楼上,有他们笑声;

香草园中,留下他们脚印;

隆平寺里,有他们身影。

他俩都是读书人,有点文艺范。

新婚燕尔,夫妻俩却要劳燕分飞。

诗人送夫赴京赶考,却迟迟不见君归来——《答外》:“落日平林倦鸟投,何缘游子尚淹留;每疑帘竹频推枕,恐错归航不倚楼”。“新诗赋寄远人收,别后风光淡若秋”。

无尽的思念——《雁字》:“鸿雁当空结阵回,巧排锦字更徘徊;闺人正讶无边信,恰带相思一点来”。

好不容易“雁”归来,却又与夫君阴阳两相隔——《悼亡》------ 这一切,倪仁吉往后经过几十年时间反刍,对已故爱人思念之情才一点一滴表达出来。面对痛苦需要勇气,她需要时间积累勇气。

“梨花小院午风轻,谩理冰丝入太清,一片枯桐心未死,至今犹发断肠声”——《弹琴》。“晓悲鸡咽暮悲钟”,“空帷有案为谁供”,“君自仙才宜应召,遥天何处更相从。”——《悼亡》。丈夫英年早逝,妻欲随夫而从,何奈晴空昭昭,却难觅夫君仙踪,遥问天庭,何以重逢难圆?悲怆之情不自禁。生命的意义何在?

诗人有了出家离俗之心,——“何能小筑长松下,时听松涛濯世尘。”

最终,诗人用无穷无尽地劳作成就自已。《绣字》:“尝闻针有神,不为针痕掩;非指亦非丝,秀尽同挥染。”《筑圃》:“筑圃因栽药,残年可养身;倦来坐苔石,双蝶也随人。”

好一个双蝶也随人。干活干累了,轻轻坐在长着青苔的石头上,跟成双成对蝴蝶腹语。这时悲情渐远,乐趣悄悄靠近,干涸心灵迎来久违甘露;但双蝶随人人却孤,思念象空气一样无孔不入,诗人宁愿相信它们是夫妻恩爱化身,也不忍心单独面对鳏蝶,让它在眼前飞来飞去。

寡妇对鳏蝶,已够残酷;斯人双蝶两相对,情何以堪?

赠丁贞女

何事幽芳擅独清,

艳思绮语岂相倾,

只知一念坚初约,

守义宁同只守情。

坚守爱情不忘初心,是仁吉度过艰难岁月的精神动力。

这年某日。

我来到义乌大元村的倪仁吉故居。

一栋上世纪末建造的大楼,矗立在尚书府中央,钢筋混泥土身子嚣张地伸向天空,派头十足;马赛克墙皮犹如古武盔甲,威风八面。如果不是宅身上下的青黛和门庭木膝斑剥,很难相信不是现代尚书再版,却缺失儒雅。与一箭之遥城市现代和古风相融的建筑,大相径庭,格格不入。难怪在这一箭之内,都己夷为平地,四周废墟,满目疮痍。

“故居”委曲求全地卷缩在它腋下。青砖黛瓦,马头灰墙,石桩木柱,遊廊中厅,围墙天井,一应俱全;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江南小院。高高在上与低三下四,粗旷丑陋与精功玲珑,显山通达与沉水保守,尚书府内,一边一天地,数步以内,却分开两个世畀。

废墟内外,一箭之遥,阅尽无数,400年岁月,沧海与桑田之间,如隔张窗户白纸,一碰即破。

老太太还在。她头戴绒帽,身披褐衣,端坐在仰止堂前的小案前,她在一字一句地推敲诗文? 抑或在表彰贞节文书上划押?谁说得准,这小院是禁锢“自由”的囚笼,还是护卫人性的篱笆?

诗人高寿了,尚能饭否?

想念浦江娘家麦饼,还是木莲豆腐?

这里没有想夫教“子”地酸楚,伺奉婆母的辛劳。这里有入画的雀,入绣的花。请将牌坊留下——空着双手,我们回家。

这里还有入诗的境,醉人的情,慰人的抱,暖人的怀。故乡妇幼都说得上,您少年的花,盛放依然,您归舟的怅,尚能入诗,您资助的堰,还在济世。


一个意想不到的日子,诗人有机会走出了“仰止堂”。

走出仰止堂的倪仁吉回娘家了。

她在《凝香阁诗稿.山居杂咏》小引中写道:“余家居兰浦之间…里中或称小桃源云。”她接着写道:“岁在未申,东义烽警相接,余避地归,……与吾嫂氏暨二,三女伴选胜尽日,盘桓山径中,于是残雪凝峦,梅馨初逗,竹声嘎玉,涧溜鸣琴,野况撩人,清思可掬。”

故乡——父母膝下承欢的地方,又是小桃源,困苦磨难之中的倪仁吉想不写诗都不行!

伐木:

“丁丁谁伐木,声乃透荆关;

出见肩云叟,山花插担还;”

一人一花,担木而归。劳力者光彩照人。

夏收 耘秧:

“田家事正忙,刈麦又耘秧;

驱犊向山麓,分流入野塘。”

《伐木》描“个”《夏收》写“群”。小孩放牛大人收割,大家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忙而不乱。先写村边田头,再描山麓野塘,由近而远层层展开;最后绘水,由山麓分流飞入野塘;跳跃轻快进退有序。全诗生动活泼,收放舒展,播种的希望,收获的喜悦,溢于言表。

原来劳动可以这么美!

