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维江 || 血脉

何维江
2021-07-26
来源:西南文学网

   1

和昨天一样,高阳明身穿工作服,又到小河边来碰运气。他左顾右盼,望眼欲穿。他在急切地等待一位姑娘的到来。

高阳明是水城矿区三线建设基地最前沿的一名矿工。他和十万三线建设大军,响应毛主席“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从山东老家莱芜煤矿成建制调到贵州支援煤炭基地建设。他现在的身份,是掘进工区青年突击队队长兼党支部书记。今年,上面压给他的任务实在太重,要求年底必须打通运输大巷,运出第一车煤,向党的五十岁生日献上大礼。

目前,工程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任务压头,他身上的工作服,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因为,他随时都要下井组织施工,解决掘井工作面出现的难题。

煤矿建设,是世上最艰苦、最危险的高危行业。矿工,被人们称为煤黑子,有人这样调侃:“井下矿工,四块石头掐一块肉,是埋了还没有死的人。”

其实,脏点、累点、苦点、危险点高阳明都可以接受,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矿工找对象太难,就连当地农村姑娘,一听说去提亲的是矿工,立即摇头走人。

从这一点看,高阳明算是幸运的,一月前,他接到一封远方来信,一位好姑娘看了他在《中国煤炭报》上发表的散文《最“苦”的人的自豪》,主动向他伸出了橄榄枝,说要到三线工地来找他,说她要把最美的青春献给伟大的三线建设事业。按约好的时间推算,这位姑娘这两天就应该到了。

真的,相亲这事,让高阳明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自己会和城里人处对象,这是许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更是一名矿工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但他害怕,害怕这次相亲会不会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已经谈过五个对象了,结果都是以失败告终。所以,他酝酿了几天,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决不言弃。他在心里发誓,只要这位姑娘点头同意,他就和他结婚,无论她长得高、矮、胖、瘦、美、丑。一句话,他决不挑剔。

2

画面中的意境,似梦似幻,如仙境一般。云雾缭绕的山峰下,淙淙流淌的小溪旁,翠竹丛生的林荫下,徐徐飘出一团美丽的身影,一个身穿淡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向他走来。

这就是唐福英,一个在江苏南京医院工作的医生。不久前,她在中国煤炭报上读到一篇题为《最“苦”的人的自豪》的文章。文章写得很精彩很感人,她一连读了几遍,读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特别是读到三线建设工地,矿工找不到对象这个情节时,她的心久久不能自己,犹如突然被一根魔绳栓住了,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亲人在向她招唤:“来吧!最亲的人,我已期待你许久许多,一直期待着你的到来。”

于是,她记下了这个文采飞扬的年轻人的名字,高阳明。

是的,唐福英是红色革命家庭的后代,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追求的新青年。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她早就想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了。眼下,正好祖国号召广大青年到大西南去,到三线建设最前沿去。既然大西南三线建设需要人,既然矿工需要一个温暖的家,自己为什么不能去三线建设工地做点贡献呢?

经过深思熟虑,她给高阳明写了一封信,表明了自己的心愿。几天后,她不顾家人和朋友们的反对,毅然决然上了车,独自来到贵州水城煤矿建设基地,寻找革命伴侣,追求人生理想,抒写平凡中的伟大。

唐福英只知道高阳明在这个工地工作,但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一路上她冯人就打听:“请问,高阳明同志在哪里?”

有人摇头不答,有人顺手一指:“前面,过了小河就到。”

到了小河边,唐福英一眼看到穿着工作服的高阳明。她顺口问道:“请问,高阳明同志在哪里?”

高阳明心花怒放,终于等到自己要等的人了。他顿时心跳加快,脸红耳热,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我就是。请,请问你,你,你是……”

说话间,唐福英已走到高阳明跟前,仔细一看,她眼睛一亮,心中的那个大疑问释然了:想象中的郎君是个五大三粗、又黑又壮的青年,可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个白净、文雅、腼腆、让一个少女砰然心动的白马王子。尽管他的穿着多少有些脏乱,工作服上飘出一股特有的汗味,但还是掩饰不了他书生气十足的秀才气质。她宛尔一笑:“我叫唐福英。”

此时的高阳明,看了唐福英的长相,他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了。自收到唐福英书信的那一刻起,兴奋之余,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各种女孩的模样,然后一个个对号入座,看谁像他将要见到的人。可眼前这个姑娘,比那些想象中的女孩美丽万倍,谁也别想再蹦出来和她比了。

见高阳明张大嘴巴、瞪大双眼、一语不发的呆样,唐福英心里发怵,小声问他:“我有那么难看、不堪入目吗?竟把你吓成这样。”

高阳明顿时清醒过来,连连摇头:“不,不。你长得太好看了,长得太像七仙女,把我给看呆了,看傻了。我正胡思乱想,你是不是从天上云雾中飘来的?”

