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一个树林边的半道上,刘杰拦住了公共汽车。他不敢在车站上车,在这个树林里已等了很长时间,刚才清楚地看见一辆警车呼啸而过,他知道那警车很可能就是为他而来,他的心跳得都快蹦出来。
当车门打开时,没想到谢飞飞从车里走出,神态自若地拦在刘杰的面前。刘杰一见她不由黯然的低下了头。这是命,刘杰有在劫难逃感觉。
“我们回去吧!”公共汽车走后,谢飞飞抢先提起刘杰的行李走在前面。秀秀一听见谢飞飞的声音,立刻从另一个袋子里蹦了出来,跟在谢飞飞脚后。刘杰只能乖乖地也跟着。
“怎么只来你一个?”走了一阵刘杰问。
“少了么?你还想兴师动众?”她回一次头,脸色那么暗。
走了一阵刘杰说:“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把民警带来,我要是……你也太自信了吧!”
“我认为你不会不跟我走,也不想动那份干戈!”谢飞飞说话时头也不回。
刘杰问:“为什么?”
谢飞飞说:“我怕糟踏人,人活着本来就不容易。”
刘杰说:“你到现在还这么关心我?真让我分不清真假了,按理说你应该恨我。”
“我生来就不想恨、不会恨,要会恨的话我、我早就恨死了。”谢飞飞终于回望了他一眼,她的目光刺痛了刘杰。
十几里路,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十几年奋斗,十几年血和泪的大院,这个大院的今天将还会给予刘杰什么呢?他不知道。这时迎面朝大门外走的小机灵对刘杰说:“四哥,你可回来了!兄弟们都快急死了,你知道吗?七哥出事了……”小机灵还说了些什么,刘杰看似听了,但不知说的是什么。他跟着谢飞飞直走进她的房间。谢飞飞摆出一幅主人的姿态,先让座,后敬茶,又从食品盒里拿出一包糕点放在他面前说:“你昨晚一晚没睡,今天一直没吃,一定不好受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谢飞飞的举动令刘杰费解。
谢飞飞说:“我想留下你,因为在你身上寄托着燕山畜牧场的未来和希望。”
“你就痛快点吧!要怎么解决我?”刘杰憋不住了。
谢飞飞的嘴唇在牙齿中咬了一阵,终于憋出两串沉重的泪水:“你怎么就知道我非对你过不去不可?你知道你昨晚做的是多么绝情么?那会儿我是多想得到抚慰呀!哪怕是一丁点也行,假的也行,于是我骗自己,也希望你能欺骗我。如果那会儿你能主动吻我一下,说一声爱我,我原谅你也就甘心了。我是女人,我比任何人都幻想情和爱,可我充当的只是个发泄仇恨的工具。最使我没法容忍的是,你连一句骗我的爱字都不肯说出,你就没有想一想,我是一个弱女人啊!”
谢飞飞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刘杰听出了真诚,似乎也听见了情感的呼唤,心里酸酸的,他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了,缓缓坐在椅子上,终于把脸深深地埋向地面。谢飞飞接着说:“说真心话,我有爱当然就有恨,当时我恨不能吃了你!也完全可以把你绳之以法,可后来冷静地一想,你也够可怜的,我不想因为我再害你一生,你本来就恨我,那样我们的仇岂不更升一级?这种事无论谁我都不会饶恕,只有你我应该饶恕一次,只一次。再说我们也算是有身份的人,那种事闹出去我俩都无法做人,我打掉牙吞肚里,这回我们算扯平了行吧。”
刘杰听到这里,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这么说你是在用君子之腹,度我小人之心了?”
