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法展览大厅里,展览着来自全省各地的书法作品,那些出自知名大师、无名小卒之手的作品,有的如游龙戏凤,有的若剑拔弩张,有的像排山倒海,有的似天女散花,栩栩如生,琳琅满墙,把s市这座宽敞雅致的大厅装扮得更加光彩夺目,吸引得参观者络绎不绝,赞叹不已。
一位花甲老人和一位青年后生并肩漫步,畅谈观赏。他们不约而同地在一幅长篇书法作品前停了下来。他们是s市报社书记林佳和采访记者高翔。那幅书法的内容是用仿宋体书写的一节佛教经文。书法之首那飘然洒脱、秀中见钢的行书“开口诵佛教经文,闭目达极乐世界。九华山广济寺修慧敬录。”更是气魄非凡,独具一格。
“怎么样,感兴趣吗?”林书记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对高记者说。
“在书法上颇有造诣的老书记面前,我不敢妄加评论。”高记者望望面带笑意的林书记,颇为谦逊地说。
“不要过谦了,说说看。”
“说不好,请指教。”高记者再次审视了一下,简直是手舞足蹈地说,“看到这幅书法,不由得使我联想起谁说过的这样的话来:‘点’如高峰坠石,‘横’如长空阵云,‘竖’如楼台重宇,通观全篇,则气势如浩瀚的烟海,泛着粼粼的碧波。潇洒中见刚劲,厚实中存隽逸。从艺术角度讲,确实很具美学价值,也足见笔者功底匪浅,用心良苦。”他停顿了一下放慢速度说,“从政治角度看嘛——”
“信奉唯物主义的文化机构主办的书法展览,怎么好给唯心主义的宗教宣传以一席之地呢?”一位参观者简直在大声疾呼。
“是呀,艺术为政治服务的说法,如今虽说不那么时髦了,但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中,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违背唯物主义无神论的信仰吧。啊!哈哈哈……”另一位参观者环顾四周,像演说一样接过来说。
被打断话柄的林佳和高翔,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二位议论者。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林佳将目光移向高翔。
“嗯,我想说的,被这二位都给说出来了。”高翔向二位议论者微笑点头,接着对林佳说,“以我看,这幅作品是不是反映了一个文艺方向问题。虽然是一个指头对于十个指头的问题。”
“从通常的情况来看,你跟他俩说的是不无道理的。”林书记将手拍拍高翔肩头,二人缓缓离开那幅作品,“但是,你不知道它的来历。”
“不就是一位名叫修慧的尼姑写的吗?”
“你一定以为她是位心地虔诚的老年佛教教徒吧。”
“难道不是吗?”高翔有些惊奇地问。
“她是一位不信佛而入佛门,年仅廿五六岁的少女。”
“啊,那……”高翔更是疑惑不解。
“我说你一定感到兴趣吧!”
“您能不能详细地……”高翔迫不及待地说。
“看你急的。今天我领你到这里来,就是要交待你一个任务。”
“到九华山去采访?”记者兴致勃勃地问。
“对。那幅作品是佛教协会向省文联推荐的,推荐它,不仅是因为作品的作者才华出众,正如你刚才评价的那样。更因为她身上有着一种非同寻常的、令人钦佩的素质。你的任务就是去实地采访一下,我们的年青一代是以怎么样的毅力和顽强的精神,在逆境里仍不放弃人生的追求,为我们的艺术宝库增加艺术珍品的”。
“什么时候动身?”
“社党委研究,采访修慧以后,接着去一趟她的家乡,了解一下她唯一的亲人妈妈的近况。”
“她家在哪?她妈叫什么名字?”
“家在A省B县。名字没听到介绍。到九华山后,修慧会告诉你的。”
“B县不是我们社张家望记者的家乡么。这项任务如交给他,还可一举两得呢!”
“社党委对此也曾考虑过。自从他爱人在家乡死于非命,廿余年来,除作一次来去匆匆的采访外,一直没有回去过。为了不致于引起他对痛苦往事的回忆,所以没打算安排他去。再说,他于前天已去北京参加一个新闻工作会议去了,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那好,我明天就动身!”
“好,雷励风行!”林书记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
客车在驶向九华山的环山公路上吃力地移动着。车上几十名游客被窗外重岳迭萃、香云缥渺的山峦景致,和星罗棋布、古色古姿的寺庙庵堂逗得目不暇接,如醉如痴。
临窗而坐的一位约摸三十岁、戴近视眼镜的男子,普通的服饰,常见的发型,神情却是特殊的专注。他叫龙华。此时此刻他也沉醉了。然而他的“醉翁之意”却不“在乎山水之间”。他那饱经忧患而不失刚毅的脸上,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久久地盯在手中那本《佛经》上。那是本手抄本,封面上部,洒脱、飘逸地写着两行毛笔字:“开口诵佛教经文,闭目达极乐世界。”下部写着:“是非终有定,神鬼本无凭”墨迹新鲜、另一种风味的字体,显然是出自另一位饱经风霜的人之手。
稍顷,龙华翻开手抄本,透过近视眼镜的目光,似乎在那字里行间搜寻着。他脑海在思索,心绪在翻腾。回忆这位向导把他领回到三年前在九华山的一次邂逅相遇。
那是一九七八年仲春的一个傍晚。
“娜摩,阿弥陀佛。”九华山“旃擅禅林”寺内鼓乐声震天价响,念佛声抑扬顿挫。龙华走进寺内,挤过里三层外三层的游客一看,嗬,好气魄的场面:大佛殿灯火通明,香烟缭绕。巨大的如来佛塑像居高临下,那庄严慈祥的神态,叫人觉得似乎在给向他顶礼膜拜的善男信女赐福施寿呢!老禅师们身穿各色袈裟,头戴法师帽,环坐在大厅正中,每人面前的香案上摆着一部翻开来的经文。个个似念似唱,喃喃有词。面对佛像的蒲团上,几个秃头和尚磕头此起彼伏。
大厅一侧摆有贡品也燃着香的供桌上,供着两个牌位。牌位上工整地写着:
佛力超度先母李门龙氏彩鸾老宜人位考
佛力超度李氏堂上历代先祖宗亲位妣
方外智宜百拜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那穿黑袈裟,不嫌其烦叩首跪拜的矮胖小和尚,是从香港某寺庙前来为他母亲的亡灵在做超度。“超度”的深意,龙华不甚了了。据说是为死去的亲人,在菩萨面前忏悔赎罪。难怪他一付虔减恭敬的模样。对于他这番出于孝子之心的举动,旁观者无不为之肃然动情。
目睹此情此景,龙华仿佛置身佛国世界。一种异样强烈的气氛包围他,笼罩他,使他凝神入化了。这时的龙华,心里真有所谓“初悟三界外,俗事暂忘怀”的味道哩。
当龙华的视线掠过贴壁而立的十八罗汉,朝佛殿右角一瞥时,意外的情形使他感到惊异:一位大约廿出头、满头乌发的姑娘,身穿灰色尼姑服,在面对观音菩萨一边顶礼膜拜,一边喃喃有词地念着经文。
咦!和尚庙里竟有尼姑,真是闻所未闻。出于猎奇心,他取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和镜片,然后戴上,静观她的背影出神。联想自己耳闻目睹的俗事,浮想联翩:在真善美与假丑恶决斗取得决定性胜利的转折时期,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到处都充斥着急待揭晓的谜,而每个谜底无一不附依着血和泪的控诉。眼前这位青年女子,不就是一个尚未揭晓的谜么?说她是尼姑?又未落发;说她是朝山敬佛的民女?可又身穿尼姑服,说她是新近出家之尼?年纪青青的,为什么要遁世为尼呢?面对这个少女之谜,龙华百思不得其解。
一位来去匆匆的老僧,奔走于大佛殿与退居寮之间。在龙华眼里,他真不愧是位虔诚的佛门老者,对这位使龙华疑惑不解的少女,竟是那样熟视无睹,毫无所感。
由于解谜心切,龙华竟来不及考虑在那样神圣的场合能否与之攀谈,冒昧地抢上前去唤了声“老师父”,语无伦次地问:“请问,那位小师父……年纪青青的……她……”老师父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平静地说:“她呀,是看透了人生,不慕荣利,才入庵为尼的,阿弥陀佛。”
