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江虹 || 蛊镇

肖江虹
2022-01-27
来源:西南文学网


小心翼翼揭开瓦罐,王昌林眼睛就亮了。

十多条半尺长的蜈蚣通体碧绿,焦躁地在罐子里游走。把半碗惨绿色的汤汁倒进瓦罐,盖上盖子,王昌林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低声念诵:

云上的蛊神

请赐给我无边的法力

林间的毒虫

沟边的魔草

都为我所用

七七四十九个昼夜

炼成一道圆满的蛊

那些不速之客

驱赶他们

远离我的寨子

远离我的族人

万能的蛊神啊

请用你的惠赐

永葆我们平安

让这个叫作蛊镇的村子

世世代代

绵延不绝

一连默念了六遍。

为什么要念六遍,王昌林不清楚,师傅把制蛊的手艺传给他的时候,也没有说明白。“六”在蛊镇是个好得要命的数字。制蛊需要六种毒草:毒鹅肠、散白花、断肠草、曼陀罗、见血封喉和溶血藤;常入蛊的毒虫也是六种:断尾蛇、毒蜈蚣、恶蝎子、鼓蛤蟆、长脚虺和尖嘴蝮;还有,蛊镇老人平常不做寿,唯独六十六岁,不仅要做,还得大做,三亲四戚,七乡八寨都要请到。仔细想想,和六有关的事情还有很多,每年六月六日是敬蛊神的日子,寨西头戏台的柱子是六根,甚至过年都规定菜数只能六碗。总之,只要留心,在蛊镇,这个数字无处不在。

洗净手,王昌林把瓦罐重新放回屋角的土坑,覆上土,铺上篾席,伸直腰呵呵笑了。是值得高兴一回,等蜈蚣吸完这半碗草汁,这道蜈蚣蛊就算大功告成了。

重新窝进躺椅,王昌林才感觉累了,快八十的人了,身子骨是不行了,随便一动都能听见骨头炸裂的声响,不动就尽量不动吧!油尽灯枯,随时都可能没了。

也怪,刚翻七十那个坎坎时,王昌林还没觉得自己老了。整天跟着四个儿子往庄稼地里头钻,好手好脚,啥活都能提得起。自从儿子们扛着蛇皮袋子进城后,他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老了。儿子们都有孝道,每月按时寄钱,吃吃喝喝足够了。可他不满足,还是想着在地里头蹦跳的日子,时不时还扛着锄头去地里头转悠。可入眼的荒凉让他实在无从下手,撂荒的庄稼地全是野草,比他还高,在风里头得意扬扬对着他摇头晃脑地示威。

倦意袭来,王昌林迷迷糊糊中看见老婆子在和他说话。老婆子站在蛊镇对山的垭口上,风吹着她长长的秀发,她那时还没过门呢!脸颊泛着少女特有的潮红。

“那个谁,听说你们镇子上有人会放蛊,真的假的呀?”

“是呀!我就会。”

女的吓了一跳,眼里扑闪着不安。

“放蛊是不是用来害人的呀?”

“屁,我就没害过人。”

老婆子性子犟,家里人不同意她嫁给一个蛊师,她收起几件换洗衣服就过来了,没有嫁妆,没有仪式,一口气为王昌林生了四个儿子。天不佑人,老四刚会喊妈,她就走了。急症,下地回来在水缸边汩汩灌下一瓢清水,噗地一躺就没了。

有人敲门,三长两短。王昌林遭打的蛇一般,两头一翘甩开了躺椅。他很细致地抹掉眼角的老泪,正正色,面上就起来了一层霜。

拉开门,王四维的嫩娃,叫细崽。此刻正是黄昏,晚霞在天边翻滚,王昌林一下没适应,差点被那片红光扑倒。抬手搭起一个凉棚,王昌林说幺公,你来晚了。

论辈分,六岁的细崽是王昌林的爷辈。在蛊镇,年纪再大也是白搭,就算穿开裆裤的嫩娃,只要辈分上去了,你也得按规矩毕恭毕敬喊。

细崽没接话,左手一伸:“拿来!”

“幺公,你进来!”王昌林闪开一条道。

“老子不进来,给钱,我还要去常家小卖部买饼干。”

“幺公——”

“少逼啰唆,拿钱。”

“不给。”

“王昌林,你要翻天不是?说好敲一次门五角的,老子敲了门,你就要给钱。”细崽直着脖子吼。

嘴角拉开一线笑,王昌林说:“幺公你进来,我多给你五角。”

细崽眼睛一亮,指着王昌林义正词严说:“说谎的是乌龟。”

进了屋,天边的晚霞被切断了,但细崽脸上的晚霞还在。不规则的一块红斑,差不多占据了整张脸,从额头上蜿蜒而下,漫过鼻梁,在右脸颊上夸张地铺开,一直流淌到脖颈。

伸手摩挲了那片赤红。“痛不痛?”王昌林问。

摇摇头,细崽有些不耐烦,说你都问了多少次了。手一伸,直截了当:给钱。

凑近仔仔细细琢磨了一番,王昌林点点头说:“似乎比前个月又淡了些。”

听了这话,细崽有些得意,说:“我爸说了,等它散了,就接我进城去。”

王昌林坐在门槛上,看着细崽蹦跳着远去的背影。霞光透过薄云,从天边斜剌剌照过来,仿佛无数的尖针,将一个镇子死死地钉住。王昌林举起头,针尖飞泻而下,他感觉到了一阵钻心的刺痛。

细崽脸上的红斑是两岁开始出现的。开始只是隐隐的淡红,他爸王四维还有些得意,逢人就说你看我娃这脸,红得跟苹果似的。渐渐就不妙了,先是微醺,继而大醉,最后像是给人甩了一脸狗血。四维是个舍得人,砸锅卖铁带着儿子到处跑,连省城最好的医院都去了。药吃了几箩筐,一点用处没有。最后带去看了邻寨一个巫医,巫医要了生辰八字,摸摸捏捏搞了一通,然后下了决断:这娃前世是个守寨的军士,在一场战斗中惨死,血气太浓,投胎了都没能化掉。王四维双膝一落,哽咽着央求解法。巫医摇着头说就是天王菩萨都解不了了。

一个清晨,伤心的王四维带着无解的王细崽离开了蛊镇,跟着外出的人流去了遥远的城市。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更伤心的王四维带着更无解的王细崽出现在村头。他对遇到的每一个人说:都怪这张逼脸。细崽妈扒开儿子的衣服,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遍布全身。女人落了泪,抓住男人问这些伤是咋弄的。男人半天才说棚户区的其他娃娃都拿细崽当怪物打整,背着大人就没轻没重打他。抱着细崽哭了一回,女人说细崽我们哪儿也不去了,就是灵霄宝殿也不去了,我们就好好在家待着。

奇怪的是,自从回到蛊镇后,细崽脸上的赤红开始渐渐淡去,步子跟来时差不多。第一个发现的就是王昌林。一天,王昌林在村口遇见细崽端着小鸡鸡,对着远方咬牙切齿地撒尿,还咕哝:

“霉死你狗日的。”

目光顺着幺公皱皮的小鸡鸡歪歪扭扭绕过去,王昌林就看见了王木匠的屋子。

王木匠一身手艺,尤其擅长做寿木,前些年进山伐木,让一棵老黄杉砸断了腿。断腿后路就不平了,一迈步就跃跃欲试的模样。去年接到一个徒弟的信,让他去城里一个木材加工厂上班。兴冲冲进了城,徒弟带他去见工厂老板,老板看他一飞冲天跑来的架势,盯着那条断腿看了半天,一挥手就把他扇回了蛊镇。

王昌林不知道王木匠如何得罪了细崽。木匠是他看着长大的,不折不扣的老好人。早些年给人做个门窗,打个寿木,从不谈价,主人家看着给,多多少少他都受。最近几年就更不说了,气饱力胀的年轻汉子全都走光了,瘸腿的王木匠就成了寨子里头力气最大的人。谁家有个搬抬扛移的重活,站在村头的土堡上甩一嗓子,木匠就笑眯乐呵腾云驾雾赶来了。论人缘,十里八乡怕是没人敢和木匠比。前年木匠老爹老去,附近好几个寨子的人全来了,虽说都是些老弱病残,但量大,把一个院子塞得满满的。

王昌林背着手,盯着细崽的一举一动。等细崽收拾好撒尿的家什,王昌林往前迈了两步,他说幺公,木匠到底咋个得罪你了?细崽红着眼说,他把我从常家买来的饼干扔丢了,说饼干长了霉,不能吃。王昌林说木匠做得对呀。细崽翻着眼说干,他是没的吃眼红才这样干的。王昌林笑笑,双手把细崽扳过来,刚想给幺公讲道理,忽然呆住了。细崽额头上那团火烧云,仿佛正随着黄昏的降临慢慢淡去。

伸手使劲抹了抹,力气大了些,细崽咧着嘴叫了一声。

“怪了,幺公,淡去了呢!”王昌林惊讶着说。

挥手格开王昌林的手,细崽愤愤地说:“管老子的,多管闲事。”

又仔细看了一回,王昌林确定,真是淡去了。

回到蛊镇半个月,细崽有了一个能挣钱的活。

这个安逸的活路和村东头的柳七爷有关。

蛊镇最大的一棵古柏在寨中的晒谷场上,浓荫蔽日,像个浑圆的伞盖。教书先生柳七爷每次给寨人讲古,到《三国演义》刘备出场那一段,就说刘备还是个娃娃那阵子,就坐在村子里一棵古树下,让其他娃娃来参拜他,喊他陛下,有人看见了,就说那棵树不就是皇帝的黄落伞盖吗?这娃娃长大了定有出息。

然后柳七爷手指往上一戳,对众人说,那树就这模样,按这说法,我们大家都是帝王命哟。大家就呵呵笑一回。

柳七爷脑壳不大,但学问不少,上古那些芝麻大小的事情他都晓得。只要老天给脸,晚饭以后听他讲古是蛊镇人雷打不动的科目。人多那时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古柏下围得水泄不通。离得远的,怕听漏了,脖子伸得老长,眉毛跟着剧情上下抖动。现在人少了,只剩下几个老眼昏花的和鼻涕横流的。但科目还在。只是柳七爷讲古的劲头没以前那样足实了,有一搭没一搭,还老出错。说诸葛孔明死后,魏延反了,大喊三声谁敢杀我,第三声话音未落,就被身边的马超一刀砍于马下。周围尽是失望之色,王昌林实在忍不住了,咳嗽一声,装得水波不兴样地纠正:老七,是马岱,马超早死了。柳七爷双眼浮起一层灰暗,四下扫扫说:“冷火丘烟的,没兴致,以前堆得密密匝匝的时候,我哪个时候讲错过?”

一连六天,晚饭后都不见了柳七爷的影子。王昌林和同宗的几个老人在树下抽旱烟,吧嗒吧嗒,云山雾罩,烟锅子填了好几回,也不见柳七爷过来。月亮起来老高,悬在古柏树顶,把几个老者拢在一团淡黑中。磕掉剩烟,王昌林说都散了吧,老七今天怕又不会来了,也不晓得他在忙些啥子。另一个老头往地上啐了一口烟唾沫,有些忧虑地说:最近他老说胸闷,会不会倒床了?

王昌林说明早我们去看看吧。

几个老者摇晃着往柳七爷屋子那头赶。蛊镇的早晨很安静,王昌林走在最前面,火棘树的拐杖在石板上敲打出沉闷的声响。他忽然停下来,远远近近打量一番,叹口气:

“要是前些年,这个光景,田间地头都是人。”

指着路边一堆乱木,王昌林说:

“你们看看,蛊神祠呀!连个轮廓都没有了,去年还有两根柱子立着,今年啥都没了。”

屁股后面几个老枯朽也跟着叹气。

柳七爷的屋子在村南头,背靠一条河沟,屋子周围都是竹子,枝繁叶茂,青翠欲滴。老夫子很讲究,当初选地建房,其他人家都离河沟远远的,怕潮湿。柳七爷不怕,说有山有水才有灵气,又说居不可无竹,就在屋子周围种了许多的钓鱼竹。在蛊镇人眼里,七爷有种天生的距离感,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你惊讶,像个堕入凡间的星宿。

房门虚掩,王昌林站在院子里喊了两声,没人应答。

推开门,一股怪味扑面而来。

老七没了。王昌林说。

柳七爷仰面躺在一张核桃木的雕花椅子上,微闭的双眼汪满了墨绿色的脓水,面部完全塌陷,仿佛皮骨下有了一次暴雨后的坍塌。他手里还捉着一杆笔,黏稠的液体顺着笔杆往下淌,在地上洇出一个肥厚的圆圈。面前的条桌上,还有一沓纸。

从床上拉块布把七爷罩住,王昌林抓起桌上的纸翻了翻。“哦”了一声,他说:

“老七在写《蛊镇志》。”

门边一个老者问:“啥?”

想了想,王昌林感觉说不清,他就挥挥手说:

“快喊人来。”

老七落了土,寨里头十多个老者老奶坐下来商量,说我们这堆人,都是黄泥巴盖到了下巴的人,哪天一口气上不来,烂在家里头都没人晓得,得想个法子才成啊!

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时候,细崽铺着满脸的红霞在树根下刨曲蟮。王昌林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就让我幺公每天挨家挨户敲一次门,哪天不应门了,那就是死透了。”

大家都觉得这法子好,一个人蹙着眉说细崽这东西性子不太顺溜,他不一定愿意捡这个活。

“敲一次给他五角钱,一个月满打满算三十天,也就一斤猪肉钱。”王昌林又补充,“重赏之下,你还怕没的勇夫?”

窗外正落雨,滴答滴答敲打着屋檐下的青石。蛊镇的雨夜很难熬,王昌林在床上翻来滚去几十个回合都没有睡去。他索性爬起来,拉开灯。光亮一炸开,王昌林给吓了一跳,一只枯瘦的老鼠趴在屋子中央。凑近看了看,是个老东西。确是年岁大了,它走路拖着后腿,干瘪的肚子贴着地,没一点精气神。甚至王昌林伸脚去撵它,它也懒得躲闪。掀翻了,吃力地爬起来,一顿一顿又往前爬。王昌林忽然涌起来一些心酸。他钻进厨房,舀来半碗饭倒在老鼠的面前。地上的老家伙嗅了嗅,身子缓缓抬起来,张开嘴开始吃饭。毕竟有了岁数,吃了几口就停住了,抬起前爪艰难地抹抹嘴,往墙角那头爬了过去。

笑笑,王昌林说:“我每顿小半碗,比你好不到哪儿去。”

地上的在屋子里糊里糊涂转了半天,总算找到了角柜边的那个小洞。

“我太阳落坡就开晚饭,明天早点来,一起吃,多张嘴吃起来香。”

客人不见了,孤寂一下变得宏大,王昌林四下扫了扫,连墙上的老婆子也耷拉着眼皮。

拉开抽屉,王昌林取出从老七那儿拿来的那沓纸,把椅子挪到电灯下,开始慢慢翻检。

不愧是喝墨水长大的,老七的毛笔字写得真是好。纸是毛边纸,仿佛某种情绪,又轻又薄。第一页竖着“蛊镇志”三个大字,颜体,端庄肃穆。

囫囵翻了翻,内容都是熟识的。七百年前就有了这个镇子,出了几个将军,几个秀才,哪年哪月遭遇外族入侵,还有几次惨烈的护镇战斗,等等,杂七杂八,零零碎碎。

雨声滴答,王昌林双眼慢慢合上了。

雨后的蛊镇生机勃勃,到处都泛着墨绿,风一过,抖落树叶上还残留着的水珠,滴滴答答的声响此起彼伏。

细崽来得早,双脚踩着石板路上的积水,欢快地跳进王昌林的院子。

拍了两下,没人应。又使劲拍了两下,还是没人应。腾地跳回院子里,细崽扯着嗓子喊:“孙儿,你狗日的是不是断气了?”天地一片寂静,几只鸟被惊得从院子边的梓木树上腾空而起,树上轰地下来一阵露水雨。

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细崽吓了一大跳。王昌林躺在竹椅上,脑袋后仰,身上、地上都撒着纸张。细崽吓憨了,不敢出声。他随手拿起王昌林的火棘拐杖,哆哆嗦嗦伸过去,轻轻捅了捅椅子上的人。

“喂,你死没有?”声音和手都在颤抖。

椅子上的没半点声息。细崽一阵难受,他确信他的孙子王昌林死去了。但他不死心,举起拐杖朝着椅子上一对老膝盖狠狠敲了下去。

一声怪叫,王昌林猛地拉直身子,两个眼睛鼓得斗大。

细崽也跟着怪叫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

王昌林抹抹嘴,笑着说怪哉怪哉,在椅子上比在床上还睡得香。细崽却哭了,一张脸像是被揉皱的红布,抬手抹了一把泪,就开了黄腔:“王昌林,你想吓死我是不是?烂狗日的,大清早你装哪样死?”

