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白杨树,参天的古槐树。
笨重的马车,漆黒的老井,荒凉的村中土院落。在秦三河的童年记忆中,乡村不仅有辘轳女人和狗,而更多的还有河堤边上的蔓青菜,乱坟岗上的狗曲芽,刺尖叶茂,红红的果实象是一颗颗小珍珠,红中透亮,摇曳在秋天的莎莎微风中,粉红色的打碗碗花开遍原野,含香芬芳,甚是醉美。
村头地坎上的一棵老桑树,在每年夏天桑果发红发黑的季节,叶片中夹杂着绿里夹红的桑果。树下招来了许多玩童,光着屁股,留着辫子,浑身衣服中结满了虱子,散发着古怪的臭气。然而这一切,经过几十年岁月流逝的洗礼,在一年到头不多的几次村人相遇中,全都被美丽的新装,欢快的笑语,时尚的新车,俏皮的顽童驱赶得荡然无存,面目全非。因为要说到儿时,几乎每个人都曾经有过那种脏丑与不堪。至于尊严,面子,财富,事业追求,婚丧嫁娶,言谈中,村上的男女们以至远嫁异地他乡的姐儿们从来不愿提起那些遙远的过往。而秦三河写小说,它的起根发源大多是从那些旧巷趣事说起的。
秦三河的家就在铜岭县的卧虎村。说到那个村,旧社会有一个大财东,家道殷实,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实在让村里人高看几眼,直至解放前几年,突然时运不济,家道中落了。
那家的主人虽然很有钱,但却是一个很少着家的人,地里的庄稼,大多由长工打理,而他,却总是骑着一头黑色的小毛驴,带着食盒,腰系红绸,口叼卷烟,四村八乡去涉猎美妇,寻花问柳。村人称他为田四叔。
田四叔虽然人活得不争气,但在远近村落人们却对他敬畏有加,忌讳三分,田四叔无人敢惹那是声名远播的。这一切,源于田四叔曾经有过一个在私孰一块拜过师,上过学的过命发小,那个人后来当上了国民党军官,在外边混得门前双岗,前呼后拥。
解放战争的隆隆炮声改变着多难的中国,在北部高原上的一次战役中,四叔的那个发小在战乱中被人击毙了,从此,四叔便失去了威名和靠山。
1948年的秋天,村里人都忙着秋季的播种与收获,在田间掰玉米,割谷子,摘绿豆,种麦子,然而田四叔依然骑着他的那头黑色毛驴,手持短鞭,口唱秦腔,到外村嫖女人去了。
那个女人的本家来了几个壮汉,嘴里高声大骂着:“共产党在北边山里闹红起事,你狗日的倒不知道啥叫害怕,过去凭着你那个国军军官,四邻八乡的人都害怕你,你干尽了丑事,坏事,恶事,见不得人的事,就用一点小钱把事都能摆平,今天,他的那尊神不灵了,死毬咧,没有了,到阎王爷那里去了,再也看不到他咧,今天咱就把这狗怂的瞎毛病给治治,把砍刀拿来,他敢上那个女人的土炕,是欺负咱的本家本姓没有人咧,装疯撒野都撒到咱屋里来咧,把咱老先人的脸面都叫这个女人丟光了,咋弄?咱就不离地方把他的两只臭脚剁掉,看他以后还能张狂个锤子。”
“说话不在声高,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给钱,我给钱,我给钱不就行了吗?”