龙华的思绪被“看透了人生”所触动,使他一下子追溯到十六七年前跟父亲在九华山“净土庵”见到的情景。
也是一个夜幕将降的黄昏,父子两游览天台归途路经净土庵时,一副“面山筑佛寺,背水立观音”的门对使他父亲停下了脚步。进去一看,庵内一侧盘脚打坐着一位年逾古稀,双手数着颈项的素珠,闭目默诵经文的秃头老尼姑。庵堂中央,一位时而站立合掌,时而屈膝跪拜的中年尼姑,在向观音菩萨祈祷。她也是满头乌发。岁月留给她眼角额头的几缕皱纹,似乎记载着她不平凡的经历。经父亲打听,获悉她也曾有个温暖幸福的家庭,与丈夫及四个子女共享天伦之乐。后来丈夫偷鸡摸狗,喜新厌旧,使她一气之下忍痛抛下两双儿女,脱离俗世,入庵为尼。……
回想往事,龙华面对眼前这位不慕荣利,佛门为尼的少女,一股同情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大厅里顶礼膜拜已经进入高潮。正当龙华解谜入迷之际,“退居寮”内传来“修慧,修慧”的呼唤声。随着呼唤声,只见那青年尼姑连忙停拜,站立转身,仍合掌闭目轻声应道:“来了!师父。”
就在这一霎那间,龙华的心猛地一颤,转过来的竟是一张他非常熟悉、久违思念的面孔。他不由自主地向她挪近了几步,推推眼镜眨眨眼,呀,是她,他在中学任教时的同事,患难与共,情笃意合的知心人陈迎春。她苍白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蜡,眼珠儿已经失去了原先那珍珠般的光泽,眉宇间明显地流露出忧郁的神情。少女特有的丰姿盈韵,被那黑色尼姑服掩饰得荡然无存。唯有那腮邦上时隐时现的两只酒窝还不失迷人的诱惑力。注定是她,可怎么来当尼姑呢?他想唤,他想问,可他的嘴像是一把生锈的锁,怎么也启不开;他想冲过去,亲近她,可他的一双脚像被无情的镣铐套住,一步也挪不动。
就在她经过龙华的视线朝退居寮走去时,她无意的一瞥竟与他有心的目光触电般地相遇了。尽管是几秒钟的短暂,但他们之间却进行着极复杂的情感交流。
“你……?!”他的声音很低,但她听得清晰,听出千言万语的份量。
“是你……?!”她的音量更小,但他感到它的深沉,听得出是发自肺腑的问候。
不消几秒钟,她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而他仍呆若木鸡地在那里出神。他后悔,他诅咒。要是在其它任何场合下,他都会毫无顾忌地唤住她,冲上去,畅叙别后之情。无奈,陌生的佛门笼罩着神秘的气氛,使他望而却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分别二载,四处寻觅的无辜女子,在乍暖犹寒的日子里,被幽森森、黑沉沉的“退居寮”莫名其妙、无情地吞噬进去。
顶礼膜拜已近尾声,围观者都已陆续离去。可他仍在那儿为那熟悉而又似乎有些陌生的她凝神张望,想等待再次相见的时机。良久,当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孤怜怜地留在大厅,这才莫奈何向幽深的退居寮投出最后深情的一瞥,步履沉重,心绪纷然地迈出寺院往招待所走去。……
“九华山到啦!”
车上不知谁兴奋地大声嚷着,沉浸在往事里的龙华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朝四周望了望。车上沸腾的人群,激动的笑脸,把他拖回到现实中来。
他把经文放到一只小挎包内,情绪立即与同车的人们合流了。
他贪婪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致。……
(三)
龙华报完到安顿好住处,天已届黄昏。考虑到夜间走访不便,加上旅途劳累,他稍事溜达就打算休息。刚一上床,与迎春别时的情景又在他脑际萦回:
一觉醒来开门刷牙,他发现两边墙壁上贴满了标语,大字报——
“打倒特务,现行反革命,现行诱奸犯龙华!”
“彻底清算龙华的罪行!”
“龙华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宿舍门上一幅对联更为显眼:“花配花,柳配柳,台湾贼勾小丑!”外配一幅不堪入目的漫画。
对此,龙华早在意料之中,然而如此迅猛却在他意料之外。他以鄙夷的神情预料着一场倾刻就要降临的腥风恶雨!他坚毅沉着地作着迎接战斗的思想准备。
果然,下午他被两根红棍押到礼堂台上。台上台下气氛森严,鸦雀无声。
教导主任、造反派头头刘飞向台下黑压压的师生员工宣布:“龙华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其实那时他还不到卅岁),特嫌问题迟迟不作交代,在审查期间仍与无产阶级大唱反调,鼓励、支持青年女代课教师大走白专道路。企图培养一批五分加绵羊、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苗子。他以志同道合为幌子、以传授、探讨学问,练习书法为手段,经常不分日夜出入于她的宿舍,以达勾引成奸的罪恶目的。然而他的罪恶行径,没有逃脱革命造反派众目睽睽的监视,终于在昨天夜里被我一举捉拿……”一席话激起台下那些善良的、不明真相的人们的强烈义愤,顿时“打倒龙华!”的口号声喊成一片。
“同学们,同志们静一静。”刘飞见群众发动起来了,便更加煞有介事地说,“更为惊心动魄的是,他奸情败露,狗急跳墙,在对革命造反派的革命行动进行反扑的同时,居然把反革命的锋芒直接对准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他竟敢狗胆包天,张牙舞爪地恶毒攻击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一阵“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龙华!”口号声过后,刘飞说,“下面请受害者,也是龙华反革命罪行的目击者陈迎春,上台来控诉揭发。”
听完刘飞的宣布,龙华怒满胸膛,正想豁出去揭露他颠倒是非,嫁祸于人,抓住一点,无限上纲的卑劣伎俩。不料,迎春果然应声走上了讲台。这一出乎意料的场面,使他来不及思索,将一肚子怒气移向她的身上。
迎春清了一下嗓门,瞪一眼在台上正得意抽着烟的刘飞,对台下从容地说:“龙华老师的特嫌问题我没有发言权,相信党的政策会给他一个求是的结论。说我们志同道合走白专道路,我想,当教师的职责就是向学生灌输知识。自己不学不钻,拿什么去培养学生成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有用的人才呢?”她愤愤不平地说:“至于说龙老师什么罪恶目的,什么勾引成奸,纯属编造的无稽谎言。于我于龙老师都是一个莫大的污辱。而事实上企图达到那样罪恶目的的人,恰恰就是想诬陷龙老师的谎言制造者自己……”
刘飞早已恼羞成怒,不待她说完,拍案而起:“好哇!你竞敢在大庭广众之中为他涂脂抹粉,开脱罪责,鼓吹白专道路,你,你好大胆子。提醒你,你如今发展到与他同流合污了。”
台下的人群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少数戴红袖章拿红棍的在斥骂、在吆喝、在振臂呼吁:“要求大会主持人对陈迎春采取革命行动!”
龙华为迎春敢于当众申张正义而感到莫大欣慰。身体虽被两根红棍绑架着,紧张的心却一下子轻松了下来,脸上不由得流露出轻蔑的笑容。
“龙华,你老实一点,”刘飞见状气急败坏地说,“不要以为有人为你开脱,你就得意忘形。能开脱得了吗?我们仍然有办法制服你的。”他声嘶力竭地说:“现在宣布:龙华送公安机关收监审查,陈迎春撤销代课教师职务,遣送回乡,……”
他们分别被红棍子押下讲台。迎春不顾一切地对龙华说:“我回乡没什么,可你要好好保重啊,龙老师!”
“我坚信党的政策,坚信自己无罪。”龙华也激动地喊道,“你要振作起来,顽强地生活啊!”