唐福英一本正经地答:“不是,我是从地上过来的,坐了火车坐汽车,坐了汽车坐马车,再走几十里山路,就到这里了。累是累点,但看了一路的风景,挺满足、挺享受的,对于一个喜欢山水的人,这是我最好的精神食粮。”

唐福英落落大方的言谈举子、生动诙谐的天性,让高阳明轻松下来,他接过她的包袱,无羁无束地说:“比起我来的时候,你顺利多了。我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来的,那时交通条件太差,我们坐闷罐车到了六枝,从六枝问着路,走了三天三夜才到水城矿区工地,这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忘记。”

唐福英跟在高阳明身后,小步走着,她若有所思地问:“你是不是跟着你爸一起过来的?我听说三线建设队伍中有许多是夫妻、是父子、是兄弟姐妹。对,你一定是和你爸一起来的,对吧!你们……”

高阳明条件反射地返过身来,情绪激动地打断她的话:“别提他啊!谁提我跟谁急。是的,他是这工地的总指挥,是这里的最高领导,但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这辈子,我就是走投无路,也决不会去找他。”

唐福英惊诧万分,高阳明的情绪让她始料不及:“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从一只绵羊变成了雄狮。他可是你爸呀!俗话说的好,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高阳明摇着头,凄凉地说:“这辈子,我根本没什么爸,我只有母爱,没有父爱。我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命人。我自己的路一定要自己走,我下的决心,九牛二虎也拉不回。”

唐福英更加不解,她试探着问:“你这是钻牛角尖吧!你就这么恨你爸呀?能跟我说说原由吗?”

高阳明从小由母亲带大,父亲极少归家,他饮恨多年,总想找一个发泄怒火的机会,他无比愤慨地说:“对于一个不要家,不要妻儿的男人,他当再大的官我也不稀罕。福英,你别劝我了,谁劝都不行。但是,你别以为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的爱憎是分明的。对于你,如果你不嫌弃我,我会一辈子感激你,会用一生来爱你。但,你说的那个人,我一辈子都恨他,鄙视他。让我对他有好感,我做不到。”

唐福英是来相亲的,她不想让心情受到压抑,而应该让心情明朗起来,愉快起来。于是,她笑了笑,把话题一转:“不说了,你现在的样子怪吓人的。我们说点高兴的事吧!我问你,信中给你说的,我们俩处对象的事,你有什么想法?同不同意?”

高阳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不该一见面就说些不愉快的事,他正准备转移话题,听唐福英这一问,心情立即阴转多云,他高兴地答:“我当然同意,一万个同意。像你这样优秀的好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呀!”

唐福英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你就没什么疑虑?”

高阳明坦诚地说:“有,我百思不解,一直在想,你一个大城市的女孩,工作环境那么好,生活条件那么优越,人又长得那么漂亮,咋就会喜欢我这个在贵州三线建设施工的矿工。你看,这里的工作环境多差、生活条件多苦!”

唐福英毫不掩饰地说:“首先,我是一名热爱祖国的共产党员,建设祖国责无旁贷。其次,你能在三线建设中建功立业,我也能。第三,我们只是工作性质不同,但目标是一至的,都就是为了建设祖国。矿工怎么啦!难道低人一等,煤炭基地建设不是全靠你们吗?我虽然不能和你一同下井施工,但我是医生,可以为安全生产保驾护航啊。”

多么纯洁可爱的姑娘啊!高阳明把最想说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他想让她知道这里的残酷现状,他真的不忍心让她在这里受苦受罪:“等会你到我住的地方看看,你就知道这里的生活条件有多难,我们住的是干打垒,吃的是苞谷饭、酸菜汤。你要真在这里工作和生活,我担心你吃不消、过不惯。”