费劲地从椅子上爬起来,王昌林说:“幺公,明明是你老人家拿拐棍砸我,你反而还怨我。”

“老子不管,你狗日的吓着我了,你要捡损失。”

“好好好,你说咋个捡法?”

止住哭,细崽想了想,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最少给三块钱,常家小卖部刚来了一种糖块,巴掌大,味道安逸得很。”

王昌林蹲下来,说给五块都行,不过有个条件。

“啥条件?”

“跟我学制蛊。”

哼一声,细崽对着王昌林吐出半截舌头,冷冷地说:“老子才不学,等我脸上的病好了,我爸就接我进城。”

“那一分钱不给。”王昌林说。

细崽寒心了,顺势一滚,把自己当成面团在地上反复抡。刚开始还行,速度快,再佐以撕心的号哭,显得威慑力十足。渐渐就不行了,毕竟是体力活,滚到最后就成了条青杠树头的大肥虫,一个来回都费死呆力。王昌林呢,索性拉条凳子坐到屋檐下,裹管旱烟咂得烽烟滚滚。太阳升了起来,哭声黯淡了下去。王昌林把烟锅子伸到凳子腿下磕了磕,细崽在身后说:“王昌林,我日你妈。”王昌林也不回头,接过话说:“我妈是你侄女,你要骂她我也无法。”细崽感觉理亏,侄女在对面银盘山上的岩缝里头,一百多岁,悬棺黑漆都剥落完了,显出无奈的死灰色。开错了黄腔,细崽收起了嚣张的神情,瘪着嘴,有一声没一声抽泣。

“给钱也可以,不过你得陪我进山找脆蛇。”王昌林说。

横着袖子抹一把鼻涕,细崽说要得要得。笑容在一张哭得稀烂的脸上绽开,像一朵怒放的红莲。倒不是为了那点钱,实在是脆蛇是个稀罕东西。

蛊镇四面环山,进进出出就靠一个豁口,豁口有个名字,叫作一线天。年轻的时候,王昌林搞不懂祖宗为啥选这样一处穷山恶水繁衍生息。后来从老七那里知道,主要是为了躲避战乱。祖先们打过一场败仗,为了躲避追杀,才选了这样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山路不好走,两旁的刺蓬伸长手臂,热络地抱成一团。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多的时候,天天有人进进出出,还不闲着,遇上斜出来的枝丫,就会掏出柴刀把道路收拾出来。自从村人水样地淌出蛊镇后,道路慢慢就狭窄了。有些干脆就没了,不扒开杂乱,睁大眼睛,你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曾经有条路。

太阳当顶了,细崽和他的孙子王昌林还在半山腰摸索。细崽个儿小,弓着腰猫样往前蹿。他的孙儿不行,骨头让日子锈蚀了,硬直干脆,稍微弯一下就钻心地痛。不过还好,刚抽芽的老辈人耐心好,蹿出不远就坐下来,双手拢着膝盖等他。

“脆蛇真的会断成几截吗?”细崽问。直起腰喘一阵,王昌林才说:“对呀,一般断成两截,我见过最多的是断成四截。”

在蛊镇,脆蛇是所有细娃心头的一个问号。那些皱纹里堆满阅历的人才有资格谈论脆蛇。据说除了蛊镇,全天下没有第二块土地有这东西。脆蛇通体雪白,个子小,毒性大。遇到危险,它会断成几截,等危险过去,那些断掉的躯干又蹦跳着合在一起,一溜烟就梭跑了。

“咋样才能抓住脆蛇呢?”细崽又问。

王昌林喘匀了,两只手把着拐杖,低声说:“捡走最中间一截,它就合不上了,就能抓住它了。”

细崽搓着手,舌头舔着嘴唇,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关于这个稀罕物的诸多传说,好些蛊镇人都半信半疑。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脆蛇制成的蛇蛊,不仅能颠倒时序,还能返老还童,一句话,想啥有啥。

朝着一丛班茅草飙了一泡尿,细崽扭头问:“哪里才能找到它呢?”

伸手往天上一指,王昌林说山顶的岩缝中。

“我们今天好好抓几条。”细崽说。王昌林呵呵笑,说幺公,你算盘拨得倒是响亮,我活了这么多年,拢共抓过两条。

细崽眼神一下黯淡了,他嘟着嘴说:“那你还上山。”

“上山还有机会,不上山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山顶是片开阔地,远远近近的物事都尽收眼底。那些高大的乔木到了山腰就停住了,把山顶全交给了矮矬的灌木丛,灌木种类很杂,火棘和黄杨占了大半。它们伏低身子,躲避着咄咄逼来的山风。王昌林年轻时随师傅上山寻制蛊的蛊物,站在山顶他问师傅,为啥山顶只有这些矮矬矬的灌木丛呢。师傅跟他说,山风太大,那些个儿高的会活活给吹折了,所以它们都躲在山脚。

关于这点,柳七爷还有句文绉绉的话,叫作:物竞天择。

王昌林眼睛看着细崽,他希望细崽也问他这个问题。制蛊这门活,关键的功夫是寻找蛊物的本领。你要知道什么物事喜阴,什么物事好水,什么物事在什么季节出没。所以,对环境的点点滴滴你都要了若指掌。王昌林知道峡水镇一个年轻蛊师,真本事没学到,却练就了一身歪门邪道。就拿抓蜈蚣来说,他不赶山,不趴沟,宰一只公鸡,开膛破肚,岩壁下一埋,第二天扒开松土,公鸡全身钉满了循着血腥味赶来的大大小小的蜈蚣。给王昌林讲这件事的时候,年轻人还一脸得意。王昌林当时就冷笑,蛊物最大的要求是干净,吸了一夜的鸡血,那还叫干净吗?

层层叠叠的岩壁耸立在山顶,仿佛码放着的一册册古书。细崽兴奋地跳天舞地,在岩缝间探头探脑。

招招手,王昌林说幺公,你过来。细崽跳过来,王昌林说幺公,我考考你。细崽眼一翻,说要得。王昌林指着不远处一块石板,问:底下有些啥子?我说的是活物。细崽没想到来这一出,愣了半天,摇摇头。

“曲蟮子、山蜗牛、四脚蛇、红线虫,最少有这四样中的两样。”王昌林说。

细崽满脸狐疑,跑过去搬开石块,一方阴湿下,伏着一条曲蟮子、两只山蜗牛和一条拇指粗细的四脚蛇。

“哎哟,狗日的说得好准呢!”

王昌林呵呵大笑。

“那你说脆蛇在哪里?”细崽问。

往远处一指,王昌林说那边。顺着王昌林手指的方向,细崽发现那边太远了,越过了脚下一片浩荡的莽莽苍苍。“去抓不,幺公?”王昌林侧着脸问。咬咬牙,细崽说去,今天不抓条脆蛇老子就不回家。

阳光从薄云里斜射下来,像是天上抖落的一面薄纱。

一个寻常的起伏,两个人走了好几个时辰。

在一处山壁上停下来,更远的天地浮现在眼底。让人胆寒的峡谷,歪歪扭扭从远处过来,峡谷腰际,缠着一条土黄色的带子。

指着那条带子,王昌林说这是附近十多个村寨通往乡上的独路。他眼里浮起一层悠远,喃喃说:“你是不晓得,那些年,一到赶集天,山路上全是人,背的扛的,牵猪的拉牛的,麻线一样连绵不断。”顿了顿,王昌林又说,“今天就是个赶集日啊!”

山谷中有鸟鸣声,空旷悠远,就是没一个人影。

“脆蛇呢?”细崽问。

摇摇头,王昌林说幺公,没有脆蛇,脆蛇不在这个季节出来,我哄你的。

从石头上蹦起来,细崽咬牙切齿指着王昌林,本想骂日你妈,又觉得对不起侄女,呼呼喘了几声狠狠一屁股坐回石头上。

两个人就这样呆呆坐着,天地寂然虚幻,最真实的是彼此的呼吸声。忽然,细崽惊呼一声,说你快看,那头有人过来了。

揉揉眼,王昌林看清了,七八个人,有老有小,慢慢悠悠从远处走来。这是他三年来见到的第一拨生人。抽抽鼻子,喉咙都有些硬邦了。

他想跟人家打个招呼,要能天南海北吹吹壳子就更好了,实在不行,说几句天气好坏的废话也成。

“哎,路上的,赶场啊!”王昌林双手拢着嘴喊。人堆堆停了下来,往这边瞅瞅。大约是没听清,停了一阵又开始往前耸动。

接连喊了好几声,对方都没应答。眼看着就要移到山腰的另一侧去了。王昌林急了,焦躁失望在脸上波涛汹涌。“要转过去了,要转过去了,”他指着远处喊,“你们倒是应句话呀,不要就走了呀!”

“对门的,我日你家十八代祖宗。”细崽站起来长声吆喊,力气很足,腰都扭弯了。

这句听清了。

乡下怪事多,有点距离,说正事吧,叽里呱啦一大堆对方未必听得见,可要开黄腔,声音压得再低都听得格外真切。

将将要消失的几个人站住了。

“我才日你家十八代祖宗!”对门应,应该有些年纪了,声音锈迹斑斑。

睖了一眼细崽,王昌林确信这个人是有资格做他爷辈的,这样奇妙的灵机一动,绝不是凡人可以想出来的。

“几个狗日的,你们是不是去乡上赶场?”王昌林一脸红光喊。

“你个老草包,我们就是去赶场。”

“猪狗不如的一帮东西,”王昌林干脆站起来,声音因为兴奋也高亢了不少,“你们是哪个镇子的?”

“老子溪水镇的,关你卵事。”

“今年庄稼长势如何?”

“说啥?”

“老子问你狗日的那头庄稼长得好不好?”

“有个的庄稼,除了房前屋后的菜园子,都丢了荒。”对门苍老的声音也透着莫名的兴奋,“老狗日的,你们这头呢?庄稼种得宽不?”

“宽个,也丢了荒。”

“好了,不和你老草包说了,得赶去集上买两口砂锅。”

“要得要得,狗日的慢些走哈!”

那群人缓缓离去,消失在一片云雾中。王昌林伸长脖子,定定地盯着道路的尽头。他的嘴还大大张着,脸色殷红,呼吸粗壮,仿佛新婚之夜。

一入秋,焦黄就占领了一切。这个时候,蛊镇上了岁数的人都不愿出门。有啥好看的?入眼都是揪心的残破。王昌林却格外喜欢这个季节。秋季是蛊物最活跃的时节,蛇虫蝎鼠,满林子乱窜。

阳光柔和贴心,把王昌林罩在一片橘黄里头。他坐在院子里,把晒得干脆的蜈蚣一个一个放进擂钵,操起木棍捣得咣当咣当响。捣碎了,把细细的蜈蚣粉倒进土碗,端到鼻子边嗅了嗅,嘴就合不拢了。实在好成色,颜色好,味道浓。这道蜈蚣蛊是专门对付老寒腿的。王昌林好几年没有制出这样地道的蜈蚣蛊了。寨里几个被风湿折腾得要死要活的这下是有福了。

折进屋,王昌林把蛊粉倒进沙罐,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道符,默念六遍蛊词,用符将罐口密封。这是怕蛊气走脱,减弱下蛊的效用。只需六个时辰,揭开符章,这道蜈蚣蛊就算彻底制好了。

其实制蛊不累人,累人的是下蛊。根据先师传下来的规矩,下蛊不得让被下蛊的人知晓,那样就漏气了,不仅没有效果,别人的病患还会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喝茶、饮酒、吃饭等等都是机会,就看蛊师隐藏技法的手段了。蛊镇曾经有个厉害的蛊师,对人下了七七四十九道蛊,被下蛊的人竟然浑然不觉,病痛消失了都说不清子丑寅卯。王昌林把寨里几个患了老寒腿的排了排,还是遵循先易后难的顺序,第一个王文清,老东西粗枝大叶,不是那种细碎心眼,吃饭时候不要说给他下蛊,就是把饭碗偷走了,他怕都不晓得。

刚忙活完,院子里有人喊。转出来,是细崽的妈,女人叫赵锦绣,别村嫁过来的。四维进城后,她在家负责照看瘫痪的公爹和红脸的儿子。

“祖奶,有事啊?”王昌林喊了一声。

祖奶还很年轻,浑身上下都是急痨痨的气息。一动步,胸前就不安分地上下乱窜。见王昌林出来,也不说话,自顾拉条凳子往屋檐下一坐,两个眼睛大大鼓着,气息也格外粗壮,脑袋偏向一边,一张脸像是刚从酸菜坛子里捞出来的。

“祖奶,看你这样子,嘴青脸青的,哪个惹你了?”王昌林扶着门框问。

“哪个?还有哪个?王四维这根挨千刀的咯!”

“我祖爷不是在城里头找钱吗?远天远地的他咋个惹上你呢?”

回头看着王昌林,赵锦绣嗡一声就哭了,边哭边骂:“他个无良心的杂碎,老娘在家头累死累活,他却在城里找野货。”

“无根无据,祖奶你莫乱说哦!”

赵锦绣激动了,猛地立起身,三两步奔到王昌林面前,左巴掌狠狠拍在右手背上,咬着牙说:“无根无据?前两天炳富婆娘回来跟我说,两人都明目张胆睡到一张床上去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祖爷就做得不对了。”

回到凳子上坐下来,赵锦绣放声大哭。

王昌林倒来一碗水,把水递过去,他说:“祖奶,这事我帮不上啥忙,你得亲自进趟城,找祖爷好好说说。”

咕嘟嘟喝了水,赵锦绣狠狠骂:“男人没一个好货,离家几天,就磨皮擦痒了。”把碗递回去,觉得话说得难听,又补充,“我没说你。”

笑笑,王昌林说:“祖奶说得对,我是有心无力!”

赵锦绣也僵硬地笑了笑。

“给我整道蛊。”

“啥蛊?”