谢飞飞说:“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小人,我只是在尽一切努力,解开我们之间的疙瘩,以至我们不再以仇人相处,可你,你不通情理。”
刘杰说:“可我觉得你所做的一切有点装腔作势,或者是不怀好意。”
沉默了。沉默中,他不知不觉有了胆量,眼睛又逼上了她,目光里又习惯地透出了得意和战无不胜的光芒,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的眼睛突然又显得有光无芒了。这使谢飞飞反而显得平静许多,她说:“也许是我过去做的不够,你理解不了。这样吧,你留下,事实会说话的,因为我撵走了你这个才子,我会后悔一辈子。”
刘杰说:“得了,少嘲笑我好了,你比你爹更会整治人。”
“怎么是嘲笑?”谢飞飞从桌上的材料中抽出一份《家畜改良》月刊递给刘杰,说:“我把你的笔记整理了一下,经专家鉴定后发表了。我向有关部门为你打了报告,上级已经批准,破格给你高级畜牧技术师的技术职称。”
刘杰说:“可惜你给我这么大的好处太晚了,我早已写了上告信,状告了你父亲,他作为总场党委书记是不称职的。”
谢飞飞说:“你是对的,从我们场的前途与发展上考虑,我也和你一样早就向上级建议过,现在他已退下来了。”
谢思德倒台了?刘杰十分意外,十几年来他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听到这个消息,刘杰的心才被真正唤醒。刘杰的目标终于达到了,他长出一口气,得意的目光又射向谢飞飞。心想,难怪你对我改变了态度,原来是后台倒了。
“那我更该走了。”刘杰忽然装腔作势起来。
“不,你不能走,我真心不希望你走。这里有你的事业,这里有你的人生,有你这么多年的爱和恨。”谢飞飞说。
刘杰说:“我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谢飞飞说:“刘杰,这些天我通过多方了解,找出了我场过去工作中存在的根本问题,并作了牧场未来的前景规划,而规划中的第一条就是请你出来担任燕山畜牧总场场长。”谢飞飞从身上掏出一张纸:“聘书我早就准备好了,这是聘书。”
“你聘?”刘杰不解地望着她。
“对,我聘!”谢飞飞停了一下,显得更加庄重地说:“上级已有明文批复,由我担任燕山畜牧总场场党委书记。”
刘杰惊呆了,望着她,望着这个在自己恶言与利箭屈服下的弱女子,望着这个自己曾用最肮脏手段蹂躏过的女人,他终于羞愧地低下了头。他突然感到自己在她面前渺小得无地自容。刘杰把聘书推了回去:“谢谢你,飞飞,我没资格,我德不配位,我不能胜任。”这句话总算出自肺腑,语气显得和蔼多了。
“你能胜任,完全能胜任。”谢飞飞十分诚恳。
刘杰不敢面对,惶恐说:“我是小人,真正的小人,得你信任,得你重用,我心不安。”
谢飞飞说:“请原谅,我父亲过去待你太不公道了。”
刘杰说:“你不知道,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我多次害你,整日恨你,还告倒了你爸。”
谢飞飞说:“这……,我都知道。”
刘杰说:“我10岁那年还射过你一箭,我从小就是个没有人性的家伙。”
谢飞飞说:“不,是那时没把你当人看待。”
“我牢记着有仇不报非君子一言,时时处处找机会报复你,昨天我明知那儿险,有意把你骗上去,差点送了你的命,晚上还……我永远是罪人,最少是在你面前。”刘杰终于说不下去了。
谢飞飞说:“昨晚在你爹坟上我都听见了。你出门后,我终于也冷静下来,放心不下,所以一直跟着你。听了你的一番话,我就开始原谅你了。”
刘杰问:“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这么宽恕我?”
谢飞飞说:“国家在改革,社会要发展,我觉得我们这代人,该走自己的路,‘以牙还牙,报仇雪恨,’已不适用现在这个社会了。父辈们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是从仇和恨的时代里走出来的,斗争了一辈子,他们心里种下的仇恨种子太多太深,所以挣脱不了仇与恨的思想束缚,他们一生也没摆脱愚昧和贫穷。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不能在和谐友爱中相处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把给自己带来灾难和悲哀的坏习惯丢掉呢?你虽然想害我,但又是不忍心,还拼命地救我,这足以说明你从本质上还是好人。”
“你真能原谅我?”刘杰还是有些担心。
“应该说是你原谅我,昨晚从你爹坟上回来,我去找了我爹,他现在心里也是痛苦的。他承认在你爹和秀林的问题上他有错误,这些年他根本无法和你说清。这是我们的谈话录音,你可以听一听。”谢飞飞说着打开了录音机。
“……要我怎么说呢?如果让我再从头来一次生命,我一定学会做人。这几年我常常反思。几十年我都干了些什么?政治风云的变迁,血与火的革命,为恩怨而争斗,把我们一代人耽误的耽误,埋葬的埋葬。我付出的是悔恨,而老刘付出的是血和生命,现在我觉得对不起老刘,对不起秀林,可已经晚了。但愿一代的牺牲能唤起一代的觉醒。……”
她关掉录音机,眼睛里饱含着滚滚的热泪:“刘杰呀刘杰,相信我吧,我是诚心的,如果能做到,我愿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不知道,昨晚我虽然希望你吻我,希望你说爱我,可我最怕你真的说出来,那会儿我心里真的在流脓啊!”
