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 || 默读这酽红的诱惑

张建文
2023-05-29
来源:西南文学网(绿汀文萃)



轻轻地,走进老家小巷,没有油纸伞,也没能遇上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但分明地,一个身影,一座闪亮的雕塑映射在我的眼帘,闯进我的心扉。

那是一位老人,村民们称他乡野老学究。

巷子里,立着长长的宣传牌,张贴和书写着国际国内的时事政治与村民的思想动态或通知告示之类的文稿,板报上关爱农村青少年成长的内容居多。黑板报前,老学究双腿微曲,像老把式站桩子,左手一张纸,右手一截粉笔,两目注视黑板,审视着自己书写的文字。

“老学究!”我高兴地高声呼喊着扑向他。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从眼镜架上射出,突然甩掉粉笔和纸,迎上前握住我的手,使劲地摇着。他笑着,似乎含有雨露略显浑浊的眼窝窝,深深的,闪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愉快光芒,笑容里快活地露出淡黄的牙齿,慈祥的面庞上,给岁月留下了无数印记。他说:“老了,我们都老了。”

“是啊,是啊。”我说,“那些深陷的年轮早雕刻在我们额上,饱含了几多风霜。”

“自然,自然。”他说,“饱经了人生的波澜与坎坷,凝聚着生命的倔强与无奈。”他的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淌着滋润的红光,就像浅秋时节树上的叶儿。他的微微向上挑起的剑眉依然保留着当年的风采。

当年,他——柏华,我的本家堂兄弟,从田亩中跳上来,做了一名民办教师。他急匆匆的追赶岁月,愉悦地走上讲台,开始了玉壶存冰心粉笔写师魂的里程。三尺讲台,尽显风采,默默地垂着叶的绿荫。他实在是一位优秀的语文教师。课堂上,他神清气爽,慷慨激昂,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口若悬河,纵横捭阖,学生尊称他老学究。说是老学究,一点也不古板,也没半点儿书生气。他总是夕阳下徒步归家,灯光下批改作业。伴着书声迎接晨曦,伴着喧嚣书写教案。阳光洒在学生的笑脸,幸福映在他的心里。

我作为这所中学的校长,曾评价他是技艺精湛的演员,才华横溢的导演,观众是他的学生,讲台是他的舞台。语言文字在他的嘴里和笔尖化为清泉,汩汩流入学生心田。他是一缕灿烂的阳光,温暖热烈;他是一曲快乐的旋律,激情澎湃;他是一首优美的诗歌,意蕴悠长;他是一场知时节的春雨,滋润柔和而亲切。

有学生在作文中赞道:老学究阳光,帅气,个性古典朴质,演绎着别样的风采。睿智温和是他的性格,妙趣幽默是他的风格,勤勉厚实是他的品格,无私奉献是他的人格。

我想,老学究以这种姿势在讲台站立,岁月不会弯曲。

然而,一路风雨,一路花落,走过和错过的,总会倾城深刻,无数个春花秋月、晨钟暮鼓,在岁月的冲刷下,身不由己——老学究超生了,违犯了计划生育国策,无奈捲铺盖回归田亩。

老学究走了,带着几卷沁满心血曾经闪光发亮而已卷角的教案,也带走了盎然的春光。

风起云涌,夜色苍茫,望空生惆怅。夜迷蒙,心迷蒙。杯中酒,晃晃幽幽,手中烟,浑浑沌沌。烟雾缭绕,心火煎熬,几多愁云几多泪流。

在那个盛夏的尾巴上,拖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凋零着枝繁叶茂的青春颜色。我也只能无力地安慰说,夏风不再,秋月正圆。

老学究掐灭了快要燃尽的烟,就像掐灭了一些过去和遗憾,像秋日池塘水面的平静,像黑夜寂寞地等待黎明,也像孤独的月亮一样透明,说:“明天,会不会是太阳的生日?似乎与我柏华无关。我只想,明天,是一个梦想的崭新起点。”他微笑地看着我。我觉得,那笑,像枯叶,落进了我苦涩的眼帘,就像秋风里流浪出一道枯草的痕迹。

柏华回乡不久,就告别妻儿,踏上了新的起点——在一位学生家长的引领下经商去了。

我仰望长天,苍鹰飞得很高,悠长的鸣叫不再是旷野的荒凉。我相信,人生处处有美丽的风景,生活时时有温馨的欢笑。

可不幸总爱光顾可怜的人儿。正当他的生意已经上手,将要风生水起的时候,妻子病了,患了肺癌。儿女还在嗷嗷待哺,老母年高体弱,妻患如此绝症,天就塌了半边。柏华顶着晴天霹雳,抛弃生意,扑向家来,守住年迈的老母和可怜的儿女,守住家中的一亩三分地。精心照顾诊治不到三年的妻离他而去了。远天的大雁哀鸣而去,柏华一个人蜷缩着身影,在昏暗里蜷缩着前行。

如今,翻越了一道道坎,淌过了一条条河,四十个春秋过去了,该是怎样熬过来的呀?他说:不怨艰辛之命运,常怀淡定以刚毅,一堆黄土可身驻,几许甘霖亦心欢,纵然贫瘠之境遇,依旧顽强之生机。

唔,我觉然,好你个老学究,自比小草!小草沉沉有义,默默无言,以顽强、蓬勃、风发的生命为大地增添绿色,毅然决然地。不屑桃李轻佻以谄媚,自持碧色纯朴而守己,就算枯萎了身躯弯了腰,也只想拾起一缕希望的光。我很感动,别过头去,西望,火烧云骑在山脊上,低伏的草浩浩汤汤,等待燃成一片月下的孤独,不,应该是一片辉煌的蓬勃。

老学究赧然一笑:“这有什么呢?没有羽翼,注定我不能飞翔,但我可以是小草。晨迎旭日东升,暮送晚霞流金,昼淋风霜雨露,夜揽北斗七星,不亦说乎?”

“难得。钦佩。是的,你更有权力讲述阳光、霜雪、风啸、雨狂。”我还能说什么呢?看着他办的墙报宣传栏,又问道,“还是没丢下手中的笔,村委会给你开多少工资?”

老学究将剑眉高高挑起,许久才说:“我儿子给我开工资,两千多块钱一月哩,够用了吧?这一长溜墙报宣传栏,还是我自掏腰包花了几千块立的呢。”他的羞赧的脸庞铺满了融融的春光。“闲着嘛,还不如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只要还有点意义就行。”他昂首望着蓝天,我想他的思绪定然在放飞曾经的岁月,让不老年华的风筝在心的沃野里随意飘飞,是飘过过去的每一个黎明与黄昏?或许还有听不厌的鸟儿唱的日出月落的歌?

我则眼神润润地望着一株草,那是季节遗弃在山野边缘的一抹温暖,虽然这草似乎有些枯黄,扑倒,仿佛在仰视生存的困苦与寒颤?或许应该是在酝酿夕阳无限好的缥缈而温柔的梦?而我,也想多做点想做而有意义的事,心怀敬慕,始终对草保持仰望的姿态。

依依惜别时,斜阳的余晖里,老学究拖着长长的身影渐渐远去,却久久地闪着光,难道天边的云霞是给他的祝福?

我默读着这酽红的诱惑——诱惑,是一种精神——点燃了我前行的风灯……


作者简介:张建文:号西溪渔夫,大专学历,中学教师,中国作家创作协会会员,邵东市作协会员,邵东市散文学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谷丰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长篇小说《烟柳寒水》、散文集《清泉心上流》、散文诗集《杨柳风》等,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新时代百名文化贡献人物”奖。


(编辑审核:陈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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