甘雨:

“甘雨涤烦心,欣闻洼水深;

始知点滴处,乃是布黄金。”

旱季甘雨金贵,不输稻米,是农家布衣眼中的黄金。假如旱情继续,作物歉收,农人便要挨饿受冻。作者急邻所急,愁邻所愁,行动起来,筹款造堰,完全融入到乡众里去了。

山居杂咏,咏出田园牧歌,咏出人间情爱,乃桃源现世。

离开“故居”,我一路追寻,再次来到诗人童乡。

一条梅江横卧在村前门口,想必是当年洪泛旱汲的地方,走上几个来回,吉堰几无踪迹,许是真人不露相,与诗人一道猫在某处不想声张。但,当年抬石上浆,围堰拦水,救济农田的场景,还想得出。村头墙画,倪氏父子官品几何?线条粗陋,却道尽官场荣耀。

虽然,他们泽被乡邻,是同宗不同名,同姓不同锅的安慰,大多数人体会不到身价攀升,有多少;但一个家庭,一位物的贡献,二位神的光耀,父子三位,人神俱佳,这样的风光,倪官村占尽,给后人多少神秘,多少向往,多少骄傲。

四面山丘,并不高大,仅及普通民居高度;五方民宅,依山而建,傲视梅江平原。

屋后六七梯田,野草扶苏,与金黄山丘田野一道,舒展绵延直达朝日暮霞。

我八方寻找“肩云叟”“扁担花”?山麓野塘,畦田牧童,刈麦耘秧?

梅江桥头,村央广场,九曲通衢,过往汽车告诉我:诗人时代巳往。

而目前,诗人家族留给众邻,便只有十言一语。闲碎应和,漫不经心地回答,提不起我精神。我该去金华八咏楼找李清照讨主意,还得去湖南桃源问陶渊明品菊茶?我不信找不到倪仁吉,也许,诗人正猫在某扇少得可怜的木窗隙后,看着自已。


       五                  

北宋未年,女诗人李清照在国破家亡的生死关头写下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磅礴诗篇。她一路追寻南宋皇帝从中原南下临安,最后客死他乡。   

几百年后,倪仁吉为避清兵回到故乡,接受乡亲关爱,走上了人生和艺术创作的巅峰。

李和倪命运相同结局迥异。李走得很远,在中国文学史上占居重要地位;倪除了偶尔回趟娘家几乎足不出户,在俾史轶文中才能找到条目。

李清照敢爱敢恨,爱人抗金有疑惑,她即予以痛斥;爱人离世后,她也敢于再婚再离不惧牢狱。倪一生“守义宁同只守情”至死不渝,晚年却心甘情愿戴上“贞节”桂冠,被满清王朝喻为“时代楷模”。

李是弄潮儿,倪甘为“孺子牛”。李放悲歌,倪颂“草根”。然而,她们面对逆境所表现出战胜困难的勇气和与命运抗争的精神却是相通的。她们都热爱生她养她的热土。

更重要的是:悄悄地,只告诉你:她俩的诗词,我都喜欢。

陶渊明,东晋诗人,因不得志而退隐“桃源”。他创作的《桃花源记》,阡陌交错,鸡犬相闻,寄托了士大夫们美好理想,千百年来被不断传颂。倪笔下的小桃源却是浙中山丘地带百姓生活真实再现,只要政通人和春和景明,小桃源很容易复制到华夏大地。为什么士大夫们只能在虚幻中寻找寄托,而倪仁吉可以全身心投入体验?

假如,陶置身真实,能为耕者牧歌?

假如,倪寄托虚幻,敢求天下大同?

历史沒有假如。

所以,虚幻得到传颂,真实却遭冷落。所以,政不通人不和,天下大不同。所以,春和景明只在别有洞天处。

倪仁吉置身洞天,发现了美,劳作的美,这可是陶穷尽一生追求的大同世界。他们一脉相承,分得出孰轻孰重?

陶找不到大同那一天,却虚构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倪在她家乡找到了;倪失去丈夫失去青春,在伦理纲常的碑坊下偷生,只在晚年家乡,见证故人日常与艰苦,只是这艰辛来得太晚。尽管美,且是夕阳,却美得耀目,美得你有了心境。

只要有人迹的地方, 都会有桃源, 只要你有心境。

“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悠然不假,采菊亦真,陶渊明无奈有谁知?

“雨过风留竹,凉回月吐山。” 倪仁吉无奈留仰止堂:歌草根少人问津,执着时须眉也敬三分。

但,400年后,我在此寻寻觅觅时,老人依然端坐堂上,有牌坊相随,《凝香阁诗稿》作伴;却孤寂依旧,少有人来。

陶渊明不然,。

李清照不然。

他们都有大量粉丝,青史为证。

可,人皆不来,又如何?胸中藏下桃花源,何惧世人不识君?这,就是这位东方老人美得耀目的旷世心境。

倪仁吉如此。

众生何尝不如此。说不定某一天,吱呀一声门开处,斑斑驳驳朱漆落一地,诗人踏着漆皮,小脚袅袅婷婷跨过小院门槛,正习惯用手遮着阳光,远远望着,冲我笑。


【作者简介】 郑巴山   1962年生,1980年代有文字见诸扱刊, 缀笔近三十年,2016年后开始笔耕,现为浦江县作协会员。


(编辑:罗仕明 审核: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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