“穷有志,富有德。不要你的脏臭钱,金山银山买不来好口碑,人既然都来了,把你的臭脚留下来喂狗就行了,别的东西咱啥都不要,要了你的钱少了威气,短了志气,助了淫气,添了晦气。都让村里人能笑话几辈子。”
拖着鲜血淋淋的双腿,田四叔被好事的人们送回了家,名医请遍,药方用烂,一年以后,田四叔拄着双拐,又在村里村外斜着影子挪步走路了。大难不死,他在心里已经明白了好多,他逢人便说:“亏了人不好。”
田四叔有个好女儿,文革开始那年头,已经出落成了美丽漂亮的大姑娘,儿子田双炳书念的好,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乡下学校读过几年高中。
田双炳高中毕业之后回到村里,本想跳出农门,一跃飞天,然而经过几次征兵,招工的筛选,虽然在他的社会关系一栏里没有显示出明显的政审硬伤,但是村里人都不怎么看好他。几次下来,田双炳心灰意冷,也中断了远走高飞出去吃商品粮干大事的想法。
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住队干部,在经历过几天在村里同吃同住同劳动之后,看上了田四叔的女儿田秋花,他想把田秋花许配给他的一个傻子侄儿,烟茶敬奉,甚是热情。
经过几番打听,一次见人,发现那个人并不灵醒,于是四叔开口便说:“事是好事,只是娃娃的婚姻大事一切得由她自己,我可做不了这个主,在娃娃的婚姻大事上,新社会了可不时兴父母亲包办。”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读书识字的人很少,虽然在农闲时村里也办过几期冬学,但上过冬学的人,能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也就算得上是很不错了。
在那个村,和田秋花出生在同一年的一个女子名叫齐凤英,两个女子的关系好得简直就象一个人一样,凤英经常到四叔家里去找秋花,惊鸿一瞥,她见到田双炳总是手足无措,脸色腓红,就象是一朵美丽泛红的云霞,其中有一个根本的原因,是田双炳读过高中,人聪明,有文化,身材魁梧,举手投足更象是一个男子汉。
对于儿子双炳,田四叔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他拜托村子里一个名叫赵森旺的人给儿子说媒提亲。
森旺说:“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双炳,你虽然上过高中,有文化,人也聪明好学,但是书夲不能当饭吃,叔知道你的心气高,志气大,这个村里不是你想久留的地方,我看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咱还是认命吧,咱庄稼人一年忙到头,依靠的还不是四季庄稼?叔给你张罗一件事,叔在村里鼓动一下,明年春上开始,就推选你当小队会计,虽然说也同样是下地劳动,毕竟比一般人活得轻松,活得自在。”
田双炳睁大着眼睛问:“当会计,我能行吗?”
森旺说:“我联系了咱队上好几个人,让大家都投你的票,怎么就不行了,我说能行那当然肯定就能行,你不想当,人家有人争着当,别看官小,那可是个掌握钱粮的实权呀。”
第二年开春,经过社员大会选举,田双炳票数很高,双炳要当上小队会计了,村里人说他办事公道,有威信,是一个好苗子,田四叔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说:“从古到今,啥人有啥命,啥人干啥事,事都是靠人去干的,啥事都是从头开始去学习的,难道说干不好还干不坏吗?这个小队会计他别人能当,我家双炳自然也能当。不是说我是自己人偏心眼夸我娃能行,咱的双炳人不笨,脑子灵醒着呢,好就是好,咱不能把好都说成是不好,那样自歉能有啥意思,不过还是需要再煅练,再提高,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方觉难,学无至境嘛。把担子给他压实也好,对他的成长更有利嘛。话虽然在背地里这样说,要是在平时我就不给他好脸色。”
选举结果上报到了生产大队,陈立群支书大动脾气,火冒三丈。他说:“田四那个老东西,解放前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荒淫成性,欺负良家妇女,被一帮穷人起哄闹事剁了他的双脚,他的人就是那个品行,他还能生出什么好儿子?把一个生产队的会计职务交给他田双炳,几百口子人要穿衣吃饭,我不放心他,对这个选举结果我坚决不能同意,让他们重新选举,我们要培养的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保证红色政权千秋万代永不变色,而不是去培养和提高,任用一个老嫖客的儿子给我出尽风头,丟人现眼。他小伙心里不服气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叫他到大队部来么,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他来,不是我小看他,就怕他小伙不敢来!”
双炳气坏了,他去找森旺叔,森旺叔说:“这个事好办,咱不和他吵,不和他闹,维持好一个人的关系需要一辈子,得罪一个人也就是几句话,咱得从长计议,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凡事得向活处解,支书在村里最尊重谁家?他最尊重的那个人就是咱村上的严百才,严百才家大女儿还没有婆家,你同意了她,和她成了婚,别说是当个小队会计,就是当兵,招工,推荐上大学,这些都是人家严百才的一句话,严百才虽然谈不上是什么大人物,那可是咱村里的一个实际存在,人家在村里说一句话能顶一百句话,说话有份量着哩。”
田双炳和齐凤英在村里的流言蜚语很多,本来两个年轻人的关系和作风就不清不白,加上村里人的不断补充和加工,也显得更加魚龙混珠,难辨真假。一次凤英去找秋花,正赶上秋花不在家,凤英不但去厨房做了香气喷喷的饭菜,吃完饭,还把那个大兄弟双炳揽进了她的春怀里,她对双炳媚眼一扫,欣喜有加。在人前一提到双炳,她总是桃眉一笑,脸荚泛红,不说什么。村里人说:“女大三,抱金砖,尽管凤英年龄比双炳大了几岁,但是在一块还是很般配的。”
在卧虎村流传着这么一段青春佳话:
在田双炳的家里,齐凤英端着一碗面条走出厨房送到田双炳的手里。
田双炳欢快地吃着:“你做的面条吃着真香,我真爱吃。”
齐凤英说:“只要你爱吃,那以后我就天天给你做。”
“这话当真?”