“情蛊。”

王昌林听完就摇头,说祖奶,我们这行有规矩,情蛊不让随便制。赵锦绣倚老卖老,蛮声蛮气喊:“你就说给不给吧?”无奈笑笑,王昌林说不是不给,是根本没有,我好多年没制这道东西了。

“那你给我制一道。”赵锦绣把一缕头发拨到耳后说。

王昌林还是摇头。他说的是实话,传授技艺的时候师傅就说过:情蛊和腹蛊,无论制作还是使用,要慎之又慎。原因是这两道蛊属偏门,偏门就是邪门,不算正道,乱用是要折寿的。因为用得少,乡村野地关于这两道蛊的说法五花八门。有次王昌林到乡上赶集,听几个人说情蛊的玄妙。一个煞有介事说:蛊师先下咒语,在十字路口摆两根交叉的树枝,下蛊的找个隐蔽的地头躲起来,等心仪的人跨过树枝,下蛊的跳出来跟在那人身后,走近了轻轻拍一下心仪的人的肩膀,只要回头,那人就会死心塌地跟下蛊的一辈子了。王昌林听完觉得好笑,驴唇不对马嘴。也不晓得这样的附会是谁造出来的,边边都不挨。

看王昌林不答应,女人又开始哭,嘤嘤呜呜抽泣,嘴也不闲着:

“我死了算,我死了算。”

猛地,她三两步跑到王昌林面前,扑通就跪了下去。王昌林一看,吓得不轻,赶忙伸手去捞赵锦绣。还是老了,力气从疏松的骨头缝跑掉了。吃奶的劲头都用上了,还是没能把女人捞起来。

“祖奶,你这样子是折煞我咯!”

女人神情坚定,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王昌林无计可施,扯了谎,说我火上还烧着水呢,我去看看。说完转身就往里屋拱。躲进屋子,好半天才顺过气来。主意是打定了,就是天垮下来也不能答应。

好半天,外面没了声息,王昌林想赵锦绣怕是走了。正想出来,忽然听见赵锦绣在门外喊:“昌林,你要应了,我让细崽跟你当蛊师。”

王昌林身子一震,打定的主意立时显得松松垮垮。

半边身子从大门里头露出来,王昌林看见赵锦绣还跪在原地。假模假势咳嗽一声,王昌林说:“祖奶,你刚才说啥子?我没听清。”赵锦绣双手一撑地面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土,立马露出了运筹帷幄的得意。

“你那点小九九我还不晓得,”女人笑着说,“我说让细崽跟你学制蛊。”

“幺公倒是跟我提过,不过我没同意。”王昌林谎话一出口,脸就变得灰白。

“为啥不同意呢?”

“我们这行收徒吧,”王昌林迈出门来说,“一是要看人品,二是要主事的人点头。”

“还人品,人都跑光了,哪个愿意跟你学这手艺?”女人勘破一切的神态,“你以为还是从前?”

冷哼一声,女人补充:“不找个人传下去,你这手艺就断种了。”

王昌林无话,祖奶没说错。

赵锦绣就笑,半天才收住笑说:“要不是有事求你,我才不会让细崽跟你学这手艺,你晓得的,他迟早有一天也会进城去的。”

王昌林倚在门框上,默不作声。

“你倒是应不应?”赵锦绣不耐烦地吼。看门边的沉默着不说话,赵锦绣就吼:“我十天后来取。”

细崽这几日莫名地兴奋。挨家挨户敲门声格外响亮,还会趾高气扬对那些门缝里探出的花白脑袋大声宣布:我爸要回家了。

那日赵锦绣去乡上给四维打电话,细崽也去了。电话拨通,赵锦绣就开始哭,光打雷不下雨。王四维在电话里说你别光哭,说事啊!声音细细的,没半点跋扈的影子。狗日的肯定是心虚了,赵锦绣想。认真哭了一阵,赵锦绣说爹好多天水米未进了,怕是熬不到立秋了。王四维听完就慌了,连忙问到底啥病啊。赵锦绣说我也不晓得,我劝死劝活,就是不去医院,也不说哪里不对头。

嗡嗡哭一阵,赵锦绣说:“你快赶回来吧!”

电话那头长长的沉默,好半天才嚅嗫着说:“不太好请假。”赵锦绣急了,日妈操娘给了王四维一顿恶骂。王四维才咬牙切齿说:“好,等我把假请下来就立马回来。”

赵锦绣放下电话,细崽说爷爷哪顿不吞下两海碗,你咋说他要死了呢?

阴着脸看着细崽,赵锦绣说,你想你爸不?细崽连忙点头。赵锦绣说,那你还话多。顿了顿,她长叹一口气,蹲下来摸着细崽的脑袋说:“你爸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爸了。”

当然了,细崽想,我爸是城里人了嘛。刚才老娘号了半天也没得半滴水,此刻细崽却看见,两行清泪正从老娘的眼眶无声无息地滑落。

接下来的日子,细崽每天都会跑出一线天,坐在村头的那块大青石上,眼巴巴看着扭曲着绵延而来的山路。老爸没说清到底是哪天回来,只说最近几天。细崽希望能成为第一个接到老爸的人。他想见到老爸后,就先把脸凑过去给他好好看看,自己脸上的血红色已经开始淡去了。

老爸说过的,等颜色淡了去,就接他进城。

细崽喜欢城市,人多,楼高,颜色杂。尽管老爸住的地方离那些伸进云里的大楼还有一段路程,但细崽不觉得远,推开那扇松松垮垮的窗户就能看见。出了门,蹚过一段积水的坑坑洼洼,就有无数的小卖部。哪像在蛊镇,去常家买根棒棒糖就得吭哧吭哧走上六七里地。不过细崽最喜欢的还是挂了个大钟的广场,大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好远就能听到。广场边卖啥的都有。最让他羡慕的就是广场上放风筝的那些细娃了,手里扯根线,嬉笑着在宽阔的广场上奔跑,头顶上一挂风筝在高楼大厦间起起落落。细崽最喜欢的是一挂老鹰,老大老大了,颜色威严沉着,不像蝴蝶蜻蜓啥的花里胡哨,刚飞起的时候能听见噗噗的巨响。

每次想到那挂猎猎作响的风筝,细崽都能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苦等了五六天也不见父亲的影子,细崽开始失去了耐性。从大青石上跳下来,他对着山路骂:王四维,你花口花嘴,说好了几天回来,至今不见影影,你老龟儿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回家。

老龟儿是挨骂当晚回的家,那时细崽正在做梦,梦里他看见老龟儿竟然是骑着一只老鹰回的家。

女人拉开门,看见男人一脸疲态站在门口。

“咋这样晚呢?”女人硬着喉咙问。

“爹呢?”

“睡下了。”

“有好转没?”女人没应声,低着头沉默一阵,说爹没病。

男人先是傻在门口,继而大怒,将肩上的背包狠狠往地上一掼,破口大骂:

“日你先人板板,几千里大路,老子日赶夜赶,你以为是细娃娃玩过家家?”

赵锦绣叉着腰,死死盯着男人,稳操胜券的模样。“老娘没凶你,你倒是先扳飙了,咋的,往天这个时候,是不是正骑在别人肚子上使力?”

打蛇打七寸,蛊镇人人都懂的道理。赵锦绣没有弯弯绕,单刀直入,直取要害。被打中七寸的王四维果然一下就蔫了,声音也失去了刚才的钢火和锐利,吞吐着说:“这是哪个狗日的乱嚼舌根?”

迎着冰凉的月光冷笑一声,赵锦绣说:“姓孟吧,在你们工地上煮饭的,对不对?”

王四维无话,头耷拉着,像是想往地里头钻的样子。

野话成了事实,赵锦绣一下就崩塌了。她其实希望男人硬实些,最好打死也不承认,那样起码还可以自己骗骗自己。哪晓得男人包一个,三言两语就认了账。悲伤顿时如洪流一般泄闸而出,她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开始哭。怕屋里老的嫩的听见,她把哭声压得很低,仿佛水壶里煮开的水,动静不大,但足可以把人活活烫死。王四维不敢劝,先是站着看女人哭,又觉得本来就理亏,这样高高在上看热闹更是理亏,索性坐下来,眼睛投向远处月光下的影影绰绰。其实那些模糊的高高矮矮和他没关系,他的心思在城市和乡村之间不断来回跑。

赵锦绣在屋檐下一直呆呆坐着,整个人空闹闹的,其实她啥都没想,因为她啥都想不起来了。她感觉自己像头顶那片惨淡的云彩,跟着风的方向一直跑啊跑啊,慢慢变小变淡,直到无影无踪。

内疚没能敌过疲倦,王四维躺在床上,扑鼾地动山摇。

捋捋头发,女人站起来,脸上掠过一丝轻笑。

蹑手蹑脚来到外屋,她没敢开灯,借着从窗户挤进来的月光,找到了男人搭在凳子上的夹克。她把衣服捧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古物。小心翼翼移到窗户边,女人慢慢松开咬紧的嘴唇。翻检如同蜻蜓点水,指尖顺着衣服的线缝抖战游走。

女人在月光下铺开一方灰白。她侧耳听了听,男人粗壮的鼾声在里屋上蹿下跳。

剪刀在夹克前襟亦步亦趋,看似无声无息,其实雷霆万钧。女人直起腰,看着夹克接缝处炸开的缝隙,长长吁了一口气。抬起衣袖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细汗,左顾右盼一番,女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纸片,捋开,一尺长形符咒,在月光下跳跃着幽怨的浅黄。符咒上无数黑色的蝌蚪,交织出暧昧的迷幻。女人心细,在符咒外裹了一层塑料纸,这样就不怕反复搓洗了。

来回折叠,秘密越变越小,把瘦身的秘密塞进夹克的前襟,女人从衣服下摆抽出早就准备好的针线,把裂口缝合得如同心思一般缜密。

最后,女人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对着完整如初的夹克轻轻默念:

情的蛊神

你睁大双眼手持宽大芭蕉叶

为我看护外出的汉子

你蒙蔽他的心

你遮住他的眼

那些花里胡哨的女人

在他面前都是毒虫游鼠

等他归家那天

才拿开你宽大的叶子

那样

我定当为你

焚香祭拜

供奉刀头

念完,女人将衣物放回。躺下来,侧身看着身边的男人。里屋背着月亮,光线不好,男人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明天中午,赵锦绣会为远涉归家的男人炖一锅香喷喷的腊猪脚。那才是真正的惊心动魄呢。

清晨睁开眼,细崽就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以为是做梦,使劲掐了掐大腿,生生地疼。从床上一跃而起,细崽光着脚丫子跑到外屋,老爸正和爷爷在门边说话。看见细崽跳出来,王四维笑了笑,笑容绵扯扯的,像是隔了夜的糍粑。细崽一个箭步蹦到老爸面前,把脸凑了过去,眼里全是哗哗的得意。

王四维仔细看了看细崽的脸,又伸手摸了摸,然后惊异地说:“淡了,真是淡了些呢!”

他还呵呵笑着对窝在藤椅里的父亲说:“爹呢!散去了咯!”

“你说的,散去了就带我进城,反悔的是王八蛋。”细崽昂着头说。

王四维一个劲点头,说不反悔,不反悔,反悔我是你儿。藤椅里的睖了儿子一眼,费气拔力咕哝:乱说,没大没小了。

表皮都是久别重逢的其乐融融,细崽和爷爷都没能看到底下的暗潮涌动。

一锅浓稠的腊猪脚在火塘上咕咕冒着气儿,揭开锅盖,香味一下漫到了门外。吞了一泡口水,王四维说,腊猪脚呢?我半年多没吃过了。三个碗一字排开,赵锦绣挨个往里舀肉汤。男人难得回家,自然得厚待一些,碗里头全是精华。

定定神,赵锦绣从兜里掏出三个纸包。眼前浮现出王昌林把纸包递给她的情景。她还记得王昌林的表情,无奈中透着凝重:“祖奶,三包蛊粉,每次下一包,能管住他三个月,记住,一定要分批下。”

把一包淡黄色的蛊粉倒进碗里,搅匀,女人舒了一口气。站在原地呆了半天,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怅然。辛辛苦苦整了这样一出,就能管三个月,她实在不甘心。三个月以后呢?狗日的还不是照样抱着别的女人进进出出?

咬咬牙,女人将剩下两包药粉倒进碗里,赵锦绣想这下好了,能管到过年回家。

然后她笑了,那笑散发着幸福的光泽

夜里,赵锦绣和王四维躺在床上,谁都没有动。愧疚和愤怒筑成的高墙让两个人都失去了翻越的激情。

第二天一早,男人就起身了。

晨曦中,赵锦绣和细崽把王四维送到一线天。王四维本来有好些话想给赵锦绣说,呆了半天也没能张嘴,只能点点头。然后他摸着细崽的脑壳说:在家要听你妈的话,能帮衬的就帮衬下,晓得不?

细崽说好,不过你答应我的,等病好了就带我进城。

王四维还没开口,赵锦绣就气冲冲把细崽往面前一拉,说:“进城去干啥?花花绿绿的,不学坏才怪呢!”

男人沉默一阵,把肩上的背包一甩,迎着一片血红走了。

秋末的阳光轻而薄,漫不经心的样子,全然没有了夏日灼人的那股子认真劲。

赵锦绣一大早就起来给公爹洗衣服。天气开始转凉,得把放置了一年的冬衣翻出来洗好晒干。老骨架子不比年轻人,翻过九月冬衣就得上身。老棉衣本来就粗壮,浸湿后就更难打整了。赵锦绣龇着牙鼓捣了半天,还是拿盆里的那团肥大无可奈何。

正无计可施,门边有人喊:

“嫂子,忙着呢?”

转过眼,赵锦绣看见了王木匠,肩上扛个条锯,歪斜着身子往这边看。

“哎,正好,你来给我搭把手吧,这老棉衣我一个人拧不干呀!”赵锦绣招着手喊。

王木匠把条锯靠在墙沿边,高低不平地过来。赵锦绣把棉衣一头递过去,说我把着这头不动,你劲大,使劲拧。

头靠着头,两个人弯下腰,王木匠一抬头就傻了。赵锦绣衬衫低垂,白色的胸衣吃力地包裹着两团硕大。王木匠一下就慌了,连忙把脑袋扭开,身体被拉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形。

“你倒是用力啊!”赵锦绣喊。

抬头看了看,赵锦绣对王木匠这个造型格外惊讶。然后她一低头,自己都被那道风景吓了一大跳。慌忙拉直身子,赵锦绣红着脸对王木匠说你有事忙去吧。王木匠怯怯应一声,颠簸着跑走了。赵锦绣看着王木匠跑远的身影,心头仿佛钻进了无数的小蚂蚁,在心尖尖上爬啊爬啊。半天收回目光,才看见墙沿边的条锯。几步跑到院门外,朝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喊:“条锯,你的条锯。”

条锯的主人蹦跶着跑远了。

握着条锯,赵锦绣心里怏怏的。脸上的红云还在,像是被人勘破了某个细微的隐秘。这情绪很遥远,小姑娘家家才有的呢!今天好奇怪,又捡回来了。木匠的条锯有些年龄了,手把那地方磨得闪亮。赵锦绣轻轻摸了摸,还留有撩人的热气,仿佛那人的发肤。怔怔呆了片刻,屋子里一声苍老的咳嗽把女人打回了原形,把条锯往地上一扔,心头暗骂:要脸不要你?

就这样,赵锦绣一个早上没有安生,她被一种古怪的思绪牵着走,像个探头探脑的小偷,心思总念着那个觊觎已久的物事。心思晃晃悠悠,做事也糊里糊涂。午饭上桌,细崽爷夹筷子菜放进嘴里,脸上的褶皱立马挤成一团。

“盐巴重了!”细崽爷说。

赵锦绣自己尝了尝,呸一口吐丢了。端起菜碗逃进厨房,心还在咚咚跳。探头看了看桌上一双老小,两人都在笑。她长舒了一口气,确认盘旋在心头的念头没有被发现。

饭还没吃完,王昌林来了,站在院门边喊幺公。

抹抹嘴出门来,细崽说长声吆吆喊哪样。赵锦绣白了儿子一眼,靠着门框说昌林啊,进来刨碗饭吧。王昌林摇着手说:“我吃过了,我想问问幺公想不想出门,我要去趟来鹤村。”

赵锦绣蹙着眉想了想说:“我听说来鹤村已久没人了,你去那头干啥呢?”

