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久实 || 月到梧桐上(001)

李久实
2019-08-19
来源:西南文学网


(一)


陶喜娟忽然觉得世界上就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这个男人,她不认识。

二十分钟前,市青联宣传部的部长匆匆忙忙找到她,俯在她耳边说,和她一起搭档的主持人一个小时前被车撞了,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陶喜娟听了那消息就觉得眼前一片空洞,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其实她真的想哭,大哭。她没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晚会竟然要演变成一次“独角戏”,而她所面临是“现演”的机会。

昨天,就在昨天彩排时,团市委的领导说,这个台词写的好,既表达了青年人的思想感情,也很明确了年轻人肩上的责任,我们就是要把云山建设好。领导还表扬她说,没想到你这样的一个专业舞蹈演员,还有这么好的文才。陶喜娟那时就有种陶醉的感觉,和她一起要主持晚会的男主持人不仅风度翩翩,而且他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无论是视觉感应还是默契的配合,都使她感到心里很舒服。

可是,那个人竟然出了车祸。

陶喜娟变得魂不守舍了。彩排时,她应该走在男主持人的前面上台,可现在,她懵懵懂懂的,是被眼前这个男人手拉着手上来的。

聚光灯和追影灯一齐把光打了过来,像缺乏层次的白雾,把陶喜娟和身边的男人包裹起来,也晃得她有点睁不开眼睛。彩排时没有手拉手上台的动作,陶喜娟还在想这个多余的举动。

台下马上就沉寂了。

“共青团云山市委、云山市青年联合会,‘归忆青春’联欢晚会现在开始…… ”   

陶喜娟真的想放声大哭,她居然把“晚会”念成了“晚灰”。

也许,我们就是瞬间留下的身影

或许,是朝露曾闪耀的斑斓

无论恒常久远

还是片刻的停留

我们骄傲,因为书写过人生的绚烂

我们自豪,缘自讴歌青春的畅想

憧憬

为每一个顿号   每一句抒情

来吧,都来吧!

我们是新云山的建设者

让思想闪光

让心潮澎湃时代的回响     

……

陶喜娟颤抖的声音被身边这个男中音很急促地覆盖了。她心跳加快了,脸上飞起了红霞。这个饱蘸激情的开场白是她写的,她没有想到身边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中音,居然一上来就把台词朗诵得那么好,声音的穿透力会如此之强,像钻进了她心里似的,一下子就猜透了她的心思。

陶喜娟还没有完全控制住有些慌张的情绪,手微微地抖动着,嘴里接连发出好几个不连贯的颤音。台下黑压压的,他们知道陶喜娟是歌舞团的台柱子,舞蹈跳得好,当主持人就未必是一流。

男中音抛开台词了,他把陶喜娟每一个尴尬都巧妙地隐藏到幽默风趣的话里。掌声和笑声如潮般响起来。陶喜娟明白,男中音没有喧宾夺主,没有淹没她绚丽的光芒,他逮住了每一个细节并让她总是恰到好处地展现自己。

晚会进行的如行云流水。陶喜娟心里既充满着感激,又怀揣着敬意。部长刚才说计划没有变化快,为了如期举行晚会,也就只好临时抱佛脚,请市轻化公司的老团干赶来救急。那个老团干姓甚名谁,才能几何,陶喜娟根本就没心思打听,怅然的情绪萦绕着她的情怀。她很害怕万一来了一个愣头青,不但砸了整场的晚会,更会让她在一夜间臭名远扬,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只能是个用来装点门面的花瓶。她知道自己不是花瓶,也不是那种有着闭月羞花的面孔就能横行天下的女子,她有理想有抱负,有光大艺术的能力,但她真的很害怕。但是,她没想到男中音居然在举手投足之间,就把她对青春的畅想挥洒得像是飘逸的金色丝带,在喧哗中把她的思想升华。回到后台,陶喜娟来不及卸妆,就迫不及待地抓住男中音的手,打探他的姓名。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男中音呵呵地笑,笑的样子像佐罗刚刚扶危救困了一样潇洒。他告诉陶喜娟他免贵姓闻叫海生,过去是轻化公司的团委书记,现在退役了,在公司党办当秘书。

陶喜娟腼腆地笑了,她喜欢佐罗。前些日子她和市里的几个高干子弟偷着看了那部电影,是内部片,一般人是根本就不能见到的。那时,神秘的佐罗就钻进了她心里。现在,这个叫闻海生的人很像佐罗,高高大大,潇潇洒洒,吸引了她的眼球,嘻嘻笑了一阵后,她自我介绍说:“我在市歌舞团当演员,是B角,经常参加青联的活动,不过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你,你是播音系毕业的吗?”