他在监狱里蹲了两年。平反出狱在家服闲期间,几次写信联系都石沉大海。恢复工作以后,虽与她妈有较多的接触,为了不至于挑起她妈妈的隐痛,他不忍心动问。竟然出家为尼,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难道她从此一蹶不振,追求理想的热情泯灭了吗?龙华辗转反侧,思绪缠绵。悠地,一个喜欢穿绿色上衣的女学生形象在他脑际的屏幕上闪现出来:
她常年扎二条羊角小辫,白里透红的瓜籽脸蛋上,一对泉水般纯净的眼睛里,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红润的嘴唇好像两片带露的花瓣,两颊一深一浅的酒窝时隐时现,配上长短适度的身材,绿色衣,远远看去,仿佛一株出水荷花,婷婷玉立。
她就是高中毕业班上不仅文科理科成绩优秀,音体美成绩良好,而且具备独特书法天才的陈迎春。
毕业前夕,迎春及其它几位同学关于理想的作文,被龙华选为范文张贴在校院学习专栏里。她的那篇“为祖国未来而立志”的文章,是她自己用独具一格的毛笔行书写的,格外醒目。
“赖哈蟆居然也登上了大雅之堂。”几个男学生站在迎春面前,一个指手划脚地说,“立志?好笑!老右的狗崽也奢谈立志,想翻天哪!”
“迎春!嘿,你迎的什么春?”另一个瞪着眼睛说,“对于你这号人,世上永远是严冬!春天只属于我们红五类的造反派,懂吗?”
“哈哈……”一阵浪荡的笑声。
站在宿舍门口的龙华,对于这些放肆言行早已义愤填膺,但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当看到一阵浪笑过后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迎春气愤得脸白唇紫,他再也克制不住了。他毅然走过去,厉言正色地说:“是搞革命的,哪能污辱人格呢?太不像话!”
面对正义的威慑,几个学生心里虽不服气,也.只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然而,龙华主持搞的那块园地,本来就被校方认为是走白专道路的点将台、黑样板而拍了照,打算批判后取缔的。这次为迎春义正词严的解围,他便更加成为人们密切注视的危险人物了。
迎春没有升上大学,龙华不知谁发了善心留她在初一班当代课教师。
一日黄昏,他在校院外一片松树林间散步,发现迎春独自在林中一块石头上坐着发愣,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忧郁。
“陈老师,你一人在这儿?”
“噢,龙老师”。迎春欠起身说,“你也来散步呀!”
“正好有一件事想找你单独聊聊。”龙华脱口而出。
“什么事,龙老师!”迎春有些腼腆地问。
“我觉得你老在回避着我。”龙华开门见山地说,“是不是无意间什么时候伤害了你?”
“不,不,龙老师,”迎春耷拉着眼皮,抚弄着衣角辩解着,“你别多心,我是怕……”
“怕?怕我什么?”龙华心头疑云顿起。
“龙老师,你是个正直的好心肠的人,”迎春急忙解释说,“何必让你为我增加烦恼呢?”
“为你增加烦恼?!”龙华心上的疑云更浓了。
“我临毕业时,学习专栏前发生的事情,给你带来不少麻烦。我这个老右的狗崽得自觉一些,不能继续连累你呀,龙老师!”迎春说着从石头上站起身,望着那黄昏过后星月尚未露脸的昏暗的苍穷。
“世俗的偏见!右派的儿女也是右派?……况且,右派、右派……瞎.……”龙华激动地将一只拳头朝另一只手心上砸去。”
“就这么个现实,我们有什么法子呢?”迎春叹了一口气说,“要是像你这样心肠的人掌握政策,那世界就太平了。”
“我?……”龙华的隐思被牵动了。他点着一支烟猛吸一口冷笑着说,“那些人恨不得一刀将我杀了!”
“啊?!龙老师,你……”迎春惊异地看着龙华。
“如今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呀,”龙华感叹地诉说着,“我妈刚怀着我的时候,父亲被国民党抓丁一同逃到台湾去了。五二年从香港给妈寄来一百元港币。这相当于人民币三十多元钱吧,就因为这,妈妈无休止地被整,不久就忧郁而死。才三岁的我,被隔壁一位好心的大伯收容,像亲儿子一样供我读书,教我做人的道理。我师专毕业正想勤奋工作,献身教育事业,报答党的培养。想不到,竟以有港台关系重大政治问题,被列为重点审查对象,我义父也没逃脱右倾的追查,受尽了无端的歧视和责难。唉,这些你是不知道的。”
“啊,原来这样!我们的遭遇不一,命运却相同啊!”迎春愤然从身旁一株松树上摘下一节松枝说,“我妈的极右派就是为的所谓三支毒箭。”
“三支毒箭?”
“一支歌曲,一篇文章,一个笔名。”
“哦!”
“她对我们这里一条红军走过的小路,满怀激情地写了一首颂歌《小路》。歌颂它虽然蜿蜒崎岖、艰难曲折,但是一条通往全国解放通往共产主义的光辉道路。她针对社会上向英雄模范人物学习过程中存在‘难于登天’和‘易于反掌’两种极端倾向,写了一篇题为《妄自菲薄与狂妄自大》的杂文。她无论是文章、歌曲或书法作品,在报章杂志上刊登,都贯于用‘磊磊’这个笔名,取磊落光明之意。反右斗争中,《小路》被歪曲为,号召人们去走荆棘丛生的资本主义小道;那篇文章,说是含沙射影地攻击社会主义的英雄模范人物。而‘磊磊’笔名,亏他们想得出,被说成对共产党有刻骨仇恨,企图用身躯化为六块顽石与共产党较量。”迎春气愤难平地说,“这些莫须有罪名不仅要使我妈冤屈一生,而且殃及后代!哎,龙老师,原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不,我并不哀叹自己命运的悲凉。”龙华透过近视眼镜的目光从迎春脸上移向北方天际那闪烁着灿烂光辉的北斗七星,深沉坦荡满怀希望地说,“我准备承受更大的不幸。但我心里坦坦然然,乐观地坚信,这样的局势只能像天上有时候会出现的一片乌云。乌云哪能长久地遮住太阳、星月的光辉呢?”
迎春朝龙华遥望的方向深情地望了一会,目不转睛地看着龙华,会心地点了点头说:“你的坚信也使我看到了希望。”
“你看过《西游记》吗?”龙华为进一步启发迎春,忽然问道。
“粗略地看了一遍。”
“尽管是神话故事,可其中蕴藏着的深刻道理却给人们极大启迪。”他稍加思索地说,“唐僧去西天取经,曾把小西天小雷音误当作灵山,一度对妖魔变幻成的假如来顶礼膜拜,结果吃了大苦头,险些送了性命。但他脱险后头脑清醒了,并没有因为吃了苦头而把真西天同假西天等同起来,不可信赖,而是坚信不疑,带领悟空、八戒、沙僧三弟子,历尽艰辛,终于去到真正的西天佛门,取回了真经,了却了夙愿。”
“你是说社会现象的复杂性是吧,我们目前的处境太难了,何时是个尽头啊!”
“这样的处境就算太难?可能还有更大的不幸在等着我们呢?”龙华深谋远虑地说,“只要我们的言行无愧于共产主义事业,无愧于伟大的党,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辞。相信历史是最公平的。迎春哪,在政治问题上,切切不可戴上我这副近视眼镜啊!”
“龙老师,我一定谨记您的教导。”迎春受到莫大启发,信心百倍地说,“不管黑夜多么漫长,无论道路如何曲折,我献身文化教育事业,终身矢志不移。”……
如今已经是风和日丽了。
是迎春身居与世隔绝的佛门,不曾知道发生巨变了的世道,还是经受不住漫长岁月的磨难,改变了信仰,献身唯心佛门,致力于宗教事业了呢?……什么样的磨难使她出家为尼?生活得又如何呢?……
一连串的问题折磨得龙华卧床不宁。他一骨碌爬起来走出室外。室外星空一片燦灿。
(四)
刚刚冉冉升起的一轮朝阳,犹于沸腾的钢水,染红了无垠的碧空,染红了茫茫的云海,染红了重重叠叠的山峦,染红了座座庙宇庵堂。光明和希望一起来到了人间。
我们年轻貌美的主人公,红彦秃头,身着黑尼服,脚穿白袜黑靴,胸前悬着一串黑黄相间的素珠,肩挑一担水桶,在山溪边汲水。一群带翻译、颇有游兴的美英两国游客簇拥着这位青年尼姑彬彬有礼地问这问那。
“小师父,请问您来佛门几年了?”一位有记者风度的美国青年女郎问。
青年尼姑从翻译那里听懂了意思,告诉她:“快五年了”。
“恕我直言”,一位英国壮年男子笑容可掬地说,“请问,上九华山削发为尼,你是出于虔诚的信仰之心,还是愤世嫉俗的一念之举呢?”