“还有几户,我一个熟人老去了,是个同行,我赶过去看看。”王昌林说。

细崽叉着腰,鼓眉鼓眼说:“去也行,好多钱?”

一巴掌扇在细崽背上,赵锦绣吼:“你和钱一天生的吗?就晓得钱。”

王昌林孤掌摇摇。细崽喜形于色,一个箭步跳进院子。赵锦绣在门边喊:“去就去,不许收钱的,晓得不?”细崽回头,很认真地说:“他要一不留神倒死在沟沟坎坎,怕是变成骨头了也没人晓得,我陪着他,收五块钱还不行啊?”

王昌林哈哈笑,说应该的应该的。

出了一线天,天地凋破得更厉害了,远远近近全是枯黄,那些星星点点的绿色不仅没能增添些生气,反而让残破显得更加气势汹汹。

两个人站在崖边,两条水线有气无力往山谷跌落。甩掉最后一滴,细崽裤子一提就算完事。他的孙子王昌林不行,抖抖索索忙活半天都没能把裤门链子拉上。细崽急了,骂骂咧咧说你看你那逼样子,一泡尿能把胡子撒白。“老了就这样子了。”王昌林苦笑着说。细崽干脆跳过去,给他拉好链子,系好裤带,往后一蹦,一本正经说:“我要到了你这岁数,就把自己杀了,免得难过。”拉拉衣襟,王昌林也一本正经说:“等到了我这岁数,你就晓得了,好死不如赖活。”

翻过垭口,王昌林指着远处一方平坦说:“幺公,你看看那块地盘,如何?”

“适合跑马。”细崽说。

摇摇头,王昌林面带得意说:“你不懂,你看那个山形,像不像一张太师椅?”没等细崽答话,他接着说,“最妙的是椅子对面那座山,活脱脱一副笔架啊!这叫啥,这叫文曲坐案,好地啊!”

这是王昌林给自己选好的终老之地。年轻时赶山抓蛊物,惦记的都是蛇啊虫啊的,翻过六十六,想法就不一样了,死后找个好的安身之所成了比抓蛊物更重要的事情。每到一地,都要照着阴阳学的道道,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一番。五年前,他赶山赶到这里,正好站在那把“椅子”的椅面上,环顾四周,当即决定,就是这里了。

赶到来鹤村,已是午后。

在王昌林的记忆里,来鹤村算个大寨子。大集体那阵子,附近几个村子经常搞比学超,每次出工,都是来鹤村最惹眼,壮劳力多,轮换勤,三两下就把其他寨子给拖垮了。

王昌林站在寨门口,秋风携裹着陈旧的房檐草,在地上打着旋,忽东忽西,捉摸不定。踮起脚朝寨子深处看,没有丁点死人的痕迹。要知道,乡村有人老去,最紧要的是在寨门口悬上灵幡,那是给亡人指路用的呀!

沿着细窄的石板路往里走,脚下茅草漫过了脚脖子,在裤管上拉出沙沙的声音。小路周围那些密密匝匝的房屋全都静默着,最猖狂的是青苔,爬满了院子、水缸,甚至门窗。越过长长的垣墙,两旁的房屋更显陈旧,斜边掉垮,拇指粗细的蒿草将它们裹得严严实实。细崽嘴里哼着小曲,手里拿根棍子,去撩那些悬在院门上的蛛网。忽然他定了下来,回头朝孙子神秘地招手。王昌林蹑手蹑脚过去,顺着幺公的手指,他看见房子的屋檐下蹲着一只灰色的野兔,正悠闲地啃着草。

王昌林呵呵笑。细崽说,你笑哪样?王昌林说没啥,就是想笑。

来鹤村的蛊师住在村子的后背上,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回,才找到。

推开院门,一个人没有。灵堂里,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头敲着木鱼念经,眼神不好,两个眼珠子都掉到经书里去了。

“就你一个人?”王昌林问。

念经的把指头伸进嘴里舔了舔,翻过一页书,才慢悠悠抬头问:

“啥?”

“你们道士班子一般不都是五个人吗?”王昌林凑过去大声问。

“几个年轻的都进城了,”老道士把书捋平整,又说,“进城找大钱去了。”

半天才有个人进来,蛊师的侄儿,六十出头,把王昌林领到停放死人的门板边,他掀开蒙着蛊师的白布,对王昌林说:“你说奇怪不,我叔是笑着死的。”

蛊师那张脸像朵凋零之前奋力一震后开得繁茂的鲜花。嘴角上扬,双眼微闭,仿佛还沉浸在某个幸福的场景里。

“我前天晌午过来,他拉把靠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过去一看,他满脸堆笑,喊了两声,不应,以为他睡着了,哪晓得——”蛊师的侄儿对王昌林比画着说。

王昌林摇摇头,指着门板上的说你呀你呀!

今夜月亮特别好,明晃晃悬在古柏树顶。

一群老小聚在树下,东拉西扯说些闲话。左手的王文清眉飞色舞,正说着城里头的新鲜事。王文清早先进过城,给人看工地。一晚王文清刚睡下,听见外面有动静,提着根铁棍从工棚里出来,看见几个黄毛在搬搭架子的扣件。王文清大喊,你们干啥?几个小偷回头一看,干瘦的王文清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根生锈的铁丝,胆儿就上来了,暗偷变成了明抢。一个拿手指着他,语气强硬:老鬼,进屋好生待着,再鬼喊呐叫,我搞死你。第二天,没等老板开口,王文清就把自己开除了。背着行李回到蛊镇,时不时就给大家说说城里的新鲜事。

“我们那个工地的边边上——”对于城市的描述,王文清有固定的开头。

听的人不满意,城市多大啊,为啥都围着你那个卵工地打转转?细崽每次听到开头就瘪嘴,话也难听。

“老癫东,你陀螺啊,就会原地乱转。”

王文清和王昌林一辈,也喊细崽幺公。他不敢顶撞长辈,只好说:幺公,我眼界浅,整天就在工地上转,你老人家宰相肚里能——细崽就不耐烦打断他,说逼话多,你快说,不过得说点新鲜的,以前没讲过的。

点点头,王文清说这个保证新鲜。端起黢黑的大茶缸灌了一通苦丁茶,把细碎的茶叶啐在地上,王文清说:“我们那个工地的边边上,有一个温泉,温泉这东西狗日古怪呢!一年四季都热气腾腾的。温泉里头不光洗澡,还——”

四五个娃娃拖长声音一起接话:还卖肉。接完个个翻白眼,细崽往王文清面前吐了一泡口水,语带嘲讽:“还新鲜,烂菜叶还差不多,老子耳朵都听起老茧了。”王文清怏怏缩回脖子,说我记得我没讲过这个的呀!

娃娃们起哄。王昌林咳嗽一声,两手往下压了压说:“今天我来给大家讲,都是真事,老七志书上写的。”众人安静了下来,一个娃娃小声嘀咕:“柳七爷又没进过城,能说啥子哟?”王昌林睖了嘀咕的一眼,还好,比自家小一辈,能开黄腔。

“闭上你那张逼嘴,好好听我说。”

总算静了下来,王昌林开始讲:

“当年红毛贼造反,到处抢劫杀人,一年刚秋收完,就杀奔我们这头来了,这些人精得很,晓得秋收后油水大。来了多少人呢?估计得有百十号人,家伙也齐整,火铳长矛都有,”说到这里,王昌林扭头看了看王文清,又指了指王文清脚边的茶缸,王文清慌忙把茶缸递过来,王昌林抿了一口茶,拍拍茶缸,接着说,“红毛贼是天擦黑的时候到的,一队人把镇子围得严严实实,他们想得简单,准备天一黑就进攻,一举拿下。”

捋捋胡须,王昌林呵呵笑:“狗日的想错了,寨人早有准备,家家户户都准备了家伙,男男女女正摩拳擦掌等着他们呢!可毕竟家伙不如人家,人家长矛火铳,我们锄头镰刀。那一仗打得惨烈哟!红毛贼死了二十多个,我们死了四十多。不过呢,据说那是红毛贼打劫村寨中损失最惨的一次。”

“后来又来过没?”王文清伸长脖子问。

把茶缸递给王文清,王昌林笑着说:“你不要慌嘛,听我慢慢说。寨老为了保卫屁股下面这块地皮,就动员家家户户制作干仗的家伙,火铳、长矛、大刀、弓弩啥子的都备了很多。接下来红毛贼前后来了六七次,一次比一次阵势大,硬是拿蛊镇没法子,每次都扛回去不少死人。断断续续打了几个月,红毛贼才被打服气了,就再没来过了。”

咧着嘴笑了笑,王文清说先人厉害呢!这样硬实,我看哪个还敢来。

摇摇头,王昌林说:“你高兴得太早了,人要收你,你可以对抗,天要收你,你就无法了。有一年起了瘟疫,蛊镇三个月就有一半人死掉了。几个寨老一商量,在寨上选了三十个年轻的男女,凑足盘缠,让他们走得远远的,等瘟疫过了再返回来。目的就是要保住这个镇子。半年后,三十个人回来了。眼前的景象是惨绝了,一个活人都没了。”

“三十个人抹掉眼泪,烧火开锅重新开始,”王昌林说,“不要小看这三十个人,五十年的时间,蛊镇就成了四百多人的大寨子了。后来选出来新的寨老,寨老板眼多,想出了一个主意,让人到处放风,说蛊镇人人都会放蛊,还是最毒的腹蛊,只要进了寨,不死脱层皮,”嘿嘿一笑,王昌林说,“从那时候这个镇子就安生了。”

月光幽幽,朗照着一个庄子,雾气从远处的林子里漫过来,被夜风扯得丝丝缕缕,东一块西一块悬吊着。

长时间的静默。

忽然一个娃娃直起身,跳下石凳子,愤愤地说:“说的一点意思没得,还不如刚才温泉卖肉那个好玩。”接着一群娃娃跟着应和,全都蹦了起来,嬉笑着跑走了。

“妈个逼,我说的这个不好听吗?”王昌林直着脖子问。

王文清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说:“我觉得你这个更有意思些。”

说完他端起茶缸灌了个底朝天。扭头看见王昌林在笑。就说我最近发现你特别喜欢笑,是不是捡元宝了。

他不晓得,王昌林咧着的嘴后全是得意。岁月吹皱了他的手背,可没能带走他的手艺。

秋末最后一天,王昌林对来敲门的细崽说:

“幺公,我昨夜梦见脆蛇了,我们抓脆蛇去。”

把半吊鼻涕吸回鼻腔,细崽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而是把脑袋伸过来,说,你看是不是又淡去了?王昌林点点头。细崽就激动了,搓着手,踌躇满志。心情好了,态度也跟着好。叉着腰对王昌林说:老子今天高兴得很,就跟你去抓脆蛇。

眼睛往上翻了翻,细崽有些不放心,问:你真梦见脆蛇了?

孙子慌不迭地点着头。“王昌林,你要敢哄我,死了下油锅。”

撒谎的心虚了,毕竟离死不远了,这样的诅咒让他心惊肉跳。

“幺公,我乱说的。”王昌林怯怯地说。

“那你到底想干哪样?”

“想去上次去的地头骂骂人,过过嘴巴瘾。”

“你想骂人就骂嘛,跑这样远干啥?”

“想和生人说说话。”王昌林满脸乞求,最后他说,“我眼睛饿了,幺公。”

两个人走得很慢,入眼的枯焦让王昌林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感觉山好像更陡了,路更狭窄了,连飞舞的蜻蜓行动都变迟缓了。

过一个坎,他试了几次都没能过去。咬咬牙,把拐杖往坎那边一扔,变直立行走为四肢爬行。勉强爬上坎沿,卡住了,进退不得。细崽转过一个弯,回身不见王昌林,心想都快成千年老龟了。蹲在地上看了一阵蚂蚁,还是不见人来,站起来放声大骂:“王昌林,你是不是死硬邦了。”天地寂然,只有清脆的鸟叫声。细崽气得使劲跺跺脚,喷着火折了回去。

看见悬在坎坎上的王昌林,细崽吓得惊叫了一声,跑过去一把搂住王昌林,又大骂:“你狗日的都成这样了,咋不喊我一声?”费了好大劲才把老古物从坎子上搬下来。王昌林说不了话,脸青嘴青,大口大口喘着气。细崽眼睛开始潮红,捡起王昌林的拐杖使劲一挥,扫倒了路边的一片班茅草。然后他气咻咻吼:

“你再这样不吭不喊的,哪个再和你出门就是你孙子。”

对面的孙子艰难地摆摆手。

“走,回家了,不去了。”细崽说。

王昌林又慌忙摇手,鼓着眼吞吐了一会,才说话:

“都到这里了,回去可惜了。”

把拐杖往地上一掼,细崽说要去你自己去,说完转身就走。

走出老远回过头,细崽看见他的老孙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弯腰捞起地上的拐杖,一顿一顿又开始往山上爬。细崽脸上红云漫卷,嘴里呼吸着粗壮的气息,他真想给老犟牛两窝心脚。这时一只松鼠从树后探出头,缩头缩脑打量着细崽。细崽扭头看见了,伸长脖子破口大骂:

“我看你妈逼!”

伸手拉住路边一根树枝,王昌林往上爬了两步,脚趾抓得紧紧的,他是觉得,一步比一步更加艰难了。忽然后背被硬生生顶住了,王昌林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瘦弱的幺公低着头,两只手抵着他的后背。

王昌林笑笑,说:“幺公,你看你像根芦柴棒,我要支撑不住往后一倒,你就成摊饼子了。”

后面的闷着声吼:“逼话多,快点走!”

山道孤零零缠绕在山腰,谷底偶尔刮来一阵风,在山路上扬起漫天的尘土。王昌林下巴挂在拐杖上,木木地盯着那条土黄色的带子。眼睛都望穿了,就是不见人迹。细崽没有他孙子的定力,东张西望。两只乌鸦站在不远处的枯枝上拍打着翅膀,黏稠的阳光照着它们的羽毛,闪闪发光。细崽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投向无忧无虑的一对墨黑。咣一声响,两只乌鸦腾空而起,顺着山势砸进了深谷。

“回了吧!”他对王昌林说。

再等等,我就不信见不着一个人。

细崽不干了,站起来拍拍屁股,大声武气说:“要看你一个人看,老子回家了。”王昌林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两块钱递过去。细崽瘪着嘴接过来,指着对面山顶最高的杉树说:“两块钱只能管到太阳挂在那棵杉树上。”

风越来越大,呼啸着从谷底往坡上爬。王昌林眯着眼,一头白发被揉成了斑鸠窝。他忽然费力地撑起身体,对细崽说:“回吧!”细崽抬头看着他,指了指天上。太阳高悬,离那棵杉树还有好长一段距离。王昌林摇摇头,说:“回吧,我吃点亏。”细崽摸出一块钱还给王昌林,说:“退你一块,老子不占你便宜。”

回家的路好像更长了,摸摸索索到了蛊镇后山,天边的红色已经褪尽,黄昏从远处一点一点漫过来了。这是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抹光亮,仿佛即将离世的老人,总要在临死前有一次莫名其妙的清晰和生动。乡下人管这叫回光返照。王昌林扶着一棵老枯树,被天边那片开阔的乳白吸引了。渐渐地,那片白亮越来越强,竟生生在天际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白光从口子喷涌而出,仿佛奔腾的江水。黄昏在一瞬间退去了,山山水水被白光照得亮亮堂堂。汹涌的光亮刺得王昌林眼睛生疼,目光慢慢往回缩,等落到那片斑驳的崖壁上时,他被惊呆了。淡黑的崖壁上,爬满了长长短短的雪白,它们扭动着身子缠绕在一起,垒成了一个高高的蛇丘。

山顶的两个人完全僵直了,惊骇从每一个毛孔滋滋往外冒。

时间已然断裂,思绪被无情地瓦解。眼中的雪白聚拢,摊开,再聚拢,再摊开,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天边和崖壁的两团白亮像是获得了某种默契,相互帮衬,坚挺且持久。最后,两团白亮同时湮灭,黄昏重新占领了天空,淡黑抹满了崖壁。

像是一个梦,王昌林使劲掐了掐大腿。

“是哪样东西?”细崽的声音和传说中的脆蛇一样,断成了好几段。

“脆蛇。”王昌林语气悠悠。

说完他慢慢往那片崖壁移动,细崽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衣襟,脚步抖抖簌簌。

蛇潮虽然退去,但痕迹还在,岩灰画出无数的蛇痕,歪歪扭扭往岩缝里去了。

“王昌林,你看。”细崽惊叫一声。

一条手腕粗细的脆蛇摊在青石上,应该是从高处摔下来给砸晕了。把蛇抓起来,王昌林捋了捋,说还活着,摔昏过去了。

脆蛇通体雪白,有淡淡的红圈把身体分成了好几截。王昌林指着红圈对细崽说:“这是条大蛇,脆蛇年纪越大,这红圈就越淡。”

脱下外衣把蛇包好,王昌林对着岩壁磕了三个头。

“你还给蛇磕头呀?”细崽说。

“这头是磕给蛊神的,”抖抖沉重的外衣,王昌林说,“我晓得,这是他赐给我的。”

指指王昌林提着的外衣,细崽问:“你拿出来看看,它是不是真的可以断成几截?”