闻海生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一本正经地说:“播音系的老师说了,你要是不想让播音系的学生卷铺盖走人,就别来捣乱,所以,为了那些人的前途,我就只好留在说话系了。”

陶喜娟呵呵地笑起来,笑弯了腰,笑出了两瓣泪花,“呵呵,你真逗,真逗。”

“有时间到我们那里去玩,我们单位就在云山脚下。”闻海生向陶喜娟发出了热切地邀请。眼前这个青春靓丽的女孩让他怦然心动了。

“行,我一定去。”陶喜娟爽快地答应下来,“我们现在没有排练任务。”她抿着嘴呵呵地笑,又补充了一句话。

“公司团委后天组织游园活动,他们邀请我参加,你也来吧,行吗?”佐罗式的笑容在闻海生脸上绽放了。

“我去、我去,不过嘛,不过你得来接我。”陶喜娟变得扭捏起来。“要不、要不,他们会说闲话的。”两朵红云忽然间就飞上了她的脸庞。

“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们还得走自己的路,你说是不是?”闻海生果断地说着,佐罗式的刚毅便在脸上凝固了。

陶喜娟猛然觉得心里被撞击了一下。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走自己的路,现在,闻海生说到了她的心坎上,使她觉得人生的距离不再遥远,抿着嘴笑了几声后,便腼腆地说道:“你说来接我的。”

联欢会结束了,虽然人疏影稀,但激情依然在空气中弥漫。闻海生伫立在剧院门前,等着陶喜娟卸完妆出来。陶喜娟像一只飞翔的天鹅,脚步轻盈而幸福,很快就来到闻海生面前。闻海生从陶喜娟手里接过飞鸽牌坤车,然后和她缓缓地走在细长的小路上,路灯拉长了两个身影。陶喜娟没有说话,她不希望有任何声音骚扰业已翻江倒海的心潮。假如,假如闻海生会在夜色中突然抱住了她,或者伸出左手来拉她的右手,她该怎么办?会伸出让他捏着,或者,她会下意识地把手缩回来吗。她的手是纤细的,每个骨节都是音符的组合,像她的身体,能跳天鹅舞,能诉说天鹅的窃窃私语,也能进行心灵的对话。但是,闻海生没有伸出滚烫的手触摸她的天鹅。那两只手扶着车把,牢牢把握着前进的方向。

陶喜娟和闻海生缓慢的在路上行走着。路的两边种着大叶的法国梧桐树,月亮站在梧桐树的树梢上,把皎洁的光撒在街道上。陶喜娟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很憋闷,有点像月光,白茫茫,也有点空洞洞,黑得想大声地喊叫,她太想打破眼前的静谧了,但闻海生什么话也不说,两只黑眼球直直地盯着前方的路,默不作声。

不由自主的,陶喜娟那条像天鹅般的手臂就钻进了闻海生的臂弯。仅仅就在刹那间,她感到了男人极为有力的脉搏跳动,那种跳动如潮汐一般钻进了她肺腑。她觉得呼吸急促起来。“你喜欢诗歌吗?”

陶喜娟终于按捺不住了,她觉得应该由闻海生起个话头,但他却什么话都不说,这样的月色让她想起了诗歌,她想写诗,想用诗歌的语言来美化甚至遮掩她现在的心境,她的心境现在有点乱,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她说不清楚。

“我喜欢裴多菲,”浑厚的男中音开始朗诵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求幸福源,赶快来寻找。”闻海生一付旁若无人的样子,那个架势像是佐罗横刀立马打了一个唿哨。

“尽瞎改,裴多菲可没这么说,我喜欢普希金。”陶喜娟说完,就觉得脸发烧了。

“浪漫的情怀,放肆的心理,浓烈的小资产阶级气焰。我不喜欢他,他和情敌决斗,死得没有价值。”闻海生停住了驱动的车轮,他回过头说话的语气不像是谴责普希金,倒是像批评资产阶级的灵魂在陶喜娟心中的闪念。“拜伦和海涅才是无产阶级的灵魂,我们应该从他们身上汲取向上的力量。”他说话的腔调好象将军忽然间就下达了进攻的命令,那个语气也似乎告诉陶喜娟,小资产阶级以自我为中心的狭隘是万万要不得的。