“当真,怎么今天家里就你一个人?”
“我大赶集去了,我姐到亲戚家去了,还没有回来。”
“你能唱一首歌让我听吗?”
“我给你唱,你听:天上的星星多又多多又多呀,没有公社的羊儿多。”
“你还会唱什么?”
“我还会唱《草原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有文化就是好,只是我的文化太少了”
“这有什么,只要人的心好就行了,”
“我头晕,让我在你的床上去趟一会儿。”
“你去睡,我就坐在外边看一会儿书。”
“你人咋就那么老实。”
“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事,你为啥不早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啥意思,”
“知道了就好,算你对我有心。”
……
“我对你这么好,这么上心,以后你会忘了我吗?”
“不会,咱们天天见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怎么能把你忘了。”
“就数你的嘴甜,都能把媳妇哄的高兴死。”
“最近几天公社号召咱村里上一个大型水利工地你去吗,打好农业翻身仗,建设幸福渠你也去吗?”
“我去,你去我就去,为啥不去”
“听说那个工程是会死人的。”
“为革命而牺牲,死得光荣,死得其所。”
“好,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咱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工地上展示着长副标语:大干社会主义有理,大干社会主义有功,大干社会主义光荣!
向幸福渠要进度,向幸福渠要质量,向幸福渠要翻身,向幸福渠要巨变!
喇叭中,一个女声高喊着:“学大寨,赶雷北,粮过黄河棉上百。冬战三九,夏战三伏,豁出命来拼命干,轻伤不下火线。党团青年齐心上,定教山河大变样。”
红旗猎猎,东风浩荡,幸福渠劳动工地上,田双炳、齐凤英正在振肩宣誓:
“我们的豪言壮语是。”
“共青团员一条心。”
“修不好幸福渠不回村。”
“宁可身体瘦十斤。”
“修不好幸福渠不回村。”
田四叔的倒霉透顶咎其原因,事情的本源就是坏在他的儿女婚事上,一步走错,遗害无穷,就是那个在旧社会一天官都没有当过的人,有人说他的历史问题严重,不清白,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曾经有过一个旧社会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高官的私孰同窗,军官多年不回村,偶然能回上一次村,要到村里要拜访的第一个人当然那便是口占‘子墨子曰,万事莫贵于义’的田四叔了。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当文革正在进行中,一场大运动接着一场大运动在中国大地上波澜壮阔的开始了,在铜岭大地上,当然也不会例外。
田四叔被叫到了大队部,他戴着牌子游街,他被批斗,他当众被人大骂:“当着大家的面,你给人说清楚,说明白,你的双脚是怎样被人剁掉的,是你上了人家女人的土炕睡了人家,那女人可是咱的贫下中农,阶级兄弟姐妹呀,被你凌辱之后投井自尽了!你可是罪恶累累,欠人家一条人命呀!旧社会你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作福作威,欺压善良,坏事做绝,今天到了彻底清算你的时侯了!”
紧接着,他便在一片口号声中被愤怒的男女青年痛打得皮青脸肿,跪地求饶。
田四叔被打的第二天晚上,他又被叫到了大队部,那位住队公社干部说:“亲不亲,阶级分,我好心好意让你的女儿做我的侄儿媳妇,是我看得起你,你还以为你有多么伟大,多么高尚,经群众揭发你有那么多丑事,坏事,今天你就是同意把你的女儿嫁给我的侄儿,我家也不会要你的女儿,因为我们不会选择一个人民的敌人做亲家!你要老实交代你的个人历史问题,不要对抗到底,对抗只有死路一条!”