唐福英早有思想准备:“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娇贵、脆弱,我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我也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折磨。我正是读了你写的《最“苦”的人的自豪》那篇文章,才决定要来找你的。你虽然是个矿工,但你有才气,有文采,你能在三线建设最艰苦的地方贡献青春,我为什么不能?我向你看齐,就是想在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象保尔.柯察金说的那样,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碌碌无为而悔恨。”

高阳明若有所思:“我只是写了一个矿工心里想说的话,想不到却感动了那么多人,还种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

唐福英深情地说:“你知道你写得有多感人吗:‘我们是阳光——给荒凉的山野带来了温暖;我们是种子——给贫脊的山川种下了富裕;我们是蜜蜂——给空白的矿区构筑了新窠;我们是绿树——给子孙后代撑起了阴凉……’多么美妙的词语,多么深厚的意境,多么明了的启迪。”

高阳明情不自禁地也随着唐福英朗诵起来:“有了这样的赞美,我们虽然觉得是世上最苦的人,但这苦,也是一种幸福……”

唐福英仍然陶醉着、向往着:“你看你写得多好多感人。我渴望成为你的伴侣,就是想尽快成为三线建设推波助澜的人,成为对三线建设有所贡献的人,成为一个不留下任何人生遗憾的幸福之人。”

高阳明被感动了,他热泪盈眶、对天长叹:“老天爷,你告诉我吧!此时的我是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记得初到工地,许多老工人断言,说我加入了光棍团,说我这辈子想娶媳妇,比登天还难。说我能娶媳妇只能在梦中。”

唐福英扑哧地笑了:“这下梦醒了吧!”

高阳明脸上洋溢着幸福,点了点头说:“醒了。”

唐福英一本正经地说:“好,那给我解答几个疑惑。”

高阳明立正站稳脚根:“行。你问吧!”

唐福英:“问题一。听人说水城是荒蛮之地,说这里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是不是真的?”

高阳明肯定地答:“是真的。但这地方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气候非常凉爽,能让人长寿。山村里百岁老人比比皆是,是人类最宜居之地,这也是事实。”

唐福英严肃地:“问题二。明知要见女朋友,你咋穿成这样?故意做给我看吗,是不是在做秀?”

高阳明哭笑不得:“不是做秀,其实我也想穿时髦点,也想以一个英俊帅哥的形象站在你面前。但我不能呀!我是青年突击队队长兼党支部书记,我随时都要下井去解决施工中遇到的难题。所以,工作服是二十四小时不离身的。还有,这地方早晚特别凉,穿着工作服暖和。”

唐福英多少有些调侃地笑了笑:“怪不得一路走来,见到的工人几乎都是穿着工作服的。”

高阳明严肃地说:“你别小看这身工作服。在工地上,水鞋,雨衣,棉袄,可是工人们的三件宝。水城雨水多,出门就是泥泞路,不穿水鞋不行。山里空气湿度大,温差也比较大,这里的人,患风湿病、佝偻病的人比比皆是,你以后要多穿点,别只讲风度不讲温度。”

唐福英笑了:“谢谢你的关心。从今天起,我就成了山里人了。以前梦寐以求想看大山,这回可以看个够了。”

高阳明:“对,贵州最美的就是山,最多的也是山。这里除了山还是山,你不看都不行。”

唐福英:“但一路看来,我觉得这里的山是不能乱动的。你看,没动过的地方青翠美丽,妖娆无比。凡被挖过的地方,就支离破碎,难看极了,像美女脸上被划了一道道痕迹,怕是多少年都恢复不过来。”

高阳明深思着:“你说得对,这是谁也不想看到的。但贵州的煤都埋在山肚里,不开山建设煤矿,煤是不会出来的。”

唐福英点了点头:“好,问题三,这里为什么叫水城。”

高阳明摇头:“我没读过水城地方志,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水城。这个问题,许多人问过,但没谁答得来。”

唐福英:“看了你写的文章,看到水城这个地名,我特意查了地图,当看到水城两个字时,当时好让我向往,直以为这里山连着水,水连着山,直以为水城是水中一座美丽的城市。所以,当车子一进入贵州,当我被贵州一座座美丽的大山吸引,我就极力地寻找着浩瀚的水城。可是,直到下车,直到走进工地,直到见到你,我也没有看到水城水在何方,水城城在哪里,真的好让我纳闷。”

