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霞||父亲与喇叭

胡文霞
2020-08-06
来源:西南文学网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甚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闲暇之日,与儿读诗,读到这首《朝天子 咏喇叭》,不由得想起了吹喇叭的父亲,耳边隐约响起了如泣如诉的喇叭声,在这喇叭声里,有父亲悲苦的人生。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原本家住汉正街,祖父是个体商贩,自主经营几个店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正值文化大革命时期,割资本主义尾巴盛行,汉正街的个体经营户都被纳入资本主义阶层,受到围追堵截,祖父为保家人平安,将所有商铺以及家中的金银首饰等财产如数上缴,连奶奶作为富太太的照片都不敢留,一一烧掉。一个原本殷实的大家庭瞬间败落,祖父在某日餐桌上抑郁而终。父亲的美好生活也跟着祖父埋土泥土,从此过着流浪儿的生活。那时生活最苦的是饥饿,父亲经常饿的没办法,连别人削下的水果皮都捡来吃的津津有味(直到如今,父亲吃苹果还舍不得去皮)。没有祖父,没有经济来源,奶奶无奈之下把个孩子送的送,带的带,跟随着一个乡下长工(后来就是父亲的继父)来到了乡下。从此,父亲沦为了农村人,寄人篱下。

奶奶改嫁后连续生了个孩子,加上父亲叔叔还有姑姑,一家老小,衣食都是问题,于是那时年轻力壮的父亲成为家里唯一的劳动力,生产队里出工,父亲一人顶几人,后来土地到户,父亲更是这个家庭的主力军,一人担起劳动的重担,种地、挣钱,任劳任怨,供养几个弟弟妹妹上学,即便如此,父亲仍旧得不到继父的一丝疼爱,打骂是常有的,听父亲讲,一次继父因为一件小事,用挑担子的扁担赶着打他,一扁担打在他腰上,其痛可想而知。二十来岁,为了营生,父亲学会了篾匠手艺。二十七岁父亲成家,独立出来,仍埋头苦干。酷暑严冬,父亲从不停歇,他就像一头埋头苦干的庄稼水牛,永不停歇,累了不言,苦了不语。从借房子住到自己烧窑盖起来瓦房,父亲以他十二分的坚韧筑起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儿女,父亲的担子更重了。干农活,做篾匠,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篾匠是一项苦活,上山砍楠竹,回家锯,用削蔑刀慢慢削,最后慢慢编制,有时还得用火烧烤,其过程繁琐,但父亲却能游刃有余。簸箕、竹篮、箩筐、竹筛等竹器,在父亲手里翻着花样出来,家里经济有了一定的保障。

然而随着我们姊妹四个的出生,家里负担如日剧增。为了让我们收到良好的教育,出人头地,不再像他一样寄人篱下,父亲更加卖命的干活,但是昂贵的教育费用和篾匠生意的难做,迫使父亲不得不另谋他路。那时,父亲四十多岁,颇有音乐天赋的他,悄悄学起吹喇叭。喇叭虽是民间乐器,却不易学会,父亲为了学好,每日晨起趁放牛时间在山上练习,傍晚同样操练,在家里用芦苇秆子插入水盆练习换气,短短数日,聪明的父亲居然学会了。

夏日清晨,山里会传来父亲嘹亮的喇叭声,那声音划破山里的宁静,冲入蓝蓝的天空,或急或缓,时起时落,有时欢天喜地的,如鸟雀飞舞,有时如泣如诉的,如山泉呜咽。从此,吹喇叭便是父亲的职业。春来秋去,功夫不负有人心人,父亲成功了,乡下红白喜事,父亲便是喇叭手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乡下白喜事请喇叭队越发盛行,父亲吹喇叭已经远近闻名。父亲为人谦和,坦诚,做事尽心尽力,在丧事殡葬礼节,他会用他娴熟的喇叭手艺,把逝者的悲苦,生者的哀悼演绎得催人泪下。

