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积俊||南风起,小麦黄

高积俊
2023-12-02
来源:文学盘州行


鼓工雀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栖栖遑遑的,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急,就像是在叫魂,叫得让人接不上气来。麦田绿茵茵的,绿成一遍墨,绿得让人心慌。

外婆蹒跚着小脚,颠巍巍地踏过小河的石步,一天几趟地去到麦田里,把麦穗抚在手里细细地打量着,嘴里喃喃地自语:该黄了,该黄了,麦子你快黄啊。外婆的鞋子短短的,尖尖的、窄窄的,鞋尖翘翘的,手又瘦又皱,搭在麦穗上就像干树枝。

该死的麦子像是猜得透了人的心思,存心要和人作对似的,顽固地绿着。

袋子就要空了,坛子就要见底了,就等着麦子黄。麦子再不黄,就要断顿了。

等得心都提到嗓喉眼了,麦子就是不肯黄。

外婆说带着我去扚麦穗,扚还没有干浆的嫩麦穗,扚来打碾馔。一听要打碾馔吃,我就咽着口水,高兴地笑了,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裆根了。我在麦田里兴奋地窜着,扚呀扚,东一头西一头地去挑那些颗粒饱满的麦穗扚。外婆不停地提醒我说,你眼睛看着点,小心脚底下,不要把麦子踩倒了。

去年割了稻子才种下的麦子,就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了,我要踮起脚把手扬起老高的才扚得着麦穗。我问外婆,外婆外婆,我都快十岁了,麦子一岁都还不到,就长起这么高了,麦子是吃了什么,怎么长得这么快?外婆噗嗤地笑着说,小憨包,麦子是草木,你是人,人怎么能跟草木比?我说,怪哟,人怎么就不能跟草木比呢?外婆说,这个我也讲不清楚,各人好好读书,书读多了,二天你就懂了。好好读书,可是,这书拿了怎么读呢,我都辍学好几个月了。开过年来父亲就不让我上学了,说是学校头一天课么不上,就是开会、写标语、喊口号的,那个学没有什么上法。我四年级还差下学期没有读完呢。

碾馔很好吃,甜甜的,香香的,就是不当家,打成碾馔够吃一顿的嫩麦子,成熟后推成面起码够吃三顿。打碾馔吃,是不得已,没有办法的办法,几天碾馔吃下来,等不到麦子黄就吃完了,往后拿了怎么接得上大季啊。不是舀水不上锅,甑子都要隙缝了,嫩生生的麦子,浆都还没有干,就是害馋痨了,也没有哪家舍得扚来打碾馔吃。

鼓工雀嘴都叫出血来了,外婆眼睛都望花了,麦子终于黄了。

柔暖的风拂来,幽淡的麦香侵人心脾。麦穗一仰一伏,在阳光下翻着晃眼的金浪,一波一波地朝着远处涌去。燕子呢喃地唱着,嬉着麦浪蹁跹地舞蹈着。

麦子黄了,外婆笑了。外婆一笑,脸上的沟壑就更密更深了。树枝上鼓工雀的叫声也变得好听了,一会推磨叫,一会舂碓叫,很高兴的样子。推磨叫就是转着圈圈叫,舂碓叫就是鸡啄食似的点着头叫。老辈人讲,鼓工雀推磨叫,当年的包谷收成就好,舂碓叫,稻子的收成就好,一会推磨叫,一会舂碓叫,包谷稻子的收成都好。外婆笑了,是因为有麦子来下锅了,她的外孙不会饿肚子了。鼓工雀为什么叫得那样高兴呢,难道它也在等着金黄的麦粒来下锅,麦子熟了,它的崽儿们也就不会饿肚子了?