高阳明打趣道:“别钻牛角尖了。地理书上说得很明白,云贵高原是地壳运动的产物,属喀斯特地貌区,这里原先本就是汪洋大海,你怎么能说这里没有水呢?依我看,这里叫海城也不为过呀。”

唐福英笑了:“你太有才了,我说不过你。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带我去见你父亲,让他认下我这个儿媳妇。”

高阳明一愣:“这,这,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唐福英怏求:“只是让你带我去见他,你不用说话,该说的我自己会说,不为难你。”

高阳明:“不见不行吗?”

唐福英固执地摇头:“不行。虽然我是来找你的,但也是来工作的。所以,必须要见领导,说明原由。”

看着如花似玉的准媳妇,高阳明心软了:“好,我答应你,但我只是引见。我的心事你懂,千万别让我为难,更别让我激动。”

唐福英高兴得跳将起来:“行,我答应你。”

3

水城矿区三线建设指挥部内,高大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挂着的施工进展图标。由于身体不好,他不时地咳嗽。

万秘书把水杯递给他,小声说:“高总,你太累了,来,喝点水,休息一下,别把身体拖垮了。”

高大山摇摇头:“三线建设搞不好,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不好觉。我这个煤矿基地建设总指挥,是和毛主席一起打过江山的老革命,他老人家睡不好觉,我也不安心。所以,我们要时刻为党和国家分担忧愁,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早日建好水城煤炭基地,按计划运出第一车煤,让党和国家放心,让毛主席放心。”

万秘书只好玩起心眼:“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好才能更好地工作。高总,我有一个天大的喜事要告诉你。你的宝贝儿子高阳明终于肯来见你了,还带来了你的准儿媳妇,长得水灵灵的,太好看了。”

高大山喜不自禁。多年来,儿子不认他已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他立即转过身,急促地问:“真的吗,是真的吗?你没骗我。我简直不敢相信。”

万秘书:“是真的,我没骗你。他们就在门外。”

高大山手舞足蹈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滔滔不绝地说:“太好了,太让人激动了。怪不得今天一早我出门时,喜鹊老是冲着我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万秘书激动地问:“那我叫他们进来。”

高大山随口答道:“好,去叫他们进来。”

万秘书兴奋地出门去。

高大山仍然很兴奋,他整理一下衣服,用手梳理着掉得差不多的银发,自言自语地感叹:“唉,这些年带着部队南征北战,打了八年抗日战争,打了四年解放战争,又入朝保家卫国。马不停蹄啊!打下了江山,又要建设祖国。这次带着队伍,到贵州参加三线建设,连家都没回去看一下,真的伤了他们母子的心喽!多年来,孩子一直不认我这个爹,让我心里难受。唉!我们这些南下干部,把一切都交给了党,交给了国家,但欠家里的情债实在太多太多,老人们理解,但孩子们不理解啊!”

等了好一会,门口进来的只有万秘书和一个漂亮的女孩。

高大山见儿子没进来,顿时明白了,他非常失望地说:“我料到会是这样的。这孩子,仍然不肯进来见我?他不知道我的苦衷,他不知道我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万秘书难过地摇着头:“首长,让你失望了。”

高大山目光呆滞:“看来这辈子他是恨我入骨了。”

万秘书细语道:“我对他说了很多很多。大道理、小道理讲了不少,但他铁了心,油盐不进啊!我如何劝,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进来见你。”

唐福英觉得非常内疚,恳求似地说:“高伯伯,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没做好他的思想工作。要不,我再去劝劝他吧!他会想通的。”

高大山摇头,慈祥地笑了,说:“孩子,别强迫他了,他要是心不甘,情不愿,面对面站着也是很尴尬的。今天你能让他带着你来见我,他已经很进步了,也让我很知足了。走,到我书房去,让你看看我的老照片,我也想听你讲讲你们的故事,让我这失意老头开心开心。”

多大的胸怀、多好的父亲啊!唐福英欢乐如雀地答应着,携高大山进入书房。

万秘书非常难受,非常自责:“唉,我真没用,看着首长伤心的样子,我比他还难受啊!不行,我不能再瞒天过海了,我现在就去把实情告诉高阳明。”