“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她请翻译告诉他说,“我们国家公民享有信仰的自由。我从小就信仰佛教。上山为尼,了却了我一生的夙愿。至于说到愤世嫉俗,我以中华民族的一员,奉告关心我国前途命运的外国朋友,我们中华民族虽然几经磨难,但她像这一轮朝阳,有着光辉燦烂的前景。在这洒满阳光的世道,充满两个文明的国度,我们尽情领受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想到什么‘愤’呀‘嫉’的呢?”
“恕我冒昧,”哪位美国女郎迫不及待地说,“既然对国家前途信心百倍,那你从事哪项职业不能报效国家,为何非要干这一行来葬送自己爱的权利、家庭幸福呢?”
“这恐怕是难于用我笨拙的言辞使佛门以外的人了解得透的。”青年尼姑爽朗地说,“不过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们。佛学上有‘为了大我,牺牲小我’这么一句话。作这么一点牺牲都感到惋惜,还奢谈什么信仰呢?况且,对祖国对人民的爱的权利,对祖国大家庭的幸福,我无时无刻不在尽情享受着。”
一位英国游客拿目光紧盯住青年尼姑,用大有将一军的气势问道:“请问,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说什么享受爱的权利,祖国大家庭的幸福,你自己不觉得言不由衷吗?”
“尊敬的先生,”青年尼姑从容不迫地说,“我无法详尽叙述我的内心世界,”她环顾四周的景致说,“请你们想一想,九华山之所以吸引万千祖国人民和世界友人游览观光,佛教徒和信奉者朝山拜佛,是因为她是源远流长的佛教圣地,有着数不胜数的名胜古迹。这些结构精巧,规模宏大的建筑,表现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伟大的创造力和无穷的智慧。诸位清楚,共产党是无神论者,然而她不仅允许有神论建筑的存在,并且大力加以保护、修缮,供人们自由信仰。这说明我们党有大海般宽广的胸怀。党和人民如此关怀备至,与世隔绝从何谈起呢?身居如此美妙的游览胜地,能说不是一大幸福吗?”
几位记者同时打开了他们的记录本,兴奋地迅速记录着。同时连声说:“说得好极了!”
其中一位感慨地对旅游同伴们说:“中华民族没有不兴旺发达的理由。你看,信仰尽管不同,目标绝对一致,身居佛门,胸怀祖国。这在我们西方国度里是根本不会有的事。”
美国女郎快活地上前握住青年尼姑的手说:“我叫乌丽娃。我们交个朋友吧。请问芳名是——”
“陈迎春。法名修慧。”青年尼姑脸上洋溢着热情友好,自信自豪的神色。
“我叫尼娜,密斯陈。”
“我叫朗·杰夫。修慧女士”……
几双手相继向迎春伸了过来。
两架自动照相机摄下了美英游客簇拥着迎春友好热烈的场面。
目送走客人,迎春将水挑回宿地。走进卧室拿起毛笔奋笔疾书:“愿祖国荡绦残存的污泥浊水,以崭新的面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修慧呀,这一担水怎么挑这么长时间呐?”老师父从堂屋走进来不动声色地问。
“噢,我正打算跟您说说这个呢,老师父,”迎春仍兴致盎然地说,“我今天第五次接待了外国客人。过去的四次都没有今天这样令人兴奋,说的话多。”迎春如此这般地介绍过后说,“他们称我什么密斯陈,修慧女士,一个个同我交朋友,照相留念呢!”
“阿弥陀佛!”老师父仍声色平和地说,“刚才问你,决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是要告诉你,我这就要去翠云庵,我的老师父有事召见。晚祷以前才能回来。你一人在此静心抄写那部经文吧。”
“是。老师父。阿弥陀佛!”迎春唯诺地应着。
从应酬外宾的热列兴奋气氛中回来,处于从未有过的孤独境地,迎春心中有说不出的空虚、寂寞。她怅然地摊开抄写经文的纸,但并不去拿笔。双手撑着下颔,下意识地看着眼前的文房四宝出神。痒痒的头皮使她腾出一只手去搔。搔着摸着,很久以前就有的一种欲望使她起身离座,从床头那只放在兀橙上的小箱里,拿出一面自从授戒以来未曾用过一次的小圆镜,心绪惶惶然,又迫不及待地对着它照了起来。
“啊?!”她为镜中的形象而震惊不巳,颓唐地一屁股侧身坐上了床沿,将镜子胡乱地塞到床上垫絮底下。刹时间,落发授戒时的情景蛇蝎般爬上她的心头。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她和老师父各自盘腿打坐在床上闭目念经。
“修慧,你离授戒的日期不远了。”老师父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迎春轻声说道。
“知道,老师父。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呢!”
“出家之人理应断绝一切欲念。”老师父语重心长地说,“你来佛门时间不短了。我看得出你有满腹心思。我早就想衷言相告于你,如果不是出于真正的信仰之心,我劝你即早离开这里。不然的话,到落了发授了戒,想离开也不成了。”
“哎,我不在佛门修心,俗世哪有我的生存之地呢?”迎春想起自己悲伤的身世,但是难言的隐衷使她欲言又止,无可奈何地叹道,“谢谢老师父的关心。我如今想不了那么多,只得听天由命了。”
“啊,苦命的人,只好同我一道再修来生了。阿弥陀佛!”
授戒开始了。眼看着一缕缕黑发齐头皮被剃下来,一次次用香火烫着头皮。肉体上的疼痛她尚可忍受,然而九个戒疤定终生,委实使她痛心疾首。当时若不是怕人说她心地不虔诚,而将真情败露,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她没有这样做,只是背着老师父偷偷落泪,三天不进饮食。
几年来虽天天看见大师父小师父光秃秃的头颅,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容貌却从未见过。可今天她突然地实现了这一既希望又害怕知道的矛盾的欲望。
她看着镜中泛着青光的脑壳和九个焦黑的戒疤,联想到刚才与外国客人关于广义上爱的权利和大家庭幸福的谈话,心里犹如刀剜一般。那番话当时是出自一个国家公民与祖国休戚与共的爱国热情,然而人生狭义上的爱,小家庭的幸福,在处于妙龄的迎春心目中唤起的向往烈火,可就被一辈子与之无缘的身份彻底地扑灭了。
人的情绪像严格按品种规格分储的仓库,烦躁的情绪就是一座陈列“烦躁”的仓库。此刻迎春的这座“仓库”被她那光秃头颅这根钥匙打开了。一月前,一件受人奚落而又不便发作的事,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那是她去翠云庵向观音菩萨祈祷,十几个香港“中国旅行社”的男女游客,在她周围作着放肆的议论。
“嗬,简直是佛门藏娇啊,”长着连鬂胡、身躯微胖的中年人说,“你看她那张脸蛋……秃头尼服也丝毫无损于她的漂亮。”
“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尼姑!”一个干瘦得像个小老头的青年说。
“肯定是看破了红尘!”身穿西服牛仔裤,大鬓角八字胡,手提一只“山羊”的青年不容争辩地道。
“恐怕还没有尝到人生的滋味呢!”在一旁吹着口哨、流里流气的小伙扯着怪嗓门说,“要在我们香港呀,嘿,凭她这份姿色,怎么能落得如此下场呢!……唉,可悲呀可惜啦!”
“不懂得人生,没有理想的庸碌之辈,才不感到可悲可惜呢!”披着卷发,戴墨镜涂口红的摩登女子,摆弄着挂在颈上的照相机冲着小伙子说。
“你说得对!”“小老头”附和说。
“这种低贱的人值不得作为我们的谈资。”摩登女子挽着“八字胡”的胳膊,娇滴滴地说,“别浪费时间,快上山去玩个痛快!”