“你跟我学这门手艺,我就让你看。”王昌林说。

眉头皱了皱,细崽嗤了一声,说:“老子要进城,鬼大二哥才学你这个。”

阴郁的冬日一直飘冻雨,左等右盼,总算迎来了一个艳阳天。赵锦绣起得老早,得赶着这个稀罕天气把该忙的忙完。铺的盖的得翻出来晒晒,穿的戴的要扒下来洗洗;庭院也该打扫了,枯叶被水一泡,满地褐色的汤汤水水。赵锦绣喜欢干净,她瞧不起那些邋里邋遢的人家,气力足的进城了,眼睛鼻子就不好使了,房前屋后,鸡拉狗吐,脏得闹心。偶尔去串个门,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主人家还若无其事端碗饭站在臭气熏天里头吃得津津有味。有时候她也忍不住,说你家也是,打整打整又累不死人。人家就答复她:人花花都没得一个,打整出来给哪个看哟?赵锦绣就犟上了,指着对方说,你不是人啊?要给哪个看,自家安逸噻。

扫完院子,赵锦绣进屋去搬木盆,老的小的有一堆要洗。木盆靠在墙根,移开木盆,赵锦绣看见了那把条锯。

通往木匠家的路曲曲拐拐,像极了走在路上那个人的心思。理由其实格外强壮,送还人家落下的东西,天经地义,任谁也说不出半句闲话来。赵锦绣心虚的是,明明还有一堆活等着自己,为啥要挑这个时候送过去?女人就跟自己说,木匠离不开条锯呀!人家不好意思过来拿,自己就不能主动点?这个坎勉强算是迈过去了。但最后一道坎她实在过不去,细崽就在屋子里憨坐,为啥不让他去送呢?

女人脸又红了,脚步却没有慢下来。

王木匠正在屋檐下推板子,刨子来回跑,木屑纷纷扬扬。偶一抬头,他就看见远处过来的赵锦绣。手一抖,刨子走偏了,深深嵌进了木板里头。他慌忙低下头,假装成一个心无旁骛的好木匠。等赵锦绣走进院子喊了一声兄弟,他才抬起头,然后装出相当惊讶的表情。

“嫂子来了。”

赵锦绣没敢看他,眼睛投向边上做好的一架立柜,啧啧两声,说手艺真好,你看这立柜好巴实。王木匠连忙点头,接着又迅速摇头,结结巴巴说做得不好,乱做,乱做。赵锦绣把条锯递过去,说你上次落我院子里的。木匠连忙过来接过去,说谢谢嫂子了,进屋喝碗茶吧!女人说不了不了,家里一堆活等着我呢!王木匠说那好那好,嫂子你慢走。说完一抬头,又看见那对旧物了。他梦里见过几次,充满了淫邪的色彩。毕竟是没结过婚的人,现在见着真东西了,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像是面前的人知道他在梦里的一举一动。

出了院门,赵锦绣心里愤愤然,心里说:我又没说走,就喊我慢走,我偏不慢走。想到这里,脚步变快了许多。很快王木匠的屋子就看不见了,女人回过头,怅然若失。

叹口气,她喃喃说:“我这是撞到哪样鬼咯?”整整一天,赵锦绣把活干得沥沥剌剌。衣服上架了,才看见还残留着肥皂泡;猪食煮熟了,就找不到猪食瓢;四下寻了半天的缝衣针,最后发现就攥在自己手里。一直到黄昏,她都没缓过神来。把晾衣绳上的几件衣物收在臂弯里,看着四合的暮色,心思又凝重了。这时儿子忽然在身后喊了一声妈,吓得赵锦绣一个激灵。儿子神秘地对她说,王昌林抓了一条脆蛇。

“真的假的?”赵锦绣问。

蛊镇人都知道,那东西不容易找到。

儿子比画着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赵锦绣面色就不好了。

“一下拱出来这样多的脆蛇,怕不是啥子好兆头。”赵锦绣说。

而对于王昌林来说,没有比这段时间更好的日子了。

揭开褐色的瓦罐,王昌林喜形于色,那条雪白在罐底蜷成一团。明年开春,王昌林将会制出蛊师最引以为傲的一道蛊:幻蛊。一个蛊师能在离开人世之前制成一道幻蛊,无论如何都算是奇迹了!

晚饭过后,他还特地为壁柜后的那只老耗子备了点腊肉。人老心细,怕老伙计吞咽困难,特地把腊肉切成了细丁。他还开了一瓶酒,本来想和老耗子一醉方休,又怕老伙计鼠老体衰把老命喝杵脱。自己舒舒服服喝了好几杯,酒精在老迈的血管里恣意流淌,把骨头都泡酥了。喝完他就缩进椅子开始假寐。半晌老耗子爬出来,不过对腊肉不是很感兴趣,凑过去嗅了嗅没动嘴,潦潦草草吞了几口米饭,又摇晃着钻回洞里头去了。

“看你那样子,怕是要走在我前头哟!”王昌林笑着说。

闭上眼,那个场景又出现了。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他脑子里扎了根,他相信这绝不是巧合。既然不是巧合,那当然就是提醒。神灵是要提醒什么呢?他把身边的大事小情都过滤了一遍,最后他认定,肯定是最近几年的蛊蹈节太过敷衍了。

想想那些年镇上蛊蹈节的情形。盛况啊!大人细娃,早早就开始盼,新衣新裤早早就准备好了,神龛得写新的,肥猪是要杀的,大歌是要唱的,蛊场是要跳的。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张张的脸,希冀、敬畏、欢喜,什么都有,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这几年的蛊蹈节让他窝火,每次节气来临,个个都叹气,还说什么人都走光了,搞给谁看啊?老得都要入土了,谁还有这个闲心啊?这个时候王昌林就忍不住骂:“人走了就不活了?人走了吃饭就改吃屎了?人走了就可以光着腚满寨子闲逛了?”说丧气话的闭了嘴,王昌林还不罢休,拐杖在地面狠狠杵了两下,又说,“妈个逼,只要有口气,你也得给神龛上供的菩萨祖宗上炷香不是?”

十一

第一场冬雪过后,蛊镇的冬天就算到头了,整整半个月,阳光一直朗照。东风来得也早,从一线天呼呼过来,枯焦被吹散,嫩绿很快铺了一地。

赵锦绣扛捆青杠柴从林子里拱出来,看见炳富老婆顶着一头卷发从远处过来了,她的高跟鞋咄咄咄咄敲击着石板路,发出的声响和走路的模样都是新鲜的。赵锦绣很羡慕这个女人,狠得下心,撇下两个老的和三个小的,拍拍屁股就跟男人进城去了。没进城时,两个人关系近,是可以说私密话的人。慢慢地,赵锦绣就发现,她和炳富家的没以前对路了。每次女人回来,都会到她那里坐坐,开始还好些,跟赵锦绣说些城里的稀罕事,随着时间越拉越长,话就少了,到最后干脆就没话了。

“回来了?”赵锦绣远远喊。

炳富老婆半天才看清柴火后的那颗脑袋,连忙说:“哎呀呀,你看你,真是一身蛮力没处使呀,这该是男人的活嘛!”

赵锦绣笑,笑容有些苦巴。炳富家有点不过意,说要我帮忙不?赵锦绣低头看了看炳富家脚上的高跟鞋,说帮啥子哟,我怕崴了你的脚呢!

一前一后往寨子里赶,前面的赵锦绣忽然问:

“如何了?”

后面的怔了怔,问:“啥子如何了?”

“那对狗男女咯。”

炳富家笑了,笑容很开阔,像头顶上的天空,无边辽远。

“我正想跟你说,散伙咯!”

“散了?”

“具体我也不晓得,反正那个逼婆娘整天垮着脸,”炳富家的笑得更大声了,“不光垮脸,两个人还吵,吵了没多久,女的就搬走了。”

“他呢?”赵锦绣声音细细的。

“哪个?”炳富家的收住笑,想想说,“你家王四维啊,霜打了,老了一长截,以前在工地上还唱山歌,现在不唱了,从早到晚屁都不放一个,就窝在板房里抽闷烟。”

赵锦绣躲在柴火后偷偷笑了一回。有点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意思。

接着就没话了,只有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响和柴火在肩上嘎吱嘎吱的呻吟。到了岔路口,赵锦绣才开口:

“去家头坐坐不?”

“算了,先回家看看。”

赵锦绣点点头,等炳富家的走远了,她又朗声说:

“回去好好给几个娃娃洗一下子,脏得像从牛屁股里头拉出来的。”

回身爬坡,赵锦绣觉得身子轻盈了不少,有腾空而起的感觉。路边开始抽芽的花花草草像是都在对她笑。太阳还挂在头顶,她就开始盘算晚饭,炒个腊肉,爹如果想喝酒,就陪他喝两杯。为啥?不为啥,高兴咯!赵锦绣站在坡上都笑出了声。

高兴的事情还很多,特别是细崽,脸上的红色在东风里头消退得好像特别快。模子边缘那圈稍微深一些,中间离得远一些都看不出来了。一家人都高兴,爹每天都要扳着孙子看半天,边看边笑。

最不高兴的就怕是王四维了。赵锦绣不怀好意地想。活该,像是种花生的红砂地,你偏把矮旱稻插进去,能长出啥子好模样?不管好胯下的东西,端起到处文进武出,不让你撞下墙,你还不晓得回头了。

晚饭公爹灌了两杯酒,早早就上了床。

赵锦绣精神好得很,里里外外彻底收拾了一遍,还烧了一盆水,得给细崽洗个澡。细崽坐在木盆里打水玩,赵锦绣摸着儿子脸上淡红色的印记,说,细崽,你这胎记散去了,是不是就进城跟你爸去了?细崽点头说,是呀,老爸答应过我的。

把细崽诓睡下,赵锦绣拉条凳子坐在屋檐下,眼里一地墨黑,远处几点灯火,虚弱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给吹灭了。她睡不着,早间那点兴奋退潮了,接踵而来的居然是深深的失落,就像这暗夜一样,无边无际。远方那个男人怕是已经成了一只被痛苦裹得密不透风的蚕茧。她想明天去乡上打个电话,跟他说清楚情蛊的事情。念头转回来,女人又恨自己的软弱。狗东西和野女人在床上翻滚的时候,何曾想到过我呢!

和赵锦绣一样盯着黑夜发呆的还有王昌林。和赵锦绣翻滚的念头不同,王昌林啥子心思都没有,他喜欢盯着黑夜看。窝在屋檐下的躺椅里,拉条毯子把自己完全盖住,只露出一对眼睛,看近前的黑,远处的黑,所有的黑。很小的时候,他和师傅出门抓蛊物,夜晚遇上暴雨,师徒二人躲进一个山洞,师傅躺在一旁呼呼大睡,他则趴在狭窄的洞口,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和雷电交加。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山豹子,借着闪电发现了他。王昌林吓得全身发麻。山豹子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挤进洞口,在洞门口低低地嚎叫了一阵,只好悻悻地离去了。从那以后,王昌林就喜欢上了这个动作。

扭了一下身子,毯子滑落了,王昌林慌忙把毯子拉上来盖住脑袋,轻轻掀开一条缝,又开始专注地盯着黑夜看。他觉得,这样是安全的,外面的种种危险,都奈何不了自己。

几处灯火渐次消失,该是上床的时候了。

躺在床上,他从枕头下抽出从老七那里捡来的稿子。习惯了,每晚都翻上几页。老七真是巧手,不光字写得好,还会画图。一张纸上绘了七棵古树,居然是按照北斗七星的布局栽种的。这个事情王昌林曾经问过老七,说为什么古树的位置和现在的北斗七星的位置有些出入。老七跟他说,那是时间让天上星宿的布局改变了。老七还说,世间没有东西是亘古不变的,为啥呢?因为有时间。

翻了几页,一幅图案出现在王昌林眼里,看了看标示,是蛊镇的地图,一百年前的。那时候镇子好像比现在大得多。把地图颠来倒去看了一番,王昌林发现这个形状有些面熟。他相信这个形状他见到过,在哪里见过呢?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他闭上眼,面部紧紧缩成一团,似曾相识的心思像是水面上掠过的一块石片,涟漪阵阵,可就是看不真切。

用手使劲揉了揉太阳穴,那幅图画开始慢慢清晰了。

一线赤红跨过鼻梁,斜穿过整个面部,在下巴形成一道粗壮的弧线,最后在颧骨处圈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

王昌林猛地坐起来,心在怦怦乱跳,仿佛要蹦跶着跃出胸腔。

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好久,他都没能压住心头的慌乱。走到屋角的水缸边捧起冷水洗了个脸,才慢慢平静下来。“说不定是个巧合。”他对自己说。

立刻他又坚决地否定了自己。

“是巧合的话我一头碰死。”

十二

在院子里劈劈砍砍,王木匠失去了一贯的专注和定力。计量好的尺寸,锯条跑完后不是宽就是窄。杂乱的心思还把记性都吃掉了,刚才明明放在手边的斧子,转过眼就找不着了,趴在高高的木屑堆里翻了半天,斧子没找到,却发现了凿子。从容没有了,兴致就打了折扣。板子锯了一半,王木匠撒了手,斜靠在马凳上,摸出一支烟呼呼抽。还责怪嵌在板缝里的锯条:昨日才给上的油,今天就涩得跟犁老板一样,还难伺候得很呢!