麦子黄了,一寨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就迫不及待地下田收麦子了。外婆背着一个背箩,拿着一把剪子,我拿着镰刀,背着小背架跟在外婆后面。镰刀是老早就已磨好等着的了,亮汪汪的刀口两边巴着星星点点的黄斑,那是磨刀的时候巴在镰刀上的水,时间长了,蚀出的铁绣。外婆和我分工,我割麦子,她选麦穗。外婆选那些透熟的,颗粒饱满的麦穗,用剪子一穗一穗地剪了反手往背箩里扬。外婆选的麦穗是留着做种的。

收麦子要抢时间,管他天气好不好。冒着火烤一样的日头要收,淋着雨也要收,耽搁不得。一是要等着它来下锅,二是怕下雨天烂在田里收不进来。

麦熟季节的天气变得比小孩子的脸都快,望着还是红火辣日头的,忽然地乌风暴雨就来了,雷声火闪地雪雹子就来了,还有梅雨。乌风暴雨的,麦子就倒平在田里了,雪雹子一来,麦杆就打断了,麦粒就给打落在地上了。梅雨最讨嫌,一下就连着好多天不住点地下,越下越得脸,下上了瘾似的下个忘记,下得你眼睛绿,下得板壁上都长霉。遇着连绵的梅雨,站在田里的麦穗就出芽了,就霉烂了。麦子发了芽推出来的面就不好吃,甜兮甜兮的,擀出来的挂面没有筋骨,一煮就稀;霉烂了,就吃不成了,拿了喂猪连猪都不耐烦吃。

收麦子遇着个好天气是运气,万万舍不得放跑。天一蒙蒙亮,当家人就呼儿唤仔,脚不沾地急吼吼地下田了。怕来来回回地耽搁时间,舍不得回来吃午饭,就舀点冷饭,拿几只碗,提一锑锅冷水,搲两勺甜酒,用草纸包几颗糖精带上,渴了饿了,就席地而坐,撩起衣角揩一把额头,把冷饭拌甜酒水来喝。老老小小的边割边晒,到太阳落山了,星星出来了,人影都望不清了,就系起麦子背回来放在场院里。放下背架,进屋狼吞虎咽囫囵半块地刨了几嘴饭,还没咽到脖子眼,趁着星光月色,或者点上一盏如豆的煤油灯(电灯,是到了1980年代初我二十多岁了才点上的),赶紧地就往场院头打麦子去了。东家西家的场院里,人影幢幢,呼着唤着,吼着闹着,山歌声,欢笑声响成一遍,就像唱戏一样热闹。支起桌子掼,抡起连杆打,脱了麦粒,挠去麦草,拿畚箕扬,用筛子筛,扬去麦壳,筛掉泥沙,把麦子装在袋子里,再把麦草堆好,星宿都困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了,娃娃老小的才呵欠连天的归屋,脚不洗,脸不洗地就往床上倒了。一寨子的喧嚣还没有消停,夜还没来得及静寂,竹林头的山雀,老杨雀,黑眼鸡鸡些就趁起热闹,放开歌喉唱了起来。一个梦才开了个头,耳朵边就响起了逼命一样的声音:快起床了,日头都照着屁股了,快起来下田了。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打稻子是这样,打麦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夜到亮脚不停手不停地忙碌着,还欢歌笑语不停,你说麦场上的人不累不困么?不累不困,怎么可能!只不过是心里都被收获的喜悦给填得严严实实、满满当当的了,哪里还有苦累困顿的位置!

麦子推成面可以做成好多的面食,扯饵块,摊粑粑,刷疙瘩,蒸馒头,炸酥肉等等,当然,还有挂面,怎么做怎么好吃。不是还有饺子么?饺子,不是忘了列出,不好意思,小时候莫要说是吃,就是讲都没听到讲过。

面食中,挂面最馋人。直到成年之前,我都没有饱饱地吃过一顿挂面。或许是因为没有敞开肚皮吃够过,所以才馋吧。小时候吃挂面,汆碗汤,虽然放点油就是个象征,漂着几点油星子,掰着手指头数都数得过来,佐料,就是辣子姜葱蒜花椒面,还有酱,另外就是腌菜,此外基本就没有其他什么了,吃起来也是美滋滋的。酱油味精,那是好久好久以后才有的。哪像现在,什么肉末、火腿、鸡枞油等等乱七八糟的佐料琳琅满目,随挑随选,尽你放。那个时候,下碗挂面,如果有个油煎鸡蛋添着,那个爽口,简直就是人间至味,那个享受,那个奢侈,抵如是过年了。过年,满桌的鸡鸭鱼肉,是今天的日子,小时候,好多人家,几年都宰不起个猪,三十晚上能有四指见方的一小块刀头来烧个纸就算不错了,鸡鸭鱼的,免谈。