在批斗田四叔的声讨大会上,田双炳义愤填膺地走上讲台,他手抓话简,双目如炬,厉声呵斥:“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虽然是我的生身之父,但我鄙视你,你不配做我的父亲,从此我和你刀割水洗,从政治上彻底划清界线,永不相认!我田双炳要从思想深处来一次脱胎换骨的巨大变化,你田老四对我只是阶级敌人,不是生身之父,你的下场就是归类于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谁敢于与人民为敌,自绝于人民,人民就会打倒他,历史的车轮将会把他碾得粉碎,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舞台下,人群中,严百才的脸上洋溢着温情的笑,他说:“没有看出来,双炳这小伙子还这么有口才,那是一块不甘心久居人下,当干部的好料,这一点事实摆在那里,我不会看错。”
“羞愧死了,羞愧死了,活在这世上猪嫌狗不爱的,多活几天看这太阳还有啥意思。死了死了,一了百了”。那天晚上,田四叔在低沉的哭泣声中割喉自杀了。
田四叔被安葬后,在一个风高月朗的夜晚,田双炳心怀着失去亲人的巨大伤痛来到了田四叔的坟墓前,他长跪不起,哭声震天:“大呀,你咋就这样想不通呀,娃也是无路可走,实在是为了前途没有办法呀。我双炳是你的亲生儿子呀,你怎么能这样忍心地丢下自己的儿子就走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田双炳活得都不如一条狗,我亏欠我大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我不是人呀!”
双炳哭着说:“大呀,你老人家放心,儿子一定要活得出人头地,活出个样子让你看看,这天大地大,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开眼,这世上会有你儿子的一条活路的。”说完,他三拜九叩,动着哭声一步一摇头地离开了坟地。
第三天晚上,森旺叔来了,他说:“双炳,你是叔看着长大的,虽然那天在批斗会上你把你大骂得很难听,很绝情,你大争气的去死了,但是,活着的人咱还得接着活下去,你大人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但是,你要好好活,活出个人样来,就算是你小伙为你大争了一口气。”
双炳问:“森旺叔,你给侄儿指一条明路,我咋就能活出个人样来?”
森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有文化,有作为,你读的书比我多,你有时也说《三国演义》,《三国演义》你没有读透,人呀,成事在运势。诸葛亮那么精明,他斗不过司马懿,人家守住关中家门口和他熬时间,就是不出战,这就是人家司马懿的过人之处,气都要气死他,辱都要辱死他,人生在世,凡事都要顺势而为,也就是说你即使有过人的水平和能力,但是人上有人,天上有天,你不服人那可不行,比如严百才。”
“我服谁,你让我服谁,你是想让我违心地去服他严百才吗?”
说到严百才,田双炳陷入了仇恨,自责,恐惧和沉思。
没有他严百才,这几年是谁从中阻拦不能使自己如愿以偿地去当兵,去进工厂,去商店,去当民办教师,去走进大学的美丽校园。
没有他严百才的酒肉招待,左右逢源,舔肥尻子咬瘦毬,投其所好,巴结奉承,尽出歪点子,那个公社干部敢在自己姐姐田秋花的婚姻大事问题上放肆无形,大加羞辱,横加指责,刻意迫害吗?
没有他严百才,村里那么多人都没有事,唯独把自己的老父亲传进了大队部。惨死在了群众批斗大会之后的一片血泊中。
没有他严百才,去公社拖拉机站,去县棉绒厂,去酒厂,村子里去了那么多人,怎么里面就没有我田双炳。
大队陈支书站在前台,而在这个村真正主事的那个人就是他严百才。
森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低一下头怕什么?能谋大事,成大事,做大事的人,不应该是你眼前的这个样子,在人屋檐下,岂可不低头。”
几天之后,村里盛传出一条消息,田双炳和齐凤英失情破面,分手退婚了。
严百才在村里颇有威望,村里的年轻人对他都礼让有加,敬畏三分,由于村里的杨二嫂和严百才家祖上不合,近几年也多起矛盾,家宅不安。收拾杨二嫂,和她大吵一架,当众闹翻,是严百才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事。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在受到森旺关门秘传以后,田双炳就象是换了一个人,他去商店买了一双翻毛皮鞋,把头发梳理得黑光透亮,他的精神面貌今非昔比,焕然一新。他要痛改前非,窥测风向,反戈一击,重新做人了。于是便瞅准了一个大闹巷道,讨好严百才的极好机会,表现好了,他就可以争取到一个大显身手、飞黄腾达的光明前途和绝好机会,乘机和村里那些无权无依的穷人们分道扬镳,搖身一变,就成了大队陈支书那帮的大红人,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
有一天正在吃午饭的时辰,田双炳在村里当众和杨二嫂大吵了一架,招来了许多人前来围观看热闹。
在严百才的家里,老伴说:“听到村里有人正在吵架,让我出去看看热闹,是谁和谁又干起仗来了,这村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还真够热闹的呀。”
严百才说:“不要出去,你去把咱家的大门关好,他们在村道里爱怎么闹就让他们怎么闹,闹得越大越好,人家没有和你骂架,你管得上吗?这一场戏是演给谁看的,我心知肚明,他小伙还有灵醒的这一天。说明他知道了水深水浅,还能看懂人的眉高眼低,看来他是幡然醒悟了。不过他的觉醒现在还为时不晚。”
在村道里,杨二嫂据理力争:“我家的羊没有拴好,跑到了生产队的地里吃庄稼,你赶出来不就行了,你把我的羊打得那么狠,我家的羊也没有跑到你家自留地里去。就是管,村里有的是干部,哪里能抡到你田双炳。”
田双炳说:“鸡有笼,羊有绳,吃了谁家的庄稼都不行,下一次我见到你家的羊再吃队上的庄稼,我就向死里打,你可不要怪我提前没有给你说清楚。”
杨二嫂说:“别说那是羊,人都有管不住自己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别说是我家的羊跑进生产队的地里你就这样不要命的打,我家的羊也没有跑到你家的土炕上,羊跑到了你家的土炕上你把羊的脚剁了我承认你还真行,我没有半点意见,我还会说你是一个世上的大好人。”
听到这话,田双炳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杨二嫂在当众扬他家的丑,揭他家的短,羞辱他的老子吗?