老娘看出了儿子的异样,上前年爹死,也没见着他这般魂不守舍。倒碗茶放在马凳上,老娘说不想干就歇两日吧!王木匠说我倒是歇得,就怕杨村樊老者等不得,十多天不吃不喝了,这几日连话都说不成了,能熬到月底就算狠人了。

看了看马凳边那口棺材,老娘摇摇头,说你要赶也成,不过得细心点,我看你这几天昏头昏脑的,怕你剁着自己。走到屋檐下,老娘回头说:“歇了吧?”扔掉烟蒂,王木匠说妈你管事管得宽,管到人家脚杆弯,你管我歇不歇哟!老娘摇摇头,以前儿子和娘说话没有这样的口气。转进里屋,隔着窗户看着儿子,老娘又长吁短叹一回。该是找门亲事的时候了,这些年当娘的没少托人。要求不高,不论长相,年纪不过四十就成。媒婆一听就摇头,说实在老火哟,好手好脚,能跑能动的,全都卷起铺盖进城了。老娘狠狠心,说只要是个女的,没翻过五十的也成。媒婆还是摇头,说这一拨的差不多也走光了。

锯条沙沙响,心思却在别处。那个影子老在眼前晃动。木匠识得人,他晓得不是一头热,从女人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女人心头有捆干柴,就差个火引子了。男女的事情,一头热不惹人,真要你情我愿,心子把把都会变得痒酥酥的。心思跑偏了,手就跟着歪了,手腕忽地一扭,啪一声脆响,锯条崩成了两截。

把锯条往墙根一扔,朝屋里喊:妈,我进山去了。喊完也不等老娘答话,斧子往腰上一别就走了。

运气还好,找到一棵红杉,腰杆笔直,打个梳妆柜最好了。把树放倒,剔掉枝叶,木匠坐在树干上抽烟。这段时间天气不错,屁股下的红杉有十来个晴日就晒干了。林子里安静极了,不远处两只松鼠拖着比身子还粗的尾巴上蹿下跳。

忽然有噼啪声传来,折断树枝的声音。王木匠站起来,踮起脚尖往那头看,一个弓着的背影在折地上的干柴。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衣服,碎花格子,梦里见过好多次。王木匠心头成了翻锅的开水。幽深的树林顿时弥漫着天知地知的决绝,远处那个弓着的脊背像是一种下作的迎合。木匠就像地上的红杉,屹立百年就等着一朝的轰然倒塌。

正弯腰捆柴火,赵锦绣面前突然多了一对脚。目光倏地一下爬到脸上,赵锦绣看见了眼睛里头两团烈火。眼神不避不让,狠狠地从女人的领口插了进去,放肆地顶撞着两个饱满的乳房,全然没有了那日院子里的羞愧和不安。赵锦绣心头紧了一下,慌张地放眼四下扫了扫,要命的安静,密实的丛林将秘密包裹得密不透风。微微拉了拉身子,女人就不动了,那道敞亮还在,像是黑夜里给面前的男人留出的一道门缝。潜藏的鼓励让男人热血上涌。几乎同时,两团身体都急切地向对方扑去。男人力气很足,积攒几十年的气血都在这一刻喷发了。女人则在一团炽热中开始融化。男人的嘴在慌乱中急切地搜寻,当两张嘴叠合在一处的时候,女人忽然一把推开了男人。

兜头的一瓢凉水。

横起衣袖抹了抹还泛着紫红的嘴唇,赵锦绣看着木匠说:

“这样不行。”

“为啥?”

“一笔写不了两个‘王’字。”

男人呆呆看着女人。

红晕慢慢从赵锦绣脸上退去,平静主宰了她的面孔。她理了理一头凌乱的乌黑,低头开始收拾柴火,动作井井有条。木匠知道,这汪火已经烧尽了。但他还是不甘心,心头还跳跃着残留的火星,舔舔嘴唇,他说:“他先对不起你呢!”

赵锦绣神情一下严肃了,她说:“他咋做是他的事,我咋做是我的事。”

迟疑片刻,木匠有些悻悻,又说:“天知地知哩。”

指指林子深处,赵锦绣说:“这里埋的都是王家老祖宗,你敢保证他们也看不见?”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几座顶着青苔的古墓惊出了木匠一身冷汗。

“他敢乱来,是那个地头见不着祖宗,见不着,就没了怕惧。”赵锦绣又说。

把柴火往肩上一扛,赵锦绣踩着一地的窸窸窣窣走了,走出去不远,她回头对木匠说:

“我大门右边的楔子松动了,哪天你抽空来给我紧紧。”

木匠看见了她的笑容,像在沟坎边碰着时招呼的那种笑,熟悉,又陌生。

十三

那夜洞悉了秘密后,王昌林坚定地认为他的幺公绝非常人。细崽每天来敲完门,王昌林就好吃好喝地招待他。细崽也不客气,边夸孙子孝顺,边啃着喷香的腊排骨。王昌林看着细崽脸上的图案,不错的,一模一样。他相信这是神迹,细崽就是上天派下来传达意图的使者,至于要告诉蛊镇人什么,这个他一时间还没理出头绪来。

吃饱喝足,幺公抹着油水滴答的嘴对王昌林说:“你这几天请吃请喝,低眉顺眼,是不是有事求老子?”王昌林慌忙摆手,说:“幺公误会了,我就是尽点孝道。”细崽哼一声,说:“我不白吃你的,你要我做啥就开口。”想了想,王昌林说:“既然幺公开了金口,你要愿意,就陪我去给我师傅上炷香吧。”细崽指着孙子教训:“烂肚子王昌林,老子早就晓得你心头那点小九九。”

师傅在银盘山的岩缝里,早些年蛊镇还时兴悬棺,超过七十的老人死去,装进棺材,用绳索吊上岩壁,找一处宽阔的岩缝放进去,再钉些木桩子固定好,一场葬式就算成了。后来有力气的进了城,棺材就吊不上岩壁了,死后就都钻进土里头去了。

沿着岩壁边缘爬了一段,细崽看清了那些悬棺。几十口棺材卡在岩缝中,经年风雨剥蚀,棺材色调斑驳。

“为啥不埋进土里头呢?”细崽问。

王昌林仰头看了看,倚靠着岩壁说:“祖先的家最早可不在蛊镇,说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我们的祖先输了,一路迁到了这里。”

“我问东你说西,叫你打狗你去撵鸡,”细崽打断了孙子的话,“我是问你为啥不埋进土里头,你逼叨逼叨说这个干啥子吗?”

王昌林说好好,怪我逼话多,幺公骂得对,扬扬眉毛,他接着说:“老祖先们觉得打输是暂时的,总有一天要打回去,所以死了不进土,找个岩缝先放着,等有朝一日决定打回去了,就让后人把棺材也抬回去,死了也要埋回老家的土地里。”

抬手指了指,王昌林说幺公你看,棺材的头都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祖先老家的方向。

“我还以为这个地头就是老家呢!”细崽说。

“哪个都说不清楚到底哪里才是老家,说不定还有老家的老家,老家的老家的老家。”王昌林说。

到了一处宽阔地,王昌林从袋子里取出香蜡纸烛点燃,对着半山喊:“师傅,我来跟你说一声,我家蛊神给了我一条脆蛇,让我做道幻蛊。”

“哪个是你师傅?”细崽问。

抬头顺着远处的岩缝看过来,王昌林指着一口还残留着黑漆的棺材说:“就是那个。”

“那个不是我侄女吗?”细崽说。

“哦,对对对,是我妈,”王昌林说,“人老了,记性都让狗给吃了,我师傅是倒数过来的第四个。”

祭拜完毕,王昌林对细崽说:“幺公,愿意跟我进山找蛊药不?”

细崽盯着他,没言语。王昌林赶忙说:“你老开个价。”

嘟着嘴想了想,细崽说算了,我妈都骂我了,说我是从钱眼眼里头钻出来的。然后他伸过脑袋,笑着对王昌林神秘地说:“我攒的钱够买一架很大很大的老鹰风筝了。”

王昌林睁大眼睛看着细崽,幺公脸上的图案有些依稀难辨了。五日的工夫,王昌林的双脚就把蛊镇几座大山丈量完毕了。这可是年轻时候的能耐呀。他站在院门边举头四下扫了扫,高大扑面而来,不错的,都是封了路的老林子,光看着就给吓得半死,更不要说攀爬了。

双手叉腰,得意从头到脚。王昌林还感慨:“我都佩服我自家。”

旁边的细崽对他的沾沾自喜不安逸,斜乜着讽刺:“我要不跟在你后头,你怕摔得骨头渣渣都不剩了。”王昌林连忙点头,说幺公的功劳,幺公的功劳。幺公的确有功劳,除了保驾护航,途中还要给孙子揉腿捶腰。小拳头打击着老驼背的当口还叹气说:“他妈这世道颠倒了,爷爷居然给孙子捶背哩!”

之前,王昌林从来没有动过闯山的念头。闯山这活,翻过五十你都不敢想了。那些腿脚麻利的,把老命丢在老林里头的多得是。可自从那条脆蛇进了家,蛊镇的蛊师就开始了精心的谋划。凭着记忆,他理出了一条最安全的路线图。很快又给否掉了,那条路线不能找齐需要的物事。幻蛊这一道,除了脆蛇,最紧要的就是迷心草。这东西金贵,对生长的地头特别挑剔,附近几座大山,只有滴水岩岩缝里头才有。可那条路线,王昌林想起来就发毛。他师父的师父,采迷心草时一只手没有抓牢,飘荡着落下山崖,跟着激流远走高飞了,坟头就在崖下的河岸上,其实就是一个衣冠冢。

迷心草是细崽采来的,细小的身架子在岩壁上像手脚长了倒刺的长虫,三下五除二就给王昌林抱上来了一大堆。王昌林那个感动啊!连说幺公巴实。幺公不是一般的巴实,简直是巴实到家了。伟大的幺公跟着孙子险象环生闯了五天大山,一次都没提过钱的事情。

正午阳光很好,王昌林在院子里铺开一摊一摊的花花绿绿。连锯藤、山岩草、青筋根、迷心草,杂七杂八占满了整个院子。晒干后,这些物事都会被剁碎,放进一口大锅熬煮一个对时。捞掉药渣,有用的是剩下的半锅汁水。

细崽呢,寸步不离,他就要看看,最厉害的幻蛊到底是如何制成的。

无关紧要的步骤,王昌林都不遮不掩,还会絮絮叨叨给幺公讲些注意事项。可到了晚上话蛇的时候,老脸就绷住了。拦着里屋的门,死活不让细崽进,说你进屋来也可以,但必须先拜师,这是蛊师的秘诀,只有入得蛊门了才能现世。细崽不干,说你是我孙子,拜了师老子还要喊你师傅。王昌林就说我不要名分,但你得给蛊神发个誓言。细崽还是不干,相对而言,他更惦记城头广场上那挂风筝。

话蛇这段,细崽只能在院子里干坐,里屋不时传来王昌林低低的说话声,间或还有吟唱和轻祷。细崽心头痒痒,嘴上不服输,嘟哝着骂:“老子才不稀罕呢!”

不过王昌林还是透了一些风口。他给细崽说这幻蛊吧,最要紧的就是话蛇了,啥子叫话蛇呢?就是制蛊前的这段日子,蛊师要天天和脆蛇说话,让它明白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这样脆蛇才有灵性,脆蛇有了灵性,才会心甘情愿奉献出自己。

王昌林连续翻了好几天的黄书,他要为制作这道幻蛊选一个好日子。

十四

春天越发真切了,深绿簇拥着几面山壁,河水叮咚跳跃。喜人的春光里,一直枯败的老枯朽们像是脑门上长出了嫩芽,面容难得一见的抖擞。最欢喜的算是四维他爹了,天不亮他就爬起来,端条凳子坐在屋檐下等天亮。红光刺破天幕的一瞬,他在心头一阵欢呼。然后他盯着那轮鲜嫩喷薄的红日徐徐爬过一线天,从两棵青杠树中间缓缓而上,直到赤红消散,转成刺目的亮白。

儿媳妇披件衣服从里屋出来,看见屋檐下笑吟吟的爹,说爹你干啥呢?这样老早。爹就说人老了,瞌睡少,我起来看太阳。赵锦绣连忙从屋里拿件棉衣递过去说,凉气太重,你不怕害病呀?说完转进儿子睡的那屋。细崽四仰八叉倒在床上,梦口水牵丝挂缕。一巴掌拍在儿子瘦削的屁股上,赵锦绣喊:“太阳照到屁股了,快起来,先去敲门,敲完了跟我进山扛柴。”儿子咕哝一声,翻过去继续睡。往门外扫了一眼,赵锦绣笑着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我家都赶上了。”

一阵猛扇,细崽才懒懒地直起身来,揉揉眼央告:“妈,让我再眯五分钟嘛。”赵锦绣把衣裤丢过去,说:“眯五分钟能当肉吃啊?快起来!”细崽垮着脸从床上梭下来,阳光扑了他一身。赵锦绣感觉有些异样,猛然之间又想不起到底是哪里不对头。把儿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她一个箭步跳到细崽面前,端起儿子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散了,全散去了。”赵锦绣语无伦次。

说完她牵着儿子跑出门外,把儿子往公爹面前一推,泪涔涔地说:“爹,你看细崽这脸。”

公爹凑过去,把孙子面部仔细检视一回,扁塌的嘴一瘪,老泪扑簌。

“转世为人了!”公爹激动地说,“菩萨显灵了呀!”

给儿子套好衣裤,赵锦绣说敲完门不要去疯跑了,早点回来,去乡上给你爸打个电话。

细崽应一声,往王昌林家那头跑去了。

王昌林正弓着腰铡药,屁股忽然挨了一脚,踢得很轻,算是招呼的一种。回头一看,幺公双手叉腰,得意地看着自己。

把脸送给孙子看了个透,细崽欢喜地蹦着跑开。王昌林没有幺公的欣喜若狂,隐隐的不安反而占了上风。细崽跑出老远,王昌林的声音才从身后追来:“你慢点走嘛,为啥要急痨痨跑呢?就不怕摔了。”

电话打过去,没有想象中的欢呼雀跃,嗯啊嗯啊,连声好都没有。儿子在电话里头给老子说:“爸,我脸上红斑散完了,你啥时候来领我?”电话一直沉默,忽地咣当一声,嘟嘟嘟叫个不停。细崽疑惑着举起电话,赵锦绣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听说:“挂了。”

母子二人站在邮电所门口,一脸失落。赵锦绣心头隐隐作痛,她本来想给王四维说清楚,你下半身的耷拉只是暂时的,翻过年就好了,可她担心万一王四维知道了真相,除了记恨她,只怕又屁颠屁颠找那个煮饭的野货去了。儿子没有她心头那样多的弯弯绕,一脚踢飞地上的易拉罐,扯开嗓子骂:“王四维,说话不算数,你去死咯!”