“走吧,走吧,”大家附和。
“八字胡”手里的“山羊”传出邓丽君那“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人生能有几回醉,不欢更何待……”妖里妖气的靡靡之音,顿时在那清新圣洁的空气里扩散。
仍在那儿祈祷的迎春,对于这番奚落侮辱的议论,因凡佛之别不能反击而心如刀绞:我低贱,我看破红尘?不,我是被是非颠倒的尘世所遗弃!“人生滋味”?酸咸苦辣,我哪一种没尝过?迎春在心里吐了口唾沫道:“你们才是醉生梦死的无为之徒呢!”佛门的清规像紧箍咒,使她敢怒而不敢言。
迎春“烦躁仓库”里这些新近储存的“烦躁”像蚂蝗一样无法摆脱,那些积压多年的“烦躁”紧接着又像蚊蝇一般吮噬她那忧郁的心灵。
迎春高中毕业,尽管高考成绩优异,但因政审不过关,没有录取。学校教导主任刘飞,以初中师资不足的名义在校务会议上提出迎春作为初一代课教师的建议,而且得以通过。
在愤世嫉俗,万般难耐的情况下,听到这个决定,迎春自然是兴奋不已。为了表示感激之情,她几次登门拜望刘飞主任。
“这有什么呢?是你出众的才华使组织上发现了你,使用你。要感谢得感谢组织。我只不过由于比较了解你,为学校尽了一下荐贤的义务。”刘飞用一种情操高尚,谦虚过人的神态和语调对迎春说。
“不,这主要得感谢你。”迎春异常诚挚地说,“你没有把一个右派的女儿另眼相看,你没有世俗的偏见,这样崇高的精神境界,值得我感激一辈子的。”
“不要这么说,小陈老师,”刘飞嘴上这么说,可心里那股高兴劲简直没法形容,“你这样标榜我,我既感到惭愧,又感到三生有幸。想不到你是如此多情的姑娘。古人云:‘人间知己最难求,’我今后愿一如既往地给予你职权范围内的帮助和照顾,如果你觉得需要的话。”刘飞有些激动了,“说心里话,我很乐意帮助你,是因为我爱你。”
说这话时,刘飞饿狼般的目光触动了迎春少女敏感的心理,她警觉地用不悦的目光直视着他,使他不得不急忙补充道:“我是说爱你的聪明和才气。”
“刘主任过奖了。”纯洁善良的迎春因他一番从容的解释而消除疑虑地说,“如果说我将在教育事业上能够做一点事,也得归功于党、学校和你的培养啊。”
初出茅庐、乳嗅未干,从记事时起就备受歧视、屡遭冷眼的迎春,对刘飞主任的关怀备至、大献殷勤弄得受宠若惊,手足无措。殊不知,刘飞使的是金钩钓鱼之计。
刘飞原是某大队的赤脚教师,由于他善于阿谀奉承,打砸抢有功,在“文革”中青云直上,当上了县教育界屈指可数的造反派头头,并且大破其格地调任县中学教导主任。
原在农村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远房妹妹结为百年之好,婚后感情十分融洽。调往县城,身价倍增,加之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使他产生抛别“土气”的结发之妻,另行再娶才貌佳人的欲念。刚刚结束学生生活,心地纯洁无瑕的迎春,万万没有料到成了他荒唐欲念的猎物。见迎春对他产生了好感,与他接触频繁,就迫不及待地通过造反派老战友的关系,很快地达到了休妻的目的,自以为为占有迎春解除了后顾之忧。
一开始,他多少慑于法律的威力,身为有妇之夫,在少女面前总归难于轻举妄动。当一切弄停当以后,他觉得又具备恋爱的条件了。于是,一天晚上当大部分教职员工都去看电影,迎春一人在单人宿舍潜心备课之时,他鬼鬼崇崇地窜了进去,先用几句教学上的老生常谈开头落坐以后,露出满脸浪笑,故作多情地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得注意劳逸结合哟。”
“谢谢刘主任的关心。”迎春起身倒了一杯茶放在刘飞面前说,“我代课还不久,要想把知识传授给学生,仅仅自己弄懂了是达不到目的的,重要的是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使学生们易于接受。这样,不多花些功夫是不行的。”
“迎春哪,我是理解你的,”刘飞煞有介事地说,“我理解你,就同你理解我一样。告诉你,我校的政治气候同整个社会一样,即将发生巨变,这你恐怕也有所感觉。我对你的一番苦心希望能取得你的信任。到时候,任凭十二级台风刮来,我愿赴汤蹈火来充当你的保护人。只要你能……啊,难道你还看不透我的心?“
刘飞见迎春激动的面庞上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便急忙解释说:“我是说,你是个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在我的保护下,你可以避免走白专道路的非议,专心攻你的文学、书法,施展你的才华。”
“刘主任的莫大关照,我再次表示感谢。”在视“专”为毒蛇的非常革命年代,可说是革命化身的刘主任,居然开诚布公地支持她走“白专”道路,这一反常现象,使她开始有所警觉地说,“遗憾的是我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只不过凭兴趣偶而为之而已。”
“不要这样了。我说过我是理解你的。”刘飞重申道。
“他能理解我?我又能理解他什么呢?他有什么需要我来理解的呢?”迎春在思索着。
刘飞离开坐凳在屋里踱着方步,按照他预先设计好的思路缓缓地说:“泰戈尔说过,‘爱是理解的别名。’迎春哪,这话说得多好啊。”他吞了一下口水很有些结巴地说,“我们,我们既然,互相理解,那我们,之间,是不是可以说,可以说已经产生了……”
迎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气恼厌恶之情顿时填满胸膛,然而,曾出自纯洁心灵的感激,又迫使她不能将心中的愤懑发泄出来。于是她强作不解其意,佯装笑容地说:“感谢主任对我的信任。嗯,不过,大概你今天酒喝多了一点。我送你去宿舍休息吧。”
“不,你说得太好了。这说明你已经十分理解我,理解我的心意了。好吧,既然如此,我坦率地说了吧。”他一步步逼近迎春,狞笑着,眼里射出来饿狼般贪婪的光,“为了我俩的关系不至于停留在互相理解这个阶段上,也为你的事业、前途,我俩结合吧。”
“这……你?……”突如其来的戏剧性的求爱,如晴天霹雳,炸开了迎春脑海里存在已久的重重疑团,她猛然离开座位走到宿舍门口,战战兢兢地说,“我一直很敬重你,刘主任,请你别这样。我还年轻,而且你已经是……”
“啊,不,我忘了告诉你。她与我志不同道不合,我们已经离婚了。如今我又重新获得爱的权利。迎春哪,我会给你带来幸福的,你就答应我吧。”刘飞在赤裸裸地祈求了。
“不,不,请你自重一点。”迎春严肃地说“不要把我对你的感激和尊敬误解为别的”。
“古人云:‘恭敬不如从命,’你的这种感情不是可以发展一步吗?”
“我说了,我还年轻,我要在我从事的事业上作一番追求。我不能从命,望能得到您的谅解。”迎春极力婉言谢绝,
“看来,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刘飞顿时撕下伪善的面具,压低嗓门,严声厉色地说,“你不要过河拆桥,好心当成驴肝肺!陈老师,陈迎春同志,你是聪明人,可不要忘了,我是冒着风险,把你这个极右派的女儿弄来当代课教师的。”
“我怎么会忘呢?刘主任,在这个问题上我仍然永远感激你!”