正在互骂中,只见田双炳飞起一脚把杨二嫂踢翻在地。
杨二嫂只骂了一句:“田双炳我日你妈。”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杨二嫂的家人凭借着家大兄弟多人多势重,气急败坏,大喊一声:“都给我操家伙,把怂田双炳向死里打!”
一群人在大声呼喊中把田双炳赶向村外,田双炳边跑边骂:“打你老子的人还没出世哩。”
在众人的追打声中,田双炳飞身逃进了一大片玉米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二嫂被一群人掐人中,喷凉水才清醒过来,她大声嘶喊着:“咱就等着看,我和他田双炳狗日的不得毕!”
梅开两朵,话分两头。
田双炳在一群人的追打声中逃进了村外的一片玉米地里,一连几天找不见人,有的人说他可能已经死了,有人说他可能逃到了外地,再也不敢回村了。
那天晚上,严百才坐在家里正在和老伴说话,田双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灵机一动,越墙而入,他轻轻地推开了严百才的房门,哭丧着带血的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严百才说:“你这是从哪里进来,找我有啥事,你在村里打人是不是还没有打够,是不是又想来我家里行凶打我?你这可是夜闯民宅,罪不可恕!”
“叔呀,我实在是没有地方再逃了,你能收留我在你家里住上一晚吗,侄儿实在是有家难回,无路可走了?”
严百才说:“你能到我这里来,我万万没有想到。货分三等,人分九流,跟着啥人学啥人,这话一点儿都不假。知错就改,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能有这个觉悟,叔怎么能不保护你?你就在叔这里多住几天,有叔坐在这里,一句话都不说,他谁都不敢动你一指头。”
严百才的老伴去厨房做了两碗上好的饭菜,打了三个荷包鸡蛋。她掉着泪说:“饭菜不好,我娃吃,谁都有落难的时候,在村里一定要跟对人,和那些人搅和在一起,你能有个啥出息?你叔这个人大人大度,惜才爱才,有啥困难你就给你叔说,你叔是会给你做主的。”
三天以后,田双炳在村子里出现了,杨二嫂说:“人活得没有志气么,有志气就不要回村里来咧。”
春风得意,如鱼得水。有了严百才的极力保护与鼎力支持,田双炳在不长时间内的一次村干部选举中,当选为生产队副队长。
“我不走,我宁愿去死也绝不离开这个村子,我要和田双炳这个白眼狼、负心汉斗争到底,我要亲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走下坡路。这世上有的是男人,离了他田双炳我凭我自己的干劲和能力将会生活得更加美好。”
齐凤英为了赌上一口气,她并没有远嫁他乡,而是就近嫁给本村的一个有文化的精壮青年,小两口精打细算,勤劳致富,团结家族,孝敬父母,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钱粮不缺,还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聪明乖巧的小儿子。
然而森旺在村里注重发展他自己的势力,他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在新一次的村干部选举中,他操纵选举,肆意拉票,坚持让大家选举齐凤英当上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他刻意地给了严百才一个下马威,在村里树立起了他的个人威望。他说:“我不想让谁当村干部,他谁就一天都当不下去,你要说到让我去当村干部,忙前忙后的,我才不当,不想去操他那份闲心。”
田双炳逢人便说:“齐凤英是森旺的小情妇。森旺过生日,齐凤英送去了十个鸡蛋,两盒大前门牌香烟。那两个人的关系合二而一,美着哩。”
看到田双炳那一幅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样子,夲想让他施展一点苦肉计仅仅只是把权弄到手为我所用,谁知道他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一夜之间卖身投靠了,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不料这怂娃还不识好坏人,恩将仇报,森旺不禁彻夜难眠,怒从心起:“这怂娃人品差得远,田双炳,你小伙等着,不是不报,时侯未到,有老子收拾你的那一天!”