灵堂前,漆黑的棺材,飘扬的白幡,飞舞的冥纸,父亲眯着眼睛,鼓起腮帮,屏气凝神,满怀悲伤的情调,使劲地吹着,一声声低沉幽咽的喇叭,如泣如诉,如丝如缕,凄凄婉婉,悲悲切切……这哀伤的喇叭声在锣鼓钹的声响里连成一曲荡气回肠的大悲咒。丧事办法事往往是一夜,这一夜父亲是不能休息的,他得帮主人家用悲凄的喇叭声诉说生者对死者的缅怀和孝敬。父亲从不怠慢,诚诚恳恳地吹着,尽一份虔诚之心。每每一场法事回来,父亲都精疲力尽,母亲说他傻,不知道得空歇着,父亲总会说,拿人家钱得对得起人家。其实其他喇叭手是不会卖力吹的,但主人家也不会说什么。可在父亲眼里,做人要诚恳,做师傅得摸着良心过,这才不枉人家尊称他一声胡师傅。正因为如此,父亲凭着他过硬的本事和坦荡诚恳的为人,成为乡下喇叭队伍的佼佼者,方圆几百里家喻户晓,红白喜事人家必请他做乐手师傅。

黄土上,坟头前,父亲站在送葬的队伍里,即便矮小消瘦,但那一声哭爹喊娘的喇叭声起,他便引人注目了。幽幽凄凉的曲调从父亲的喇叭里飘荡出来,越拉越长,让亡者魂归黄土,其他的喇叭便百鸟朝凤了,在这一片热闹的喇叭声里,亡者落叶归根,入土为安的辉煌吸引着四邻八乡的百姓,主人家更是高兴有这壮观的场面,不免对父亲多了份感激。在这样的场景里,父亲不声不响地征服着大家

“胡师傅的喇叭吹得真好!”

“胡师傅的喇叭数一数二啊!

胡师傅,你这吹得,我们兄弟都没饭吃啦!”喇叭友们总是在他面前开玩笑。

面对众人的夸赞,父亲从不抬高自己身价,碰到谁家困难或是亲戚朋友的,他都会尽量给人家省钱,少要人家的费用。在父亲心里,别人请自己是看得起自己。

然而“树大招风,人为名高”,父亲的红火招来了一些不怀好意的对手和村邻的嫉妒,一些人也开始学起喇叭,混入喇叭手队伍中来,滥竽充数,各地都兴起了喇叭手地方保护主义,竞争撕破了人脸。不少人为了利益,亲自上门讨要吹喇叭的活,即便自己不会吹,他讨要来顺手转给他人,从中捞一笔转收费,坐着都拿几百元的转收费,抢吹喇叭的活炙手可热。父亲做人讲究骨气,求人之事从不做,昧良心的事更不做。做师傅更要骨气,父亲的骨气终究抵不过乡里地头蛇的痞硬,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村里眼红之人扬言:“不能让他捡便宜,他姓胡不姓王。",父亲不是当地人,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一生都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吃饭,如此屈节屈身之事,他岂能承受?渐渐的,父亲的生意少了,也老了。

父亲把他的喇叭插得干干净净的收起来,挂在墙上,那棕黑色的管子锃亮锃亮的,铜黄色的裙摆,就像头朝下的打碗花,默默地绽放着,孤独而悲壮,忧伤而怀旧。父亲,你的儿女一个个都已经出人头地,你也不缺那几个钱,你想玩就玩,想吹就吹,想唱就唱,我们如是奉劝父亲。父亲似乎想开了,常常拿下喇叭吹一吹,吹着喜庆的歌曲,那欢快愉悦的声音如蝴蝶翩翩起舞,那嘹亮清脆的声音如清泉叮叮咚咚,那缓慢舒心的声音如情歌悠扬。父亲骨子里的清高硬朗从这喜庆的乐声里飞进左邻右舍,飞进那些让诋毁踩压他的人耳里,也飞进那些钦佩尊重他的人心里。

  


  作者简介:胡文霞,从事教育工作,爱好文学,特喜欢诗词,日常有感,便作文写诗。愿在熙熙攘攘的匆忙时代,开辟一片纯净的诗意人生。

                                                   

                                                          (编辑审核:冯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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