陶喜娟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点头,更不知道为什么普希金的伟大形象会被他三言两语就击得支离破碎。

“不可否认,任何一个年轻人心里都充满了理想,激情满怀,思想奔放,但我们必须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闻海生很郑重其事,两个车轮又随着脚步的递进而驱动了。

陶喜娟忽然觉得闻海生就像舞蹈团里那个支部书记,不用讲话稿就能畅谈三个小时的共产主义理想。她把手从闻海生的臂弯里抽了出来,停下脚步,怅然的表情像黑夜一样贴在了她的脸上,低声说道:“我到家了。”

闻海生的话还没有说完,他还想说,但借助路灯发现,陶喜娟脸上的激情不见了,平淡的像是天鹅停止了翱翔。究竟是哪句话说过了头,搅扰了陶喜娟的兴致,他搞不清楚,心里很后悔自己忘了已经卸任了团委书记的职务。光顾得夸夸其谈,却忽视了眼前的受教育对象。但他毕竟受过团训,经验也告诉他,起承转合要恰如其分,要引领态势而不是被动的应付。于是,他爽朗地笑道:“你看我像不像普希金,光顾得自己抒情了,却没想到已经到了一个人生的驿站。”

陶喜娟脸上的不悦被闻海生的话吹拂了,她娇羞地扬起小拳头,轻轻地捶了闻海生一下,“快走吧,待会儿该让我妈看见了。”

“我后天来接你。”闻海生叮嘱道,“别忘了啊。”

“嗯。”陶喜娟点点头,接起坤车就一溜小跑,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洞里。

顺着门缝看着闻海生渐行渐远的身影,陶喜娟的心怦怦跳动着,转过身倚靠在门后,双手用力按住心房。静了一会儿,她快步跑进自己的小屋里,仰面躺在床上。是他吗?是他吗?陶喜娟不断地问自己,不停地让整个晚会的镜头在眼前反复回放,深究每一个细节,细察其中的每一句话语。团里那些经常向她挤眉弄眼的奶油小生们在她眼前浮现了。真的,他们太奶油了,一付弱不禁风的样子,一阵风刮过来就能把他们旋得五迷三倒。还有他们身上散发着的脂粉味,动不动就举着兰花指,抽烟喝酒的样子都比不上女人潇洒。陶喜娟搜索着记忆里所有的影像,举起手指端详着。那些和她一起排练一起演出的男人,就像这十根纤细的指头,太天鹅化了。那里像他啊,苍鹭一般的雄壮,对了,他还会写诗,知道那么多有名的诗人,他的样子怎么就那么像佐罗,假如也戴个面具,披上斗篷,再戴一顶不可一世的大侠帽子,活脱脱就是佐罗第二。团里那些男人能和他相提并论吗?他们一个个长得像三合板似的,顺风刮过来简直都能把人劈成两半,他们不能和闻海生比,在他面前,他们都是另类女人。

“吃饭了!”外面传来妈妈的喊声。

“减肥呐。”陶喜娟应了一句就不作声了,泪水不知不觉的从眼里钻了出来,现实让她落泪。十岁那年,爸爸撒手人寰,她从此就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大树。是妈妈发现了她的舞蹈天才,在她十三岁那年,磕头作揖的请歌舞团收留培养她。如今,她长大了,妈妈的梦和她的理想也正一步步开始实现。但是,她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别人实现梦想易如反掌,而她付出了千倍万倍的努力,为歌舞团争得了无数好名声,却还在原地踏步,好不容易挣来了B 角,却极少有登台表演的机会,整日从事着类似于拉龙套的苦活累活。有时,她真不想干了,不想出人头地了,干脆就永远干着搬运工,永远的安静下去,可是,她又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神经在安静中崩溃。

“这丫头,越来越不成样了。”外面传来妈妈的唠叨声。

陶喜娟拽过枕头压在脸上,她不想让那声音撞击她的交感神经,她想那男中音的音符,想后天,他和她约定的后天。(未完待续)

(编辑:吴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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