正好,高阳明风急火燎走了进来:“万秘书,井下出了点质量事故,我要去处理一下。请你替我照顾好唐福英同志,我一上井就来接她。”

再也不能错过良机了,万秘书急忙拉住他:“等等。小高,万叔叔今天算是求你了,求你无论如何也要叫你父亲一声爸爸,你别让他留下太多遗憾。”

高阳明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即抢过话头:“万叔叔,你别为难我,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真的不想认这样的父亲。让我叫他爸爸,我张不开这个口。”

万秘书真诚地说:“你是误解你父亲了,我跟你父亲那么多年,他的为人我还不知道?你父亲为革命忘我工作,于公于私都问心无愧。他常跟我说,这辈子他最对不起的是你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高阳明提高了音量:“难道这就是他丢下孤儿寡母不管的理由?难道革命干部就不要家?别劝我了,谁劝都没用。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这样的人……”

万秘书生气了,他打断高阳明的话:“你错了。你父亲不但有情有义,而且大公无私,他是我心目中的战神、英雄,是我们整个建设队伍的精神支柱。我现在求你叫他一声爸爸,不是因为我高看你什么,而是因为我刚才见你父亲看到你对象小唐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愉快得脸放红光。如果你能再叫他一声爸爸,他会高兴得忘记自己的病痛。”

高阳明被震憾住了,尤其是最后两个字让他揪心:“你说什么,他生病了,什么病?”

万秘书眼含热泪,动情地说:“你爸战争时期参加了数百次战役,立功无数,但也多次受伤,领导几次想让他去疗养,都被他拒绝了。为了党和革命事业,为了三线建设顺利推进,他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一直日以继夜地拼命工作。你知道,工地条件那么艰苦,他吃不好,睡不好,积劳成疾,几次晕倒在工地,几次要送他去医院治病,可他就是不肯,他说不建好第一个煤矿,不运出第一车煤,他决不离开三线建设工地。十天前,他又一次晕倒在办公室,好长时间没有醒来,我和司机送他到医院抢救……”

高阳明急得抢过话头:“那么严重,是什么病啊?”

万秘书伤心地说:“诊断结果是胃癌晚期。我和司机急得大哭,可你父亲却平静地嘱咐我们,不准将他的病情告诉任何人。他是这里的最高领导,我和司机,还有医生都必须听他的。所以,你是知道你父亲病情的第四人。我今天求你叫他一声爸爸,就是希望能了确他心中最后一个心愿,让他心情好些好些再好些,以此减轻病痛对他的折磨,让他多活些日子,实现他打好三线建设第一仗的愿望。”

残酷的现实让高阳明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他这时才后悔,后悔和父亲赌气赌过了头。其实他内心一直是深爱着父亲的,只是觉得母亲为了自己付出太多,他决心好好用自己的能力干出一番事业,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也让父亲看看,他的儿子没有他的护佑也能闯出一片天地,为他感到自豪。

4

万秘书、高阳明的谈话声惊动了书房内的高大山、唐福英,他们闻声出来。

见到憔悴不已的父亲,高阳明再也抑制不住感情的闸门,他泪流满面,紧走几步,跪到父亲跟前,大声哭道:“爸,儿子对不起你,儿子误解你了,错怪你了。儿子现在给你赔罪,你打吧!你骂吧!只要你心里舒服,只要你身体健康,你让儿子怎么做都行。”

高大山看了一眼万秘书,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责怪一直精心照顾自己、视自己为亲人的万秘书,他弯腰拉起儿子,愉快地说:“孩子,我不怪你,我理解你,你能叫我一声爸,爸就非常高兴了。你知道吗,这一分钟,是爸这辈子最愉快、最舒心的时候。以前爸爸没有照顾好你和你妈,是爸对不起你们,还望你原谅。”

高阳明泪流满面,声情并茂地说:“爸,别说了,你没有错,是儿子无知。儿子现在后悔极了、愧疚极了,儿子不该和你赌气。老天在上,现在儿子对天发誓,从今往后,儿子一定时刻陪伴在你左右,以你为榜样,身先士卒,带好青年突击队,为你分担忧愁,多打漂亮仗,保证年底打通运输巷,为三线建设建好第一井、运出第一车煤立汗马功劳。”