“感激,感激!向你提出第一个要求,就被你无情地拒之于千里之外。口头上的感激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可我为了你,不仅冒着政治上的风险,而且付出了与老婆离婚的代价!”刘飞的丑恶原形毕露了。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请刘主任自重,不要胡思乱想了。”迎春说着,心绪忧烦地向门外扫了一眼。多么盼望有一个人来为她解围哟。然而,除了阵阵秋夜的风声和几声凄厉的虫鸣,就是空寂黑暗的校院。
“啊,说了半天,我明白了,”刘飞好像有所发现似的,“难怪对于我真心实意的求爱表示出如此铁石心肠,丝毫不为所动,原来你心目中只有他。你初出茅庐,年轻幼稚,一时被他所迷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说老实话,如果他是好人,我倒赞成你们建立百年之好。谁不知我这个人一向是助人为乐的。可是,你了解他吗?青年人政治敏感性差一点,在平常小事上倒没什么。在人生关键性问题上,决不可不谨慎从事啊。也许你也听说过,龙华他是一个有港台关系这样严重问题的臭老九!你想为他毁掉你的青春,毁掉你的一生值得吗?真正胡思乱想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刘主任说到哪里去了。”迎春辩解道,“龙老师有没有问题,相信会搞清楚的。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关系就好,”刘飞又强作一副笑脸说道,“只要没有第三者的干扰,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培养、发展嘛!如今你正处在一个令人倾倒的年龄。哪个妙龄女子不希望有男人来欢喜她呢?来来来,我们亲热亲热。”说着一把将迎春从门口拉过去,“砰”地将房门关上。
迎春的腰被钳子般的一双胳膊夹住了,她吓得高声嚷道:“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
“不要叫,亲爱的,”刘飞急忙陪上一个淫荡的笑脸祈求道,“答应我吧,快把我给想死了!”他把她抱到床上强制地亲她。
“放开我!来人哪!”迎春无奈又放声地喊起来。
有人在急促地敲门。
刘飞面如土色,木然站在一旁。
迎春如获救星。她飞身开开房门,怒冲冲跑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龙华老师。
龙华的出现,使她感到又惊又喜,喜的是多亏他在这危难关头给自己解了围。惊的是,这样一来,将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
“真没想到会是你!”龙华怒发冲冠地直视着刘飞。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刘飞气急败坏地盯着龙华。
迎春坐回到床沿,提心吊胆地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这就是你们所谓造反派的作为吗?”龙华愤怒地说,“简真无法无天!”
“怎么,你还想来教训我?”刘飞外强中干地说,“别忘了,你得老老实实接受造反派的审査!”
“既使你说得对,也并不妨碍我说,法律是无情的!”龙华怒不可遏。
“嘿嘿。”刘飞冷笑道,“台港贼的狗崽,还奢谈什么法律!”
“怎么?难道法律对你的卑劣行径就是一纸空文!”龙华理直气壮地说。
“我的行为卑劣?你,一个有严重政治问题的人,不择手段勾引一个才走上社会的女子,法律迟早要对你进行审判的。”刘飞狗急跳墙了。
“你可以凭借你的权力信口雌黄,颠倒是非。但是历史将会作见证,正义从来都不会被邪恶所压倒。按法律审判的不是我,而是你!”
“好象我成了邪恶势力,你倒成了正义的化身。你简直太放肆了!你这是对革命造反派的恶毒攻击!”刘飞咆哮起来,“看来,你如今是跳出来与革命造反派进行较量啰!”
“攻击也好,较量也罢。”龙华大义凛然地说,“让你都说对了,我就是准备舍命陪君子的。对于你这样一个大逆不道,道德败坏的伪君子,我是奉陪到底的。”他气愤地将一只握紧的拳头在书桌上狠狠地一击。
“好,颇有英雄气概!但是,是英雄还是狗熊,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刘飞两眼血红地正欲朝外溜。他那一双敏感的视线扫过龙华刚刚拍过的书桌时,蓦地像饿鹰发现猎物那样如获至宝的停了下来。他急忙收回刚要迈出门槛的脚步朝他的“猎物”走去。
原来,龙华气冲冲一拳打下去,将桌子上一瓶开了盖的墨水瓶震翻了,流出来的墨水刚好涂在一张《人民日报》头版的一幅毛主席像上。但他自己还未来得及察觉。
“陈老师,请你过来看一下现场。”刘飞用侦破一宗大案要案的神态说,“你是最好的旁证人。龙华的港台关系还没有审查清楚,今天在对革命造反派发泄不满情绪的同时,竞狗胆包天,犯下如此滔天的现行反革命罪行!”
“龙老师他不是有意……”,迎春为龙华申辩道。
“你不要为他的反革命罪行辩护。我提醒你,包庇反革命,与反革命同罪!”刘飞打断迎春的话,用一种狡黠的眼神瞅一眼龙华说,“你看,我们是公断哪,还是私休哇!龙老师!”
“怎么个私休法?”龙华双眼逼视着刘飞。
“你是个聪明人,还用得着我来解释?”刘飞怀着侥幸心理,缓和着语调,凑在龙华耳畔轻声说,“迎春爱听你的,只要你……”
“只恐怕陈老师不会答应,”龙华极端厌恶地冷笑道,“我是爱莫能助了。”
“那你是打算凭公而断啰。”刘飞咬牙切齿地说,“这铁证如山的案子,正如你所说的,法律无情啊!”
“哈……”龙华放声大笑,“好像你刘飞就是法律,除非我们国家永远没有正义!告诉你,不管你凭什么来断,我还是那个话:舍命奉陪!”
“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好。咱们走着瞧吧!”刘飞叠起那张被污的报纸,离开迎春的宿舍,消失在黑暗中。
刘飞走后,房间里顿时显示出一种暴风雨过后的平静,但他们的情绪却明显地反映出他们的心田脑海仍在翻腾着惊涛骇浪。
相对无言片刻以后,余悸在心的迎春极力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表示她的钦佩之情:“龙老师,你那见义勇为的气概,还真有点像林冲呢!”
“比起那样的英雄好汉来,我是望尘莫及的。”龙华颇有预见地说,“但我是准备被发配沧州的。”
“看来.-一场灾难是不可避免了。”迎春深感忧虑地说,“龙老师,你这完全是为了我啊。”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就是没有抓到今天这条小辫,他们也会千方百计地整我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是啊,刚才刘飞说政治气候即将发生巨变……”
“他说的我都在窗户下听到了。”龙华接过来说,“十二级台风随时都会刮到我们头上。对于这个,一是要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二是对党和国家前途我们要有坚定的信念,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经受得住,这一点更为重要。”他缓和一下语气,不无担忧地说,“我自己倒没什么,对你还真有点耽心哩。你年轻淳朴,缺乏社会经验,而刘飞老奸巨滑,手婉多变,他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狗急了会跳墙,他什么卑鄙手段使不出来啊?”
听着龙华深沉的话语,回顾刚才发生的两幕对刚刚迈进社会门槛的她来说最为惊心动魄的场面,迎春预感到在人生道路上,将有更大的坎坷和磨难,在等待着有共同理想和爱情萌芽的他们。理想和爱情,事业与人生,在她和龙华所组成的天地里,她感到多么和谐、统一,常常演奏出美妙得令人陶醉的交响曲来。然而如今她才感到这天地是何等的狭小!大天地里的风刀霜剑,无情地强烈地撞击着怀春少女的心扉,使她惶然感到,她与龙华相处在一起的时间不是用日月而是用时分来计算了。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两人之间那长期心照不宣的愿望,再不能没有个明白的表示了。于是她打破俗世的惯例,含情脉脉地望着龙华说:
“龙老师,您的忠告我一定铭记在心,无论命运把我俩分隔在天涯海角,我的心永远与你在一起!”
“迎春,你?……”龙华激动地看着迎春。
“是的,永远!”迎春深情地重复说,“你呢?”
“同你一样。为我们共同的理想,追求的心在一起,战斗的心在一起,永远!”龙华激动得心跳加快,满面容光焕发。
迎春从屉子里拿出一本封面上印着一株斗雪盛开的红梅笔记本,用毛笔在扉页上从容写道:“心为理想合,人因邪恶分”说道,“呶,你也凑上两句。”
龙华接过笔,不假思索地写上现成的两句:“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
迎春合上笔记本递到龙华手上满怀深情地说,“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等着你!”
龙华上前紧紧握住迎春的双手,热烈地充满信心地说:“无论你到海角天涯,我等着你!”