在铜岭县城,田双炳见到高中时期的几个同学,有的在学校当了教师,有的在工厂当了工人,有的在医院当了医护,有的在部队当了排长,然而自从和齐凤英恩断义绝之后,人家一个在村里文化不高的女人,都混得人模人样,要啥有啥,而自己,还不知道婚姻问题怎样解决,他心急如焚,气上心头,越想上进越会闹笑话,越闹笑话他就越想上进。好象命运之神总是在戏弄他,使他欲哭无泪,悲从中来。
在北堡古会上,有人问一个老头:“你的家不是就在卧虎村吗,你村里有个小伙名叫田双炳,那个娃人咋样?”
老头说:“好,好,就是好,好他妈的头!”
一次杨二嫂去走亲戚,当有人问她:“田双炳现在干什么,听说那个人还是高中生,人很利索,一笔好写。”
杨二嫂笑着说:“你再别提那个人了,驴粪蛋表面光,你这不是把娃向火坑里推吗?要说到他那个人,人品差得太远。远的还不是一点儿。”
一次在棉绒厂卖完棉花,有人问森旺:“你村里那个田双炳人怎么样?我想给娃瞅个媳妇,先在你这里打听一下,你可要给咱实话实说,这可是青年人一辈子的大事情,千万可凑合不得。”
森旺说:“我先问那个女娃是不是她爸她妈亲生的,如果不是亲生的,在路上捡来的当做一捆烂葱扔掉了倒还可以。我看你村里那个女娃是不是没有人要嫁不出去了,赶快去医院,看看娃还有啥毛病,如果是不生育,那麻烦可就真的是很大很大了。”
在公社开完会,有人问陈支书:“你村里那个田双炳婚姻问题解决了没有?咱应该成人之美,帮助给小伙把婚姻大事张罗张罗。”
陈支书说:“你让我看看你的会议笔记,对照一下,看看是不是领导的哪个讲话要点我还没有记上,让我先补一下笔记。你在问这句话之前,先应该问一下他大是啥人。他大是怎样死的?同志,不要只看到革命红旗迎风飘,看不见阶级敌人在磨刀,你不要只管干,不看线么。咱虽然说为不了人,但咱也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去存心害人呀。”
紧接着他唱了两句秦腔:“这杠棒跟随咱经历过艰难世道,百年来高举它闹过工潮。”
田双炳的第15份《入党申请书》。送到了卧虎村大队党支部,陈支书说:“拿走吧,我说过的话从来不想再去重复,还是拿去让共青团员们,入党积极分子们当作范文去读吧,看一个人,我们不是看他都说了一些什么,而是看他都做了一些什么。我们党的大门对谁都是大开着的,但是要说真正让他走进来,并不见得就那么容易,《水浒》中的史进耍花棒,在实际生活中,这种人也不是少数。”
秋天到了,生产队在田间给群众分配玉米棒,组织专人提前过好大秤逐家逐户分配好,以免人多延时,耽误了农事。村干部们按户数、按人口一户一堆提前分配好,然后敲钟通知各家各户去认领。齐凤英和丈夫拉着架子车到地里去拉玉米棒,一路谈笑,乐不可支。
到了大田里,凤英说:“这个堆子的玉米棒子好,咱们就要这一堆了,赶快揽拾,还等什么?”
正在要装车时,齐凤英又说:“这一堆玉米棒不怎么好,咱放下这一堆玉米棒不要了,咱去揽拾那一堆玉米棒,那一堆玉米棒看在眼里还能大一点。”
站在一旁搞玉米分配的田双炳得理不让人,他勃然大怒,严词拒绝了。
田双炳说:“你揽拾的那一堆玉米棒,既然你已经动了那一堆玉米棒,那一堆玉米棒自然就是你家的咧,别说那还是一堆玉米棒,就是一堆屎你也得吃,其它地方的玉米棒你不能动,因为那是别人家的,你动了就是偷。”
森旺息事宁人地说,“动了就动了,只要她在上一个堆垛上没有多拿走一个玉米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则问题,就让凤英另行挑选玉米堆装车拉走吧。”
田双炳高声呼喊:“村有村规,民有民约,一切都得按制度办。你一门心思的当好人,你让谁当恶人?难不成这世上只有你森旺聪明?只有你森旺会办事,会说话,会做人,你的意见是偏向一方,根本就站不住脚!”