家乡传着个故事,说是有个人去走亲戚,吃饭的时候,主人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没有好菜好饭,不成招待。客人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说,我不选嘴,平时鸡蛋挂面的乱吃。大家听了羡慕得不得了,都感叹,天,鸡蛋,就是长尾巴的时候未必就能吃上一个;挂面,平时锁在箱子里生虫都舍不得吃,挂面而且还加鸡蛋,居然还是乱吃,不选嘴,神仙日子了!鸡蛋不是没有,但不多,要留着卖钱来换油盐,走亲串戚,瞧月子婆。挂面也不是没有,正常年时,小麦好歹总能收个几百斤,上千斤的人家也有,不过要留着当顿,舍不得大手大脚地拿来擀挂面。节点省点麦子下来擀点挂面,也是要留着走亲串戚、瞧月子婆,来了贵客的时候煮来做个菜什么的,平常素往,你想吃一箸,默都莫默,除非是生病吃不下饭了,才清汤寡水的得一小碗尝尝。有时,某人三四病了,说是不想吃饭,人家就会笑他说,怕不是想吃挂面了,故意装病的吧?

现在的挂面,任你好大的肚子,随吃不定量,而且质量又好,多煮一下也无所谓,拈在碗里,放不放汤,拌了照样一根算一根的,又弹又韧,佐料又多,香喷喷地好吃。在我小时候,家乡的挂面,谈得上什么筋骨,一下在锅里就要盯在锅边,不停地用筷子搅拌,不停地往锅里扬冷水,不然,挂面在锅里就稀了浓了,黏成团了。煮挂面的时候,要先准备好筲箕,舀一瓢冷水等着,挂面煮到将熟未熟的时候,就赶忙倒进筲箕里,慌着拿瓢往挂面上浇冷水,边浇冷水边用筷子挑,就算是如此,手脚也麻利,还是免不了要结团成饼。现在几个老伙计在一起散谈资,说起那时的挂面之所以不经煮,会稀会浓,会黏成一团一饼的,就各抒己见,你说是因为那个时候碱贵,擀面的时候碱放少了;他说主要是那时又没有电,完全是手工活,压面坯子的机子又不行,道数又压得少,面皮压得不实。你一嘴我一舌地高谈阔论着,但是绝没有谁会往面粉的质量上去怀疑。田土还是当初的田土,种法还是当时的种法,要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品种有点不一样,可是,现在也有老品种,擀出来的挂面筋骨就好,就经煮。按说,原来的麦子都是农家肥种出来的,推出来的面,比现在的质量还要好。说那时的小麦面质量比现在的好,大家拿出的最有说服力最不容置疑的证据就是,那时的麦面,虽然擀成挂面煮了会稀会浓,可是扯成饵块,硬铮铮的,嚼起脆生生的,少有筋骨了?现在的麦面扯的饵块也不见得就还的上,一样的面,扯饵块有筋骨,擀成面就没有筋骨,怪得到面?也是,想来,问题肯定还是出在加工上。

挂面好吃,就是怕推麦子,小麦最挨磨。好怪,推小麦比推包谷推荞等等的显得磨要重得多,推得累死人。推包谷推荞一个人就可以,推小麦一般要两个人推。荞呀包谷的推两道三道就可以了,小麦起码要推五六道。包谷面荞面些用面筛筛,无须推得太细,小麦面要用落筛筛,落筛的筛孔比面筛的筛孔要小很多。开始两道筛出来的麦面很白,比雪花都白,往后几道把麦麸也磨细了,筛出来的面里就有麦麸了,有麦麸,面就黄了。推的道数越多,推出来的面就越黄。麦麸多了,面当然就不太好吃了。管他面黄不黄的,好吃不好吃的,吃饱肚子第一要紧。