迎春的思绪像一匹脱缰的马,继续驰骋在过往的天地里……
她想起第二天的批斗会后被两根红棍押着与他离别,分道扬镳的情景……
她想起三年前在“旃檀禅林”寺内无言邂逅的刹那间……
钟楼传过来一阵幽命钟声,使迎春回到现实中来。桌上的毛笔还是于的,打开来的纸上没有新写上一个字。她烦躁地踱出大门,来到一小片红梅树丛前,看着那在微风中摇拽着枝叶的一株红梅出神……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封脚下踩……”记忆里那遥远的歌声把她带到十多年前,妈妈领着她在家乡附近山丘上一片红梅树边拾柴时教她唱《红梅赞》的情景来。
妈妈唱的那样动听,她学的那样认真。七八岁的迎春居然能字正腔圆、富于真情实感地唱了。
上初中放寒假又随妈妈在那里拾枯枝落叶。她又高唱《红梅赞》。眼前那些在严寒中傲然开放的红梅花,使她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妈妈,它真坚强,”迎春指着红梅树说,“这样寒冷的冬天,别的花早已落,而它为什么却依然开放,香气扑鼻呢?”
“它之所以有与众不同的顽强的气质,是因为它有一颗向阳的丹心,它要肩负起‘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的历史使命呀!”红梅触景生情地解释着。
“真叫人喜爱。怪不得妈妈喜欢得连名字都取得同它一样。”迎春斜着昂起头,扬起一条小辫问道,“妈妈,是谁给你取的这样好听的名宇呀?”
“我五岁还没有名。你外公外婆叫我翠妹。后来——”红梅把迎春带到红梅树丛下面的两个土丘旁说起她名字的来历来:
那天中午,陈村老百姓听到日本鬼子马上要进村的消息,纷纷扶老携幼,外出逃反。你外公外婆带着不满五岁的我,刚刚走进这一片红梅林,几个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轮奸一位年青寡妇,你外公目不忍睹,义愤填膺,上前干涉道:“太没人性了。快放开!”
一个懂中国话的下层军官闻听后,跟一个日本兵用日语说了句什么,那日本兵就一刺刀朝你外公心窝上捅去,鲜血溅在这一棵红梅树上。见你外公死于非命,我和你外婆哭得死去活来。
不一会,我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勇气,拾起一块石头猛地朝那鬼子兵砸去。那鬼子气急败坏,捏住我的双子就要摔,我将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时他已是歇斯底里大发作了,“唰!”地摔开我,端起刺刀就要向我刺来。
正在这危急时刻,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大娘从身后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哀求道:“饶了她吧老总!她还是个孩子呀!”
那个懂中国话的下层军官站在一旁狞笑道:“她是孩子?可你不是孩子吧!呵哈哈哈,你大概是活得厌烦了吧!”说着笑着,对准老人的胸脯就是一刀。
情绪激愤,然而赤手空拳的群众,面对如此惨不忍睹的情景,强压心中怒火,纷纷料理起你外公和老大娘的后事来。……
红梅指着那两个土丘深情地说:“他们就埋在这里。当时你外婆在几位乡亲的建议下,为了纪念因不畏强暴而死去的亲人和乡亲,见我性格刚强,不畏强暴,便正式为我取名红梅。”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封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迎春听妈妈说完,便放开少女的歌喉唱开了。唱着唱着她嘎然而止,扭头问道,“妈妈,你是好人吗?”
“你说呢?”红梅忍着心痛,摸着迎春的头说,“孩子啊,妈从来没有干过对党对国家对人民不利的事啊!”
“那人家怎么老是整你斗你,把你搞到农村来劳动呢?”上十岁的迎春开始在观察社会现象,考虑社会问题了。
“你还小,妈妈说了你也不懂!”
“你说吧,妈,我懂!”
“你好好学习,长大了,对你说吧,噢!”
“那,我爸爸呢?”小迎春又提出一个问题,“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就我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不,你也有爸爸,不过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事。”
“不,妈妈是在撒谎,”迎春哭了,“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傻孩子,别哭,你爸爸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事啊!”红梅一味地安慰着说。
……“上天台来得及吗?”
“才三点,来得及。反正在那过夜,明早好看日出!”
稍远处两个游客的高声对话,使面对红梅发愣的修慧回过神来。
她想起老师父临行时的嘱咐。她望望开始偏西的日头,便悻悻地进屋伏案抄起经文来。她的手在抄着写着,脑子里仍然在怀念着久别的妈妈,思考着不明真相的爸爸,和想象着自己的未来。
迎春虽脱离社会身居佛门多年,通过游客只言片语的议论,也略知政治上的春风已在社会上吹拂,不少冤假错案在纷纷昭雪平反。她想,妈妈的案情呢?难道不属于平反的范畴?爸爸呢?舆论界和妈妈口中的爸爸,情况是何等地迥然不同啊!还有我这个对佛教心地极不虔诚的门徒,这样心欲展翅而绳索捆身的岁月何日是个尽头呢?难道真要一辈子在幽命钟声中陪伴观音佛祖,而理想抱负,与龙华老师订下的为之共同追求的誓言,都要化为过眼云烟,终身憾事?
这时,“要有坚定的信念……”“要顽强地活下去!”……将她从死亡边缘唤了回来的声音又在她纷然的脑际响起来,自己留给妈妈“黑夜再长,终有尽头!”的话,也从她心里跳出来把她由于孤独寂寞而引起的烦躁,苦恼和忧虑驱赶得远远的。
于是,笔下那抄写佛经秀气典雅的仿宋体字,顷刻写满一面又一面。
(五)
通往“天台正顶”的漫漫台阶上,散行着疲惫不堪的往返游客。几个外地僧尼、香客身穿袈裟,腰挎黄包,手捧线香,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地朝山拜佛向正顶登攀。修慧跟随老尼在拾级而上,艰难地行进着。
标明“天台正顶”即将到达的“龙华三会”、“非人间”、以及“高哉九华与天接,我来目爽心胸扩”的摩崖大字石刻,已清楚地映人眼帘,气喘吁吁、走走停停的游客一个个都为之精神振奋起来。
修慧随老师父在途中石阶上坐下来稍事休息,为积蓄力量作最后的登攀。
“你这是第三次上天台吧,”老师父关切地问,“难爬吧,累吗?修慧。”
“对,老师父,您的记性真好。”修慧若有所思地说,“累,有一点,但说不上难,比起人生道路来,要平坦得多哟,可把你累坏了。”
“阿弥陀佛!”老师父喘一口粗气,语调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灌木树丛念叨着,并不作答。
她们在“万佛寺”烧香祈祷后,穿过“仙桥”,迈上天台山“捧日亭”。亭内一副“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的对联,修慧第一次登天台时就熟记于心,曾引发出无限感慨,今日重见、更是心潮难平。
她们在一口需两人才能围抱的大香炉内点燃三柱香,面北念佛跪拜。
拜毕,老师父席地而坐,边休息边闭目凝神,喃喃念佛。
修慧手扶栏杆,俯瞰视线尽处那玉带般蜿蜒的长江,被那副对联勾引起来的情绪,使她的思维一下子沉浸于离别长江边的家乡——B县前夕,那造成她人生重大转折的秋风秋雨的夜晚。
……被解除代课老师之职的迎春,回到家乡陈村,与戴着右派帽子回乡监督劳动、孤苦伶仃的妈妈相依为命。
一天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妈妈拉去批斗还没回来。迎春守着昏黄的清油灯,孤独、寂寞、担忧、恐惧,毒蛇般袭击着她的心灵。外面阵阵秋风瑟瑟作响,霏霏秋雨敲打着窗棂,更使她心焦如焚,坐立不安。
忽然,虚掩着的大门“吱”地一声被推开,走进两个身披雨衣的男子汉。定睛一看,她认出其中一个是学校教导主任刘飞。她以为他们是押送妈妈回来。然而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也不见妈妈的身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情从希望到疑虑,由疑虑再生出失望和恐惧来。
相持几分钟后,刘飞露出一脸笑色说:“一个人在家很寂寞吧。”见她没答理,又说,“大概你想知道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吧,咹!”。
迎春仍不吱声地望着大门外被秋风秋雨洗刷得漆黑的夜空。很久才不屑一顾地说:“有事吗?刘主任,在这风雨之夜亲临寒舍!”
“哦,无事不登三宝殿嘛,”刘飞从遭冷遇的尴尬中拔出来,自我解嘲地说,“我还以为我们成了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呢!”
“那,二位请坐,”迎春仍冷冷地应付着说“有什么事,请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只是想……”刘飞边脱雨衣,找个凳子坐下,边说。
“刘主任今夜冒雨前来,”那一个随从急忙抢过来说,“是专程向你请求谅解的。”
“要我谅解?”迎春不解地问,“要我谅解什么?”