齐凤英大声反驳:“站不住脚也要站,你田双炳又能怎么样,今天这事我就重新挑选了,这事根本就由不了你,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还以为你自己就真的说了算。”
森旺说:“凤英,看上那一堆你就去揽拾那一堆,也算不上是什么多吃多占,我看他谁能把咱的毬咬了。”在争吵中田双炳破口大骂:“齐凤英,你猖狂什么,你以为有人给你在背后撑腰说话,你就可以横行霸道了,你就可以猖狂无形了,你就可以张牙舞爪了,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那不是你的人红,那是你的逼红!”
“你说什么!”
站在一旁的齐凤英的丈夫不干了。
“你狗日的给我放规矩一点!”
只见他飞身跃起,转身一脚,继而挥动起愤怒的拳头朝着田双炳的脸上奋力打去,还没有等到田双炳反应过来,森旺举起一根木棍,朝着田双炳的腰部也奋力打去。
森旺趁乱打了人,转过身把棍子扔到了一边。只见他点燃了一支香烟,站在一旁做起了好人:“一只手掌拍不响,两只手掌啪啪啪。你看咱这都是一村一院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到底能有多大过不去的事吗?为了一两句话说不到一块儿就动手打架,就都没有一点忍性,以后这谁还不见谁咧么,不是我爱说公道话,千说万说说破天,说到底,反正你们打架总是不对的,这叫人咋说你们呀,打下事了谁来承担?弄下这到底是啥事吗,简直就叫人没有办法说嘛。”
由于田双炳出言不逊,引起众怒,他顿时被人打倒在地,不省人事。他被人拉着架子车送去了铜岭县医院。时哭时笑,神志恍惚。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打狗都要看主人,她齐凤英这个泼妇我看她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聚众打了我的娘家兄弟,这还了得,她不仁,我也不义,我要让她齐凤英付出血的代价!”
听到田双炳被打的消息,姐姐田秋花顿时勃然大怒,盛怒之下,她亲自带人上门去找齐凤英兴师问罪。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见了面,两个女人在一瞬间扭打在了一起,齐凤英在打架中吃了大亏,被田秋花操起一把茶壶奋力砸中,她也被送去了铜岭县医院,卧床不起,苦不堪言。
在对田双炳考察一段时间以后,严百才彻底失望了,他如是这般地对老伴说:“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察其言,观其行,咱的女儿不能许配给田双炳,田双炳小人得志,他只是当了一个生产队的副队长都疯狂成了那个样子,还敢让他当县长,当公社书记?让他当了,那里还能有老百姓的活路。这个人是过河拆桥,势利小人,坚决不能用,现在被人打成了那个怂样子,是他田四在世上亏了人,不办人事,报应都落到了后辈娃娃的头上,他再做了咱家的女婿,疯言浪语的,那还不让村里人把咱家笑话死。”
鸡飞蛋打,聪明反被聪明误。田双炳在村里成了人见人厌的孤家寡人,没有人愿意去理睬他,他装疯卖傻,四处张扬,把屎拉在床上的被窝里,说他被人打了身体不能活动,只能是难以顾全,大小便失禁了。
走在村里,田双炳拦住一群村里的小孩子,他铁青着脸,嘴里连声说着:“我给你粮票,我给你粮票,叔给你介绍一个小媳妇。”
一群孩子被他吓得失魂落魄,四散而逃。
不出几天,田双炳的生产队副队长职务也被免掉了,在几天之内发生的变化,把田双炳打回了原形,田双炳仰望长空,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悲天长叹:“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睛看看,你总得给我田双炳留一条活路呀,你总得给我田双炳给一条出路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也就是在那一年,中国恢复了高考制度,田双炳经过两个多月的发奋苦读,积极准备,他在当年的高考中顺利地被录取了,走进了西部地区的一所大学。
新生入学以后, 在田双炳的那个村,有八名妇女实名举报,田双炳在高中毕业以至考上大学的那一段农村生活时日,在村里翻墙跳窗入室,抬门扭锁,强奸过八名青年妇女,一个个签名,一枚枚红指印,似乎在诉说着我们的大学在招录新生问题上只注重看成绩,不注重看人品,这样培养出来的人还能真的靠得住,用得上吗?杨二嫂的名字被排列在举报信的最前边。她说:“就是拉下这张脸,也要把田双炳从大学弄回村。”
群众来信转到了学院院长那里,院长把那几封群众来信压了下来,他语重心长、不无感慨地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理解万岁,孩子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的确是难能可贵,很不容易了。韩信有胯下之辱,陈平有盗嫂之嫌,要树立正确的人才观,我们的祖国失血过多,后继乏人呀,在培养和造就千百万革命事业接班人这个问题上哪能做到十全十美、德才兼备呀。因为中华民族正在崛起,我们正在面临着一个千帆竟发、百废待兴的好时代。”
清明节到了。2018年春天,田双炳从外地回到县上省亲,他写了几个人的名字通知大家前去县上的一家大宾馆置酒小聚,当电话通知到秦三河,秦三河轻蔑地说:“不去,再也不想看到他,呸,都是啥人吗?他的这一辈子活在世上能对得起谁?他还有啥脸通知我,一个地地道道的势利小人!”