半个月后,炳富家就带回了王四维的死讯。

关于四维的死,炳富媳妇的说法是王四维当天负责给新建的大楼贴墙砖,兴许是没吃早饭的缘故,脑壳短路,发了昏病,低头拣砖时没站住,从二十层高楼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王文清大儿子德生却是另外一路说法,他说当时他也在贴砖,离王四维就一丈的距离,王四维根本没有去拣砖,甚至连手头的砖刀都丢了,在脚手架上呆眉呆眼朝远方看,看了半晌,张开双手,像挂风筝样的就飘走了。

“我当时扭头看了他一眼,他眼睛里头空闹闹的,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头,”德生最后说,“我肯定他是鬼缠身了。”

不管哪种说法,有一点是肯定的,王四维死了,死得还极其难看。几个负责收拾尸体的同乡都不敢描述当时的情景,有个胆儿大的也只说了一句话:

“炸成了好几块。”

两处耳房,一间躺着一个,赵锦绣在东房,公爹在西房,模样都差不多,目光呆滞,半死不活。

几个老婆子坐在赵锦绣的床沿边叹气,床上的四天水米不进,精气神被快速剥离,蜡黄的脸像块干脆的抹布,看不到任何的表情。公爹的情况稍好些,还能说话还能哭。他对立在床边的王昌林说:“去年蛊蹈节,我连张纸花花都没给菩萨烧,做梦就看见一个素衣人用棍子敲我脑壳;前几日,我在梦里头又见到那个素衣人了,他拿锯子锯我的右腿,醒来后右腿就一直痛,当时就晓得要出事情,哪晓得出的竟然是这样大的事情。”说完他嘴就大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眼泪哗哗淌。王昌林也不晓得咋个安慰,就给床上的掖了掖被子说:“老天祖,都是命。”

王四维的死,王昌林愿意相信炳富媳妇说的,要真是意外,那就和他配制的三道情蛊没有关系。可他更相信德生的说法,离得那样近,难道还会看花眼不成?他后悔了,不该制那道蛊,始终是偏门,本来是好意,哪晓得整出这样骇人的尾巴。

从四维爹的屋子里退出来,王昌林长叹了一口气。棺材边上的过桥灯闪着幽幽的光,灯芯塌在油碗里,亮光缩头缩脑。王昌林过去挑起灯芯,光芒才直起腰来。

转到棺材另一边,王昌林看见了细崽。幺公跪在棺材边,手里拿根木棍,咚地敲一下棺材骂一句:“王四维,说话不算数,你下油锅的。”咚又一声,“王四维,说话不算数,你挨千刀的。”咚,“王四维,说话不算数,你砍脑壳的。”

王昌林喉咙一紧,呼吸就不平整了。他过去想把细崽捞起来,细崽扭头看了他一眼,很认真对他说:“王昌林,你不要闹了,我在和王四维讲道理。”抹掉泪,王昌林说:“幺公,你爸已经老去了。”横起袖子拉掉半吊鼻涕,细崽冷笑着说:“不要以为我不晓得,狗日的是答应的事情办不成,装死的。”

十五

跌跌撞撞回到家,已是深夜。

王昌林算了算,今晚该是最后一次话蛇了。

灯光幽暗,在装蛇的罐子前燃了一炷香,烧了三张纸钱,王昌林坐下来,他说:

“前头和你摆了好多天龙门阵,我们这行你也晓得了个大概。今晚呢,我是有些要紧的话要跟你说清楚。明天午时,你的大限就到了,不过你不要慌,也不要怕!跟你说句实话,到了我这岁数的,都怕死,夜晚都不敢睡沉,就怕一觉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不过慢慢我也明白了,行路可以绕山绕水绕刺蓬,死亡不行,你绕不过。前些天有个白衣人给我托梦,梦里头他把一个鸡蛋放进我手心头,我摊开手掌托着鸡蛋,不晓得他是哪样意思,他看着我笑笑,一指弹破了弹壳,我正可惜哩,就看见一只毛毛的鸡仔从蛋壳里头歪歪扭扭出来了。悟了几天我都没搞清楚这个梦是哪样意思,今天我明白了,那是菩萨要跟我说,鸡仔在蛋壳里头的时候,已经习惯了里头黑乎乎的活法,它就怕蛋壳破掉,为啥呢?因为他不晓得外头到底是个啥样的,等蛋壳破掉,它从蛋壳里头走出来的那一刻,才发觉,外头真是好光景啊!你是不是嫌我话多哟!年轻时我看我师傅话蛇,他老人家话少,比如今天,他就一句话:明天上路。你如果不嫌我话多,我就再说两句。我做蛊师这些年,没干过一件昧心事,零零散散做些蛊药,也医了一些人,虽然他们都不晓得自己的病是我治好的,但我不记挂这些,做自家该做的就是了。”

啰唆完,王昌林把蛇罐、舂好的草药、新画的符章一并搬到神龛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窝进躺椅,他想睡一会,养足精神,去给四维守守夜,唱几段孝歌。

脚边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低头一看,老伙计出来溜达,步履蹒跚,不时还抬起爪子抹抹脸。王昌林坐起来,才想起今天只顾忙活四维的后事,把老家伙给忘记了。四下翻寻了一阵,啥子都没有。王昌林一脸愧疚,他说实在对不起,今天事多,把你给忘了。蹲下来伸手摸了摸鼠脑壳,始终是老熟人,那东西不惊不乍,屁股落实在地上,仰着头看着王昌林。王昌林搓着手说你要等得了,我给你下点面条吧。

端着煮好的面条出来,老伙计还在。把碗放在老鼠面前,王昌林说:“晓得你老了,牙口不好,我煮得烂,你多吃点,晚饭消夜并成一回了。”

嗅嗅,老鼠开始动嘴。王昌林躺回椅子,摸出旱烟裹上,说:“你慢慢吃,我闲着没事,正好和你摆下龙门阵。我呢,干了一件蠢事,脑壳一热,给我祖奶做了一道情蛊,老人家为了套住男人,手狠了,把三道蛊当作一道一次给下了。你不晓得,这情蛊厉害,一道下去,男人三个月之内就成李莲英了,三道合成一道下,就只能当一辈子李莲英了。我晓得,四维是自家从脚手架跳下来的。我觉得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罪过,你给我把把脉,看我老去了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

地上的没声响,王昌林别过脑袋一看,面条收得精光,老伙计拖着鼓鼓囊囊的肚子正往洞口那头爬。

“你这几天厉害呢,饭量变得斗大,我敬重你。”王昌林笑。

灯光昏暗,老鼠越爬越慢,到了洞口,身子开始左右扭动,接着侧身一歪,四脚朝天,不动弹了。王昌林慌忙爬起来,走过去细看,老伙计已经归天了。这个死法王昌林见过,六零年饿饭,寨子头一个王姓同族从一户远方亲戚那里抱回十五个盘碟大小的糍粑,一口气全吞掉了,当夜就老在床上,硕大的肚子上连青筋都条条饱绽着。

“你有点节制嘛,活活把自家胀死,这下安逸咯!”王昌林说。

打着手电,王昌林在屋子旁的菜地里挖个坑把老伙计埋葬了。然后一头钻进黑夜,往那个还没有埋葬的人家户去了。

十六

直到王四维下葬那天,他的儿子王细崽才确信,他爸真的老去了。

盖土之前有个仪式,死者的儿子,也就是孝男要从棺材尾爬到棺材头,拍着棺材盖子喊三声爹。细崽一直哭,道士先生左劝右劝,他就是不下去。还是王昌林站出来说幺公,你要不下去,你爸在那头就要摸黑了。细崽将信将疑梭下去,拍着棺材喊完三声爹,双手抓着棺材盖子号啕大哭,边哭边骂狗日的王四维说话不算数。上头的喊了好久他都不上来,还是两个人跳下去,才揪蚂蟥样的把细崽从棺材上抠了下来。

坟土覆得越来越高,细崽哭声越来越矮。他忽然扯了一把王昌林的裤腿问:“有没有吃了一下长大的蛊药?”王昌林问:“你想干啥?”细崽说:“我想打个瞌睡就长大,自家进城。”王昌林摇摇头。细崽脸上立时浮现出汹涌的不屑,骂:“你不是说你啥蛊都能制咯嘛!连个长大的蛊都没得,有哪样逼出息。”

日子脚赶着脚往前跑,春风吹绿了四维的坟头。

七窍都喷着悲伤的赵锦绣,还得拖着松松垮垮的身子忙里忙外。四维一走,一个家就成了断线的风筝,口粮没了着落。赵锦绣压着伤心和时间打仗,先把寨西的几块水田耙上,落一季晚稻,解决三张嘴的吃饭问题;后山的两块旱地也要抓紧,苞谷和黄豆都种上。等忙完田土,找个赶集日去乡上,买回两头双月猪,到了年末,一头留下过年,一头牵到集上卖掉。细崽明年就到上学的年龄了,吃穿都会更费钱。

锄头起起落落,身后是翻起的大片褐色。赵锦绣不敢歇,她怕追不上春种。抹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她又开始翻土。不知道是悲伤积压得太多,还是丢掉农事的时间过久,半块地还没翻完,赵锦绣就感觉到难抑的胸闷。找方土坎靠着,仰望着远处的一线天,赵锦绣眼泪就下来了。以往累了倦了,她也会朝那个方向瞭望,从一线天出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男人也在挥汗如雨。那时呆呆看上一阵,希望就会逼退困倦。现在不行了,男人没了,远方就变得空空荡荡,看得久了,反而是更多的疲累。

继续低头翻了一阵,赵锦绣看见了木匠,扛把锄头颠簸着从远处过来。没话,直接跳进地里就开始翻土。赵锦绣怔了一下,咳嗽一声,木匠不理会,锄头上下翻飞。这头又重重咳嗽了一声,那头抬起头来。这头巴掌凭空使劲扇了扇,像是要把那头扇出自家的黄土地。那头皱皱眉,不理睬,埋下头认真翻土。这头生气了,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痰。那头假装没看见。

斗争隐秘而剧烈。赵锦绣最终败下阵来,她索性懒得理会,低头接着翻土。空气凝重涩滞,野地里只有间或的鸟鸣和锄头钻进泥土的嚓嚓声。

先前木匠离得远,彼此有着称心的距离,随着地越翻越少,凑得也越来越近。到了午后,都能听到对方粗壮的喘息声了。双方都阴着脸,仿佛土地和自己有隙,锄头抡得苦大仇深。就在两把锄头就要晤面的时候,木匠忽然收住了。直起腰杆,抹掉脑门上的汗珠,折身走到土坎上,放倒锄头,屁股挂在锄把上,脱下鞋子,抖掉里头的泥土,站起来扛着锄头离去了。

赵锦绣没抬头,把剩下那点翻完,木匠已经不见了。回头扫了扫,新翻的土地热气蒸腾。

此后几天,木匠都保持着这个方式。他更像是下到自己的地里,来去都显得理所当然。最后一天,翻的是西山前的老板土,丢荒时间太久,土地硬得像块铁板。始终是女人,赵锦绣每下一锄都格外吃力,缓慢的进度让她越发气急败坏。农活讲细致,急不得,你一急它就跟你耍性子。失去耐心的赵锦绣铆足了劲抡锄头,咔嚓下去,抱起锄把左摇右晃好半天,锄头就是不出来。一个上午,女人都在和锄头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战斗。终于,在赵锦绣无数次野蛮的不讲情理后,锄头决定自绝。离得远远的,木匠听见咔嚓一声,抬头一看,女人的锄头还嵌在泥土中,锄把从根部齐齐断掉了。

眼窝一热,莫名的委屈从女人胸口喷涌而出。她想哭,余光扫了扫一旁的木匠,止住了。在他面前,她必须守住自己的坚不可摧,她觉得哪怕丁点的示弱,都像是在给对方隐秘的暗示。

踩着翻开的厚土,冷眉冷眼走过去,赵锦绣伸手一把抓住木匠手里的锄头。木匠侧眼看着她,没松手。赵锦绣加了把劲,用力摇了摇,男人还是没松手。赵锦绣猛地抬头,眼里迸出一道寒光,男人心虚了,手一松,锄头到了赵锦绣手里。

提着锄头折回去,赵锦绣刨出嵌在地里的锄头,把木匠锄头往地上一扔,抓起锄头和断掉的锄把,目不斜视地走了。木匠愣在原地半天,等赵锦绣走远了,才过去捡起锄头。木匠心开始乱了,本来,做这个决定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已经完全沉淀好了的清水,甚至他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女人对着他开黄腔,他也无所谓。“心头干干净净的,我怕哪个?”他对自己说。哪晓得赵锦绣只消扭个胳膊动一下腿,就把他沉淀完毕的清水搅得乱七八糟。

不远处的树上有唧唧的鸟叫声,像是嘲笑。

当的一声,锄头失魂落魄地插进泥土。

咔嚓,锄把断成了两截。

十七

从脸上圈儿散去那天开始,细崽就步入了莫名其妙的力不从心。

那天和孙子王昌林进山挖苦蒜,刚出村就不迈步了。蹲在路边摘开得繁盛的鹅黄花,王昌林以为幺公贪玩,拐棍捅了捅路边枯死的老槐树,说幺公你快点,我中午饭还要做个苦蒜辣椒水呢!细崽仰着头,额头上爬满了汗虫,他说王昌林,我心慌得很。王昌林不信,伸手探了探细崽的额头,火烧火燎的,他想多半是热伤风,就说幺公苦蒜不挖了,我们回家吧!

细崽回家就倒床了。赵锦绣不敢大意,从乡上请来医生,吃了药打了针,就是不见好转。怕风钻进来加重细崽的病,赵锦绣给窗户上了厚厚的帘子。

大早,王昌林提着一个沙罐从屋里头出来,脸上的笑按都按不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道蛊昨天晚上大功告成。蛊镇的蛊师实在太兴奋了,一夜没有合眼,他在院中来回走,两腿都酸麻了他还想走。

出门来,王昌林看见了祖奶。

风很大,吹得绳子上的衣服噼啪响。赵锦绣坐在屋檐下,低着头,皱着眉。一根枯草从远方飞来,粘在她的眉毛上,她定定坐着,连拂掉枯草的念头都没有。又来一阵风,那根草摇了摇,流连了半天才飞走。

“祖奶早啊!”王昌林笑着说。

祖奶依旧定定的,迎着风流着泪说:

“细崽成个老人了。”

王昌林嘴巴就闭不上了。

发现这个秘密时,太阳刚刚升起。赵锦绣当时在院子里剁猪草,听见细崽在里屋喊妈。赵锦绣连忙进屋,黑黢黢的屋里,细崽哑着声说:“妈,你把窗帘布拉开,我怕黑。”拉开帘子,光芒溢满一屋。赵锦绣回过身,看见细崽一只手挡着眼睛,露出尖瘦的下巴。慢慢适应了刺眼的光亮,细崽才把手拿开。坐在床边的赵锦绣看了看细崽的脸,眼前一片漆黑。

王昌林俯着身坐在床前。

他的幺公看上去比他还老,窄窄的额头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一张脸被枯败完全占领,深陷的双眼仿佛两个看不到底的黑洞,积满了死亡的气息。

这是满脸稚气,前不久还陪着自己翻山越岭的幺公吗?不是,肯定不是,这哪里是降临人世才区区六年的生命,这副干枯瘦小的身躯分明就是一道惊人的谶语,一张发白的符章,一个恶意的玩笑。一瞬间,王昌林泪流满面,他感到了彻头彻尾的哀伤,活了这样多年,经历了无数的生离死别,从来没有此刻的痛彻心扉。他嘴唇不住地抖动,颤抖着喊了一声:幺公。

细崽缓缓睁开眼,前日眼中的清澈透明消失得干干净净,疲乏地看了半天,才认出王昌林来。咧咧嘴,他说话了,声音细微得如同从布帛上抽走一根丝线。

“王昌林,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脸上长出了一大片高粱,高粱地里有好多人,都拿着锄头挖我的脸。”

陆续来了十来个医生,乡上县上的都有。

“准备后事吧!”离开的时候都这样说。

十多个老人顶着一头花白稀稀拉拉散落在院子里,像刚起了一层秋霜。都沉默着,脑袋不时往细崽那个屋子看看。

“好久没听见敲门声了,有点不习惯。”一个说。

说完,是更长久的沉默。只有窗户下四维爹喉咙里发出嚯嚯的声响,快速而剧烈的打击让他连说话的念头都没有了。前天进屋看了孙子,他没有眼泪,没有哭声,只有决绝的一言不发。饭点上,接过儿媳递来的饭碗,鼓着眼一口气扒光,儿媳以为爹饿,又添了一碗,照样扒得飞快,添到第四碗,儿媳不敢接碗了。她晓得,自从四维走后,公爹每顿就大半碗。

“总要做点啥吧?”王文清说。

大家看了他一眼,没人应声。

“把蛊神祠翻修一下吧!”一直嚯嚯的四维爹忽然发话了,言语抑扬顿挫,连尾音都精神抖擞。

怪得很,没有人吃惊,大家好像都知道四维爹这个时候就会说话。

“咋翻?除了剩下个地基,上无片瓦,下无块砖。”王文清说。

“只要地基还在,就能翻。”四维爹欠欠身子说。

王文清撇撇嘴,四下扫扫,冷言冷语说:“你看看这堆废物,吞口水都能噎死,还翻新神祠?”