麦子也不是一定非要用磨推不可,离我家三里不到就有个水碾房,稻子、包谷、麦子的都可以拿到水碾房去碾,但不是白碾,是要钱的。那时钱难挣,在生产队干活,年底分余粮钱的时候,一个主要劳动力挣一天的工分,只分得到一两角钱。自己一天能够推出来的面,拿到水碾房去碾,挣三天的工分分得的余粮钱都不够,划不来。那二文含口的,是轻容易挣来的,怎么舍得!自己的劳力卖给自己,还是各人自己推算了。

外婆推麦子总要喊我和她搭手。我人小,没有多大力气,只是给外婆添个风而已。推磨可以一个人边推边下磨,也可以分工,推的推,下的下。下磨就是把堆在磨扇上的谷物扒到磨眼里,或者一手端着盛谷物的篮筐,一手抓起谷物直接往磨眼里投。下磨虽然是个闲活,但是要讲手疾眼快,慢了就会被磨杆打着手。后来人长大了,力气也大了,十八九岁二十岁的时候,我用一只手就能把磨推得飞转。我推磨的时候,就喊弟弟给我下磨,我故意把磨推得飞转,弟弟一不小心,手缩得慢了点就会被磨杆打着手。打着他的手了,望着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我就哈哈哈地大笑。我一笑,他就发火,说我故意整他的名堂,于是就借故丢下篮筐气冲冲地走人,不下了。他不下了,我就嚇他说你不下就莫想捣肚子!嚇不着的,不要看他人小,可是精得很,他知道,他捣不捣肚子,我说了不算。没办法,就只好自己一个人推。我一边推一边埋怨弟弟不像话,说他鬼头鬼脑的,人么一小个,干奸干奸的。我埋怨弟弟,外婆就数落我,说我不会呵人,是自作自受,活该。

面粉可以自己推,挂面却不能自己擀,没有擀面的家什呀。那个水碾房就有擀面机,面推出来了,就人背马驮地去水碾房擀面了。逢着擀面的时候,一般都是可以吃上一碗挂面的。挂面擀好晒或者凉干后,切了包扎成把的时候,随你多小心,刀切得多轻,都有些碎面。还有,每一杆挂面,切最后一刀时,挂面的长度不可能跟压面板的宽度刚好合,不长就短,不短就长,为了让一把挂面整齐美观,长出来的那么一小截,就切下来当碎面放在一边了。碎面也不是一概都完全放在一边了,包面的时候,多数都把碎面放在中间,一把放点,包好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有碎面的,要打开煮的时候才知道。外婆带我去擀挂面,她总要选那些齐齐展展的来包几把,留着做走亲串戚的礼物。外婆说,你拿了送人,外面看着齐展展的,中间包的是碎面,那是欺哄人,人家打开看到中间是碎面,会怎么看你?不是哄人家吗?送得起就送,送不起就莫送,要送就送好的,里头包些碎面,不实诚。碎面就自家吃,送人要拿好送,体体面面的,莫丢话把。

面擀回来了,当家人想着从种到收,再到擀成挂面,一家人身上不知脱了几层皮,流了多少汗,于是就大发慈悲,喊屋头人把那些七长八短的碎挂面抖来下一锅,全家子一个不卯,一人拈点。娃娃大小的唏哩呼噜地吃着,香得舔嘴咂舌,乐得眉开眼笑。

和外婆擀挂回来,我一边乐滋滋地吃着外婆分给我的那一份碎挂面,一边想,干过这一顿,下一顿晓不得是几时的事情了。我嘴馋,外婆经常笑我无出息,一天就是挂着吃。外婆笑我,我就在心里嘀咕,不挂吃那么挂什么呢,说媳妇么,我还小。

“五月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麦子黄了,吃的就不愁了,庄户人家的脸上,漾起了火把花一样灿烂的笑靥。



作者简介:高积俊,男,贵州省盘州市双龙潭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审核:罗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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