有一天,陈光明来了,秦三河把他写的一首新作快板诗《童年忆趣》送给陈光明。
话童年,旧事多,
如梦一般想多说。
没电视,没电灯,
晚上村西跑到东。
......
陈光明说:“咱们这一代人,是共和国前进和发展的建设者和历史见证者,很喜欢怀旧,而对于那一段历史,真正能拿起笔写出来的人并不多。你现在还有时间写诗,写小说,很是有闲情逸致呀,如果是我,我就不干那样劳脑伤神,自讨苦吃的蠢事,自己写书,自己出书展示给社会公众传播知识与文化还需要自己出钱,你就不看看现在街上的大药店,比书店都能多100倍,说明了人们所需要的是健康的身体,而不是完美的精神,社会需求不同了,咱可不能墨守成规,要与时俱进,才能活出生活质量来。”
秦三河说:“所言极是,所见略同,这一点还真叫你把话给说对了,每天上班下班,孩子们你哭他笑,柴米油盐的,谁还顾得上那些,爱写诗的人,是因为把罪还没有受够,把苦还没有吃够,把字还没有写够,把书还没有读够。但是在我看来,物质的东西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的,人生在世,想做什么,就做点什么,能干什么,就干点什么。”
陈光明说:“这也不失为是一种对生活的理解和态度,酒越放越醇,诗越改越好,不急,说不定在500年,1000年以后我们的后人们看到你写的长篇小说《河西》,心中会有读之恨晚,如获至宝的感觉。”
秦三河说:“我不期望会有那一天,500年,1000年我看不到,他们看不到了,早都被娃娃们拉去买废纸了,六十年花甲子轮流转,民间有一种传说,一个家庭积攒不够六十年的老皇历,等到哪一年把老皇历攒够了,一场天火就把房子烧光了。积累下来的粮食人能吃,积累下来的文字和知识,那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情。人啊,清白不得,还是活得糊涂一点好,世上的能行人多的是,说到那里,止到那里,不要把牛吹大了,今天中午我作东,我请客,你说,你想吃点什么,大钱没有,小钱咱还是有的。”
“怎么你的老样子还是没有改,我不能总是吃你的饭,总是让你请客,今天中午咱就礼从外来,还是让我请你吃上一顿饭吧,这样礼尚往来岂不更好。”
听到陈光明的话,秦三河突然掉下眼泪,欲言又止,悲从中来。
“高兴一点多好,多愁善感,咋看一幅生离死别的样子,有那么悲观吗?”
“虽然说中国古代成语中载有旷日持久,遥遙无期的辞条,亦有曹孟德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的伤感,悲壮,无奈和悲凉。人生苦短,转眼成空,时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说不定在哪一天早上,咱们这些老弟兄们,说着笑着,谁就突然没有了。不说它了,咱到街上找个饭馆先喂饱肚子,酒肉穿肠过,胜似活神仙。”
“客观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这倒还差不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矩成灰泪始干,怎么争强好胜的脾气一点儿都没有改。”
2016年3月,从外地传出消息,田双炳被纪检部门立案查处了。涉嫌贪污受贿,公权私用。与多名女性长期保持并发生不正当性关系。背弃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入党誓词与初心。
大家都说:“田双炳,已经有多日联系不上了。”
作者简介:罗耀林,陕西大荔人。
(编辑审核:冯静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