四维爹一弯腰,伸手抓起地上一块瓦片,咣地砸了过来,王文清眼尖,腾身一跳,避开了。

“看你那卵样,比虼蚤还跳得快,让你翻个神祠你还推三推四的。”四维爹恶声恶气骂。

辈分太低,王文清不敢顶嘴,怏怏表态:“只要大家都说翻,就翻咯。”

这时候王昌林站了起来说:“老七的志书上画有蛊神祠的模样,过两天就动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蛊蹈节之前一定把它立起来。”

王昌林话音一落,那头四维爹脑袋一歪,目光立时涣散,只有喉咙里头的嚯嚯声。

十八

赵锦绣突然有了难得的镇静。

如果只看她一日的行迹,你很难想象这个女人有一个正大步流星奔向死亡的儿子。一早,院子照例要清扫的,杂叶枯草啥的还不乱倒,在院墙角拢成一堆,点火烧掉后倒入猪圈,那可是很好的肥料呢!接着给公爹准备早饭,一小碗本地面条,煎个鸡蛋,八成熟,老人牙口不好,焦了咬着费劲。伺候完老的,就打盆热水给床上的细崽擦脸,擦完脸喂药,喂药途中还和儿子开两句玩笑。“细崽,昨晚我家两头猪掐架了,大的那头被小的那头咬得满猪圈跑,你说笑人不?”

“细崽,王文清到乡上赶集去了,听说去买猪尿包炖田七,老东西又开始尿床了。”

说完赵锦绣就呵呵笑。细崽不能言语,偶尔拉开一下眼皮,算是回应。

汤勺把黑色的液体倒进细崽的口中,喉咙汩汩响好半天,一次艰难的吞咽才算完成。赵锦绣清楚,这汤药与其说是喂给细崽的,还不如说是喂给自己的。只有给细崽喂药的时候她才不会心慌意乱,药是好东西,是治病的,吃了哪能一点用处没有?其实细崽吞下去的还不能算药,只有医生开出来的才是药,可惜来看过的医生都拒绝开药,说实在开不出对症的方子。医生不开,赵锦绣就自己来,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石壁垭口,只要看起来像药的,她都采回来,支上砂罐熬。她相信乡间流传的一句话:草药草药,是草就成药。

喂完最后一勺,悲伤如期而至。忧伤像是骑着的一匹马,看起来你是坐实了,那是表象,它一发蛮,就颠你个四仰八叉。赵锦绣伸出手,摩挲着儿子满头的白发。一个月不到,细崽头发就全白了。床上蜷缩着的枯朽实在揪心,仿佛一节柴火,丢进炉子,等拉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焦煳的黑炭。

“喊王昌林来。”细崽满脸皱纹拼命挤压,瞪着眼朝赵锦绣艰难地喊。

没等赵锦绣过去,王昌林就过来了。

递给赵锦绣一碗蜂蜜,王昌林说你给幺公化碗蜂糖水喝喝吧。进屋来,王昌林挨在床边,半天细崽睁开眼,嘴角扯了扯,像是想说话。王昌林慌忙伏低脑袋,他听见他的幺公一字一顿说:

“王昌林,我难过得很,给我打针。”

眼角一潮,王昌林说:“幺公,医生都回家吃饭了,等医生回来,我就让他给你打针。”

“王昌林,我要打针,我要打针,你狗日的快给我打针。”

抹着泪直起身,王昌林看见赵锦绣端着一碗糖水进屋来。伸出手,王昌林说祖奶给我吧!

赵锦绣抹着泪递过碗,王昌林一只手接过碗,另一只手在身后隐秘地蜷起,大拇指绷住中指,迅捷划过水碗,轻轻一弹,一线淡黄跃入碗中。

喂完蜂糖水,王昌林对赵锦绣说:“祖奶,你去忙吧,今晚我守着幺公。”

夜轻薄如纱,夜空中有猫头鹰的声音,长长短短在林子里跳跃。陆续有光亮往细崽家这头爬。开始月亮一直躲在云层里,慢慢就朗开了,等到月盈窗棂,细崽卧病的屋子里聚满了密麻的老小。几个有辈分的老人抽着旱烟,旁若无人地高声说话,他们谈论着电视上南方百年难遇的干旱,谈论着旱稻与水稻的区别,谈论着女人屁股大小与生孩子之间的关系。说到好笑处,就咧嘴露出一口烟熏的黑牙,风摇枯枝样的笑得摆来摆去。

众人的目光在说话的老人和床上的细崽之间来回摇曳。目光去到床上,脸上就浮起一层悲戚;眼神缩回椅子,忍不住发出几声哈哈。

蛊镇人觉得日子就是这样,悲欢一线之间,生死隔墙相望。

赵锦绣躲在墙角,针线在青布上穿梭。一个老女人掌着灯站在她身后,眼睛跟着缝衣针起起落落。衣服是缝给细崽的,这个样式的衣服在蛊镇有统一的喊法,叫老衣。是人在这个世界最后一套行头,入殓的时候才用。赵锦绣针脚走得很细,看不出丝毫的慌乱。接完一只袖口,她还抖开衣服问掌灯的女人:“你看如何?”女人慌不迭喊好,喊完眼角就起来了一层雾。

王木匠坐在门边,屋里的熙攘他一句没听清。他来得最早,进屋来和王昌林打了个招呼,就坐下来看细崽。慢慢目不转睛就变成了目瞪口呆。他清楚地发现,缠绕着细崽的苦痛逐渐松了绑,紧绷的脸面一点点舒展开来,仿佛绽开的花蕾,最后下撇的嘴角徐徐抬高,勾出一个上扬的半圆。

那分明是在笑。

忽然一个细娃喊:“你们快看。”

所有的目光移到了床上。只见床上垂死的细崽双拳紧握,先伸出一只手,慢慢举高,伸直,接着伸出第二只手,举到一半,胳膊肘渐渐打弯,画出一个怪异的形状。

扔掉手里的东西,赵锦绣跑过去抱着儿子的脑袋,轻轻问:“细崽,你想跟妈说啥?”

王文清歪着脑袋看了好一阵子,喃喃说:“我觉得他是拽住了啥子东西。”

细崽拽住的是一挂风筝,他此刻正奔跑在那方宽阔的广场上,身边全是欢快的笑声,无数的风筝在半空中猎猎作响。细崽觉得天上最神气的还算是那挂老鹰风筝,扑扇着宽大的翅膀,迎着风威武地滑翔。这挂风筝的线,就牢牢拽在自己的手里。忽然听见一声喊,细崽扭头望去,王四维坐在不远处的花坛上,笑吟吟看着儿子,橘黄的阳光拢着他,眉宇间全是幸福。细崽对着老爸招手,王四维过来牵着儿子的手。两个人拉着风筝笑着往前跑,跑着跑着,细崽觉得手一紧,抬头一看,风筝变成了一只真的苍鹰,昂着头往更高的地方飞去。一脚踏空,细崽低头,惊奇地发现自己和老爸都飞了起来。他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后融进了那片无边的蔚蓝。

十九

入殓成了大问题,细崽两只手就那样高举着,棺材盖子就是盖不上,没辙,换了四维爹的大棺材,还是盖不上。王文清出了个主意,说干脆直接上磨子,细崽这样嫩胳膊嫩腿,一扇磨子就能压得服服帖帖。王昌林不同意,只有他清楚这个姿势代表了什么。两个人正争论,赵锦绣过来了。看了看儿子,说:“细崽,你是个听话的娃娃,人死如泥,为了入殓,只能给你上磨了。”

几个人抬来磨子,就是放不下去。

“压上呀!”王文清喊。

一个抬磨的睖了王文清一眼说:“你看幺公这笑,老子实在不忍心。”

赵锦绣靠着大门,眼泪簌簌落。

忽然院门边一个声音说:“磨就不上了,我这就回去赶做一个棺材盖子。”

“后天就下葬,你赶得出来吗?”王昌林问王木匠。

扭头走出院子,王木匠说:“两天两夜不睡觉,我就不信赶不出来。”

门边的赵锦绣泪线立时变得更粗了。哭够了,她把王昌林叫过去说:“你受累,给你幺公找个下葬的地头吧!”想了想,王昌林说:“笔架山吧,那也是我的地头,幺公和我亲,挨着我吧!”

细崽落了葬,日子一头栽进了五月。

王昌林每天都要上一次笔架山,乘逝去还新鲜,他要和幺公多说几句话,等魂灵投胎转世了,说得再多幺公也听不见了。天气还算配合,多半日子都朗照。迎着第一抹霞光,王昌林歪歪扭扭梭出寨口,顺着一溜模糊的山道,吭哧半天才爬到幺公的新家。坐下来,裹一管烟,慢悠悠点燃,惬意吸了两口,喊一声幺公,就开始了无边无际的自言自语。坟堆文文静静,没了活着时候的调皮捣蛋。王昌林说了好些烦心事,特别是神祠翻修的进度,“一帮老爬虫,支根柱子一天就过去了”。这还不是王昌林最担心的,他闹心的事情在城里。前前后后往十几个城市打了上百个电话,都低声下气到求爹爹告奶奶了,就是没一个愿意回来。

虽说进度慢点,可翻新神祠的活路没有停。镇子被埋进了黄昏,十多个老者还在忙活。众人像是获得了某种默契,都闷着头做事,连龙门阵也不摆了。

完工那天,四维爹早早就吩咐儿媳妇,去乡上割几斤肉,打两壶酒,好好请一帮子人吃一顿。他恨自己两条废腿,要不就算递块木板也是好的。请大家吃顿饭,就是想弥补一下自己的亏欠。夜晚的饭桌上,众人都有了难得一见的轻松,遗失的酒量饭量又捡回来了。不多会,一壶酒就全倒进了肚子。赵锦绣从里屋又提出来一壶,说敞开喝,我爹说了,今天管饱。抹抹嘴,王昌林大声喊:今天日子特别,大家放开整。

除了木匠,他一直躲在靠墙角的位置,低着头刨了两碗饭就歇了。王昌林倒了一碗酒,往他面前一推,说这段日子就算你最辛苦,喝一碗。木匠慌忙摆手,说我真是不能喝。王昌林挤挤眼说你少哄我,我又不是没见你喝过。木匠推开碗,说昌林,我的确能喝点,但我酒后德行不太好,话多,还是算了吧!王昌林不干,拼命把酒碗往前推,木匠两手筑成一道屏障,死死抵住面前的酒碗。

“喝一点吧!”赵锦绣说。她把一盘刚炒好的洋芋丝端上桌,也不看这边,说完又折进厨房去了。

赵锦绣一发话,木匠阻挡酒碗的双手立时变得绵实了许多,张开的十指逐渐软成一个圆,圈住了那个酒碗。等赵锦绣端着新炒的菜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木匠的两颊都有了敦实的酡红。

赵锦绣伸长腰,隔空把菜放在了木匠的面前。

木匠低头看见了那盘菜,回锅肉,又肥又厚,还滋滋冒着油。

吃饱喝完,一群老迈钻进黑夜,各自散去了。

王昌林刚进屋,就开始落雨了。起初像是老人的泪,不久就成了如注的尿线。王昌林困顿在椅子上,脑袋歪着,耳际全是雨滴敲打树叶的声音,猛地刮来一阵疾风,雨点就猖狂了,热爆爆敲击着窗棂,急不可待地想要破窗而入。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暴雨的原因,王昌林忽然变得格外亢奋。这种感觉在胸口左冲右突,顶得热血上涌。他爬起来,从抽屉里头取出那沓纸,翻拣出老七留下的墨和笔,规规矩矩在一张白纸上写下:

壬辰年仲夏丁丑日,蛊神祠翻新。

二十

蛊蹈节来了。

天气无比晴朗。阳光抱着寨子,风从一线天轻轻过来,俏皮地拨弄着花花草草,溪流奔波欢腾,在山沟里头绕出一条清亮的白光。一切都显得那样的美妙,像是给一个隆重节日的到来做着扎实的准备。

在神龛的香炉里头燃了一炷香,天光还未全白,王昌林就清扫屋子,找来一根竹竿,把扫帚绑在竹竿上,拂掉房梁和角落处那些老旧的蜘蛛网。屋子有了新颜,天已大亮。捞起门边的拐棍,王昌林得去看看师父。

师父安睡在半山,听着崖下的弟子一个人絮叨。

“今天日子特殊,我来看看你。”把一张旱烟皮展开,放进嘴里焐了焐,烟皮软了,抽出来,抖开,王昌林接着说,“神祠翻好了,原来的式样,还在寨头拉撒的都出了力的。”

燃了烟,继续说:“细崽刚去那头,你要拿只眼睛盯着他点,他在寨头辈分高,黄腔开惯了,过去了也怕改不了。你要不看着,他肯定吃亏。”青烟袅袅,顺着王昌林花白的脑袋攀爬,升得高了,一阵细风,倏地不见了。

“幺公不是凡人,我这样说你肯定不信,又要骂我花口花嘴,”王昌林仰头对师父笑笑,“他是老死的,临走前我给了他一道幻蛊。”

顿顿,他接着说:“今年的节气又黄了,你也看见了,怪不得我,该做的我都做了。”

撑着腰杆站起来,王昌林深吸一口气,说:“蛊师不给自己下蛊,这是规矩,我要是越了规矩,等过去你再收拾我吧!”

王昌林没有原路返回,取细窄的山道去了趟一线天。

爬上一块大石头,他呆望着远去的石板路,陈旧的石板在阳光下散着青幽幽的光芒。王昌林清楚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越过一线天时的情景:雨后,石板湿滑,他和几个细娃一起站在豁口的这头,心头是耐不住的痒痒。老人们常黑着脸告诫,不要轻易越过豁口,一线天的那头有吃人的妖怪,红头绿面,口若血盆。踌躇半天,相互望望,一班细娃还是跳过了一线天。神奇的一跃,从那刻起,天地洞开,目光和见识跟着步伐一起广阔。先是乡上,后是县上,最后是省上。虽然没有走得更远,但是王昌林知道还有比省上更奇异更广阔的地方。

黄昏。金色的光线从薄云中倾泻而下,在村庄和野地形成了无数菊黄光圈,一个光柱正好击中院子躺椅上的王昌林,手边木桌上的酽茶缸波光跃动。他眯着眼,带着笑,扭头对边上的细崽说:“幺公,跟你说个秘密,你脸上那个圈——”细崽一脚踢在椅子上,急不可待地吼:“散都散去了,还说它搓,快起来,神祠那头热闹得很。”起身来,两人折出院门,远远就听见人声在蛊镇的半空鼎沸。神祠前花花绿绿一大片,一色的新衣,一色的欢笑。老七一身对襟素衣,远远对着王昌林招手。老七是蛊蹈节的主事,纷纷乱乱的事情都要他一手一脚安排。他分量重,一句话一个坑,都听他的。王昌林近了,老七递过来一沓纸,说还是老规矩,你负责写纸包。王昌林说我眼力不好,找个年轻的写吧。老七摇头,严肃着说年轻的心粗,我不放心,这纸包你也晓得,错了一个字,神灵就收不到了。跳场的坝子早平了出来,一群细娃在上头追逐,笑声纷纷扬扬,雪片样的融化在耳际。坝子边,盛装的女人们立成两排,对着歌,歌声高矮不一,各自顺着自己的声部跑,像极了翻滚的麦浪。赵锦绣站在第一排,王昌林注意到,祖奶今天格外漂亮,格子衬衫,发髻高高挽起,新娘一样。忽然细崽指着远处一声喊。顺着细崽手指的方向看去,王昌林心头一哆嗦。一线天那头,密麻的年轻男女,顺着古旧的石板路,迤逦而来。


(编审: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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