刘杰望着她滚滚而下的泪珠,他突然觉得她是那样的可怜,可怜的让他看了心疼,他上前一步突然抓住了她的手:“飞飞,好飞飞,真诚的飞飞、善良的飞飞,是我把你金子一般的心亵渎了。”随着一阵强烈的心潮上涌,刘杰的意志全垮了。
“你哭了?”
“我没骨气,是吧!”
“不是,男儿的泪是从骨子眼里流出来的,比金子还贵。”谢飞飞,用自己的手绢为他揩眼泪。刘杰终于坚持不住了,修炼了多少年的意志,一下子被这洪水般的热浪冲垮,内心深处的春情像爆发的山洪。他忘情地抓住了她的手,“你,别……”不知什么力量,他把那只手捧在了脸上。谢飞飞也痛苦地把头埋在他胸前委屈地哭了,那样子,极像一对久别的亲人。
在谢飞飞准备推开他时,刘杰忽然抓紧她坚定地说:“我知道我不配你,可我还是要说出来,嫁给我吧!我情愿这辈子给你当牛作马!”
见谢飞飞连连摇头,刘杰也跟着连连问:“为什么?为什么啊!”
“刘杰,说真心话,这辈子我不准备嫁人,谁也不嫁!”谢飞飞说的很痛苦。
刘杰慢慢放开她,垂下头来:“原谅我,太冲动了,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我罪孽深重,是苍天都不可饶恕的,我没有资格在你面前说爱字。”
谢飞飞说:“不要那样讲,我心里对你一直是有愧的,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仇人,更不会瞧不起你。实话说了吧!你还没忘记当年射我的那一箭吧!”
“……”
“可真是地方啊!那时的医疗条件又不行,我没有作母亲的权力了。”谢飞飞突然哭出了声:“我是女人,我和你一样有情有爱,我也梦想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每天都能在心爱之人的怀抱中睡去,再从他的怀中醒来。可我真要爱上一个人时就十分的后怕,因为我嫁给谁都意味着断子绝孙,那不是爱,那是无情和坑害。我总担心把无情的灾难嫁给我爱的人,所以在爱情上我一直是失败者。”
字字血,声声泪,使刘杰浑身发抖,他说:“嫁给我吧!飞飞,我会用我满腔的热血浇活你枯萎的心花,我发誓,我是真诚的,我愿接受和承担你的一切痛苦与灾难。”
“我一点都不会怀疑你的真诚度,可我面对你,实在是不忍心,虽然我感觉爱我的男人我不能辜负,但最最不能辜负的还是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我是真心的,你一家就你一个,太可怜了,最需要传宗接代。我与你一样,彼此都是可怜的。”
刘杰说:“不!真正可怜的是你,我应该是罪有应得。”
谢飞飞说:“你不要过分的自责,你那样,我更是不安,其实我很脆弱,从表面上看,人们都认为我是女强人,似乎我得到了很多很多,可我除了拼命的工作我还有什么?就在前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嫁给了你,我给你生了个胖儿子,我躺在你的怀中,幸福得不知自己是谁了。当我醒来知道这是一场梦时,我哭了,我知道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遥远得如同天边……”
刘杰听得双腿发软,浑身无力,他站不住了:“好飞飞,可怜的飞飞,嫁给我吧!我不要你为我付出什么,只想以我生命的全部来医治你心灵的伤痕。我太自私,只记着自己的仇和恨,哪知道你比我可怜一百倍。都怨我,怨我啊!”
在谢飞飞扶起他时,刘杰十分冲动地将她紧紧拥抱,并在她满是泪水的脸上热切地亲吻着。她也忘情地把他搂紧……。过了许久,谢飞飞还是痛苦地挣脱了他的手,说:“刘杰,只允许这一次,原谅我刚才没有把握好自己,我们俩这样太过分了,此生我不能给你做老婆,更不能当情人,过去我俩不管发生过什么,都将永远地过去了,让我们重新做一次人好吗?你要再这样就是对我的污辱。作我的哥吧!我记得你比我大整整一个月,我们今后是亲兄妹。”这时,外面响起了警笛声,一辆警车开进了大院。
谢飞飞为刘杰擦去泪水,整平衣服说:“走,为吴金亮送行去。”
“他怎么啦?”刘杰很是吃惊。
“他犯了强奸罪。”(未完待续)
(编辑:吴 洛;审核:赵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