高大山激动地:“好样的,爸就知道,你一定是块好钢。有你这个承诺,爸的底气更足了,三线建设第一仗一定能胜,第一车煤一定能从我们手里运出。今天真是太高兴了,万秘书,你去弄几个小菜,今天我要好好庆祝一下。”

万秘书高兴得不能自己,他抹了一把泪水,愉快地答道:“好,我这就去,这顿饭你等了十几年了。”

屋内留下的,是真真切切一家人了。高阳明真诚地说:“爸,你真的该好好养养身体了,为能照顾好你的生活,我决定尽快和唐福英同志结婚。这样,我们一家人就能住在一起。福英是医生,照顾你得心应手,你工作那么忙,没有一个好身体不行。”

唐福英也火上浇油,她搀扶着高大山,关心体贴地说:“对呀!高伯伯,阳明说得不错,你现在身体状况还是不错的,只要有一个人在你身边,经常掌握你的身体情况,把身体调理得好好的,这样你才有精力好好工作,才能为三线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

高大山看着清秀懂事的准儿媳,一股爱意自心底流出,他抚摸着她的秀发,无比慈祥地说:“好孩子,你是个有教养、有素质、有思想的好姑娘,你能放下身架到工地来工作,你能看得起这里的矿工兄弟,就凭这点,伯伯给你打一百分。至于你们的婚事,只要你们双方同意,我没意见。”

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复,高阳明、唐福英非常高兴,他们把高大山扶到椅子边,让他坐下,儿子给他捶背,准儿媳给他端水,天伦之乐的氛围油然而生。

突然,高大山的眼神停留在唐福英的胸前,看着她胸前那块左右摇摆的玉佩,他心生疑虑:“孩子,你这玉佩好生特别。能取下来给伯伯看看吗?”

唐福英毫不犹豫地取下玉佩递给他:“高伯伯,你怎么和我妈一样,也说它特别。我妈经常提醒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它、千万不能丢掉它,说它能保佑我平安幸福。”

高大山仔细抚看,自言自语地:“越看越眼熟。是的,这玉佩应该是一对。不错,它们应该是……”

高大山的表情让高阳明好生奇怪:“爸,你咕嘟啥呢?我和福英的事……”

高大山突然表情严肃起来:“等我想想,你们说你们要结婚是不?”

高阳明、唐福英齐声答道:“对呀!”

高大山急忙摇头:“不行,绝对不行。你们不能结婚。”

唐福英:“为什么呀?高伯伯,难道我……”

高阳明:“爸,你怎么突然变卦了。你不知道,我都谈过五个对象了呀!人家一听说我是个矿工,都不愿意。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知音,我们咋就不能结婚了?”

高大山非常认真地说:“孩子们,不是我不让你们结婚,而是你们不能结婚,真的不能。”

高阳明满头雾水:“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难以接受。”

高大山只好开门见山地说:“行,爸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刚才看了福英胸前挂的玉佩,这是一枚凤佩,我就想起还有一枚龙佩。而这枚龙佩就挂在儿子你的胸前。”

高阳明仍然不解:“但是,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高大山只好一语道破:“你们怎么还不明白,你们是一对龙凤胎。”

高阳明惊呼:“爸,你说什么呀!你简直就是在凭空想象。我从小到大就是一个人,哪有兄弟姐妹?”

唐福英也惊诧:“对呀高伯伯,我从小到大也是一个人,那来什么兄弟姐妹。你会不会是太兴奋了才产生幻……”

高大山低沉地说:“孩子们,不会有错的。你们把玉佩拿来对照一下,看是不是龙凤佩。上面还有特殊的标志,一块刻有龙字,一块刻有凤字。”

高阳明、唐福英把玉坠放在一起一比较。

高阳明、唐福英对望一眼,惊道:“果然一模一样。”

高阳明:“我的是龙佩。”

唐福英:“我的是凤佩。”

高大山点着头:“孩子们,这或许就是天意!冥冥中有一根绳索一直紧紧牵着你们,把你们越牵越近,今天终于牵到了一起。你们虽然做不了夫妻,但能骨肉相认,这也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大好事。”

唐福英突然问:“高伯伯,这么说,我是你的亲生儿女。”

让人意外的是,高大山又摇起了头,他肯定地说:“不是,你们都不是我的亲生儿女。”

高阳明掉入云里雾里了:“我不是你的亲儿子?”

高大山语破天惊:“不是,你们都是我战友的遗孤。”

高阳明觉得不可思议:“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唐福英哀求道:“高伯伯,我真的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你就把真相告诉我们吧,别让我们蒙在鼓里了。”

高大山表情沉重,凝神远眺,思绪被慢慢拉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战场:“我最想告诉你们的是,你们都是英雄的血脉,今天能相聚,是我一生最高兴的事,我再无遗憾了。回忆那段往事,我的心情是非常沉重的。一九四四年六月,是抗日战争最白热化阶段,战役打得很惨烈。那时,我是营长,你们的父亲是政委,母亲是战地医院院长。那天,十几架敌机轰炸我军阵地,伤亡惨重。让我想不到的是敌机又去轰炸战地医院,我让你父亲带着几名战士去救。当时,你们的父母为了保护你们,在扑向你们时,双双被炮弹击中。那时你们还不到半岁,你们的母亲在牺牲时把儿子交给了我,把女儿交给了唐丰芸,嘱咐我们一定要把你们抚养成人。你们出生的时候,父母给你们佩戴有龙凤玉佩,你们的母亲最后说的一句话就是,龙凤玉佩是你们相认的唯一信物。当时因情况危急,我们分头突围后,就失去了联系,你们从此天各一方。孩子们,多年来,我一直四下打听女儿的下落,但一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想不到今天……”

唐福英泣不成声:“我的天哪,我怎么像在做梦。”

高大山问:“孩子,你母亲叫唐丰芸对吗?”

唐福英泪眼濛濛点着头:“我一生只有母亲,没有父亲。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了抚养我,她终身不嫁,她老人家过得好苦啊!”

高大山:“这就千真万确了。你们是龙凤胎兄妹无疑。”

高阳明这时也才明白:“爸,我也明白了,你和妈为了抚养我,也不再生育。爸,孩儿愧对你呀!”

高大山如释重负,深呼一口气:“孩子,你能理解就好。”

高阳明无奈地跺着脚:“可是我该怎么办,认了妹妹,却没有了对象,我仍然是一个光棍矿工。”

唐福英拉着高阳明:“哥,我的好哥哥,你那么优秀,那么帅气,你不会找不到对象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

高大山心情轻松了,他说:“孩子们,人生在世,事业为重,你们的父母都是抗战英雄,你们要继承父母的革命遗志,做完他们未尽的事业。现在你们团聚了,为三线建设又战斗在同一个战壕,你们是光荣的、自豪的。爸承诺,等建好第一个煤矿,运出第一车煤,爸一定为你们找到好对象。”

高阳明:“行,爸,我们听你的!”

万秘书进来:“首长,饭菜好了。”

高大山:“好,一起去吧,这是一个最值得纪念、最特殊的日子。应该好好祝贺。”   



作者简介:何维江,男,贵州盘县人,1958年9月生。贵师大中文系毕业,1978年参加工作。就职六盘水日报。现为六盘水市老年大学摄影、文学班教师。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文学作品多次在市以上媒体发表并获奖。主要作品:散文《最苦的人的自豪》获《贵州日报》“风雨阳光40年”征文一等奖、《煤都,有我无悔的青春》获《贵州日报》“放歌贵州60年”征文二等奖。《三线建设成就了六盘水》获贵州省建国70周年征文一等奖。《我是煤都奠基人》获六盘水市“我和我的祖国”征文一等奖。中篇小说《最后一公里》获贵州作家“脱贫攻坚,我在现场”征文优秀作品奖。代表作有:长篇纪实小说《盘县剿匪记》、长篇小说《凉城旧事》(获2008年中国凉都文学奖长篇小说二等奖),长篇小说《夜郎村纪事》,长篇小说《一方水土》,长篇小说《盘县会议内幕》,报告文学《春风缕惠万家》,短篇小说集《喜事》、散文集《踏遍青山人未老》、诗歌集《心灵深处是故乡》等,30集电视文学剧本《英雄团盘县大剿匪》(获六盘水市首届政府文艺奖影视类一等奖),箸有电视文学剧本《大三线》、《古城烟云》、《三线儿女》、《革命火种》等。


(编辑审核:陈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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