“哦,那次对龙华的批斗大会上,我一时感情冲动,对你的作法过火了。”刘飞装出一副诚恳的语气说。
“若为这个,那大可不必了。如今你们掌握着生杀大权。这样的处置,可能还是出于你善心的仁政呢。”迎春漫不经心地说。
“不不,多有得罪。万望小陈老师不要往心里去。”刘飞两束犀利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荡漾在迎春清沏见底的面庞的湖泊上。
“谢谢你的好意。”迎春有些不耐烦了,“今天我不太舒服,我要休息了,请你走吧!”
“不舒服?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刘飞见迎春在下逐客令,心想,就此退却吧,不是枉费了心机,白吃了雨夜奔波之苦?于是自出题目自解答道,“大概是心理上的因素诸多。人嘛,是有感情的。亲娘挨斗,作儿女的能不心疼?因受牵连把饭碗都送掉了,能感到舒服?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那双没离开迎春脸庞的眼睛,抽空朝同来的那人诡秘地眨了眨。
那人似乎心领神会,煞有介事地嚷道:“刘主任,小陈老师,你们慢慢谈吧。我到前边去办一件事去。”说完跨出大门溜了
“你自己就有治愈心理上毛病的药方,”刘飞接上话题说,“能免除你妈妈挨斗之苦,也能使你自己的工作失而复得。就看你心诚不,愿不愿把那药方拿出来。”
“你要我干什么?”迎春警惕地站起身,严声厉色地说,“请你走吧,我得休息了。”
“不要这样嘛,不痛快的往事让它过去。人生不就是那么回事?何必要固执呢?固执很了,一切将被彻底葬送掉。”说着就去关大门。
“明人不做暗事,关门干什么?”迎春上前拉住道,“我看你还是自重一点好。”
“我是想我两不受干扰地好好谈谈。”刘飞还是把敞开的大门关上了,“无论怎么说,你不会不疼你妈妈的。而你妈妈目前的处境……还有你自己。我的职权恰恰可以使你如愿以偿。关键问题是你能不能使我乐意这样去做。”
“只要不怕违背政策和良心,我妈,我,任你处置。”迎春毫无余地地说,“我没办法使你乐意。”
“你有办法。”刘飞兽性上来了,恬不知耻地说,“上次我们那个甜蜜的吻,我如今还余香满口呢!如若不是龙华的干扰,那晚我们就幸福地结合了。迎春哪,你就答应我吧!”说着便猛地扑过去,钳子似的胳膊将迎春夹起来挟入房内按倒在床上。
她极力挣扎,呼叫着。然而外面的雨早已成瓢泼之势,哗哗啦啦的秋雨声淹没了她的呼叫声,使她求救无济于事……
刘飞达到罪恶目的悄然溜走了。迎春的泪水流湿了枕头。她顿足捶胸,呼天抢地:天哪,我的命运为什么这样苦啊?今后怎样做人哪?工作被辞退又遭此天大的污辱,联想到妈妈的遭遇,朱老师的落难,似乎人间没有她一寸立锥之地。一个念头蓦地在她脑际闪过,她猛地挨下床,一头钻进越来越猛的秋风秋雨之中,拼命地跑到村头一条小河边,用手梳理着粘在脸颊和眼睑鼻梁上的湿发,望着河内被瓢泼大雨、呼啸的狂风掀起来的怒涛浊浪,咬咬牙,狠狠心就要纵身下跳.正在这时她的第六感官感觉到有两个声音在她耳畔回响着:
“只要我们有坚定的信念,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经受得住。”
“要振着起来,顽强地活下去!”
“三九严寒何所惧……高歌欢庆新春来。”
“无论你到海角天涯,我等着你!”
坚定的信念战胜了眼前的邪恶,未竟的理想、爱的希望在向她频频招手,于是,生之欲念把她从死亡边缘唤了回来。
拖着浑身湿透、疲惫不堪的身躯,她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仍未减势的秋风秋雨陪伴她屈辱的灵魂坐守孤灯默啊想啊,面对邪恶占上风的时势,她既无战胜的力量,回避便成了她思索的目标。然而天下鸟鸦一般黑,叫她上哪儿去回避呢?她想起小时候妈妈从这两间本是破旧庙宇的住房,谈及的佛教圣地九华山来。她想像着那里世外桃源般恬静的生活。于是提笔挥泪疾书:
“妈妈:
您女儿明天就要远离您去佛国世界九华山了。
请妈妈相信,决不是女儿轻易改变对事业理想的追求,而是俗世的邪风恶雨打杀得我无立椎之地。刘飞这个十恶不赦的人面兽……深仇大恨我深埋于心。
女儿深知您以后的日子将倍加艰难,精神更是痛苦。但女儿是迫不得已啊!
妈妈,请原谅你女儿的不孝之举吧!
我深信,黑夜再长,终有尽头。
妈您多保重!
您的女儿迎春匆草”
天未破晓,她就肩负行装,忍着屈辱和仇恨,心怀对倍受欺凌的妈妈不辞而别的歉疚,顶着狂风暴雨,脚踏污泥浊水,迈向另一个世界的征程……
“修慧!”老师父微睁双眼,见她仍站在那里出神,关心地说,“想必又在思念家乡了。”
修慧含笑点头。
“我们出家之人,无论何时何地,心目中只能有经文和佛祖啊!”老师父爱怜地说,“再说,思虑过度,会弄坏身体的啊!我们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是!”
(六)
上午会议结束,匆忙吃过午饭,龙华便按清晨打听到的住址,径向“广济寺”奔去。
一路上,那次邂逅时迎春的模样清晰地显现在他的眼前,立即能相见,使他万分欣喜;违心处于唯心之境,又使他异常痛心。他想起过去几年内,曾给她写过五封信,可封封石沉大海。是中途失落,未被收到,还是佛门戒律森严,凡佛鸿雁往来不便?还是……这次顺道来访,能否相会?抑或能见,情况又将如何?他思念着,猜测着。他心绪惶然来到“广济寺”门前,正欲跨门而入,恰遇一位老年尼姑泰然而出,险些与她像个满怀。
“啊,对不起,老师父!”他忙退向一旁彬彬有礼地说,“请问,迎春,呵,修慧小师父住在这里吗?”
“阿弥陀佛!你……找她?”老师父挑起上眼皮,用稍有介备的神态说。
“对,找她,……不,我是,”龙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我是从她家乡来的。”
“有事吗,找她?”老师父看了他一眼说,“刚刚出去拾柴禾去了。”
“在哪拾?多久回来?”朱华迫不及待地问。
“要不了多久,”老师父朝屋后的方向指了指说,“就在后面,不远。”
“谢谢老师父。打扰了!”他说后朝屋后走去。
龙华透过近视眼镜,极目朝四周寻找着。不见迎春的踪影,但见树木葱绿,偶有红花点缀,风和日丽,时闻鸟儿啾啁,一派仲春景象展现在他眼前。
他看见一捆枯树枝和一条扁担放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心想迎春一定不会走远,便坐在那块石头上等着。
不一会,靠西头那个山凹里,一个人慢慢蹿了上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肩背一捆柴禾,低着头缓缓朝他这边走过来。
近了。一个灰色尼姑服衬托的秃头顶特别醒目地落入他的眼帘。此刻他似乎能听得见自已加剧了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尴尬地默然迎候着。
发现柴禾捆那里有动静,她吃力地昂起头。
两双视线闪电般碰在一起了。
“啊,迎春……”龙华从喉咙里挤出三个音来。
“啊,是你……”迎春吃惊地看着龙华。不知是负重劳累,还是心情激动,她肩上的柴禾捆滑落在地上,散了。她没去理会这些,再向龙华挪近几步,结结巴巴地说,“龙,龙老师,你,你来了!”
他们默然呆立许久。天上的太阳在照着,习习春风在吹着,然而刚才发自两个心灵的那道闪电,却已化成一串春雷,在各自的心灵脑海里沉闷地在炸,在炸……
还是带着目的而来又觉时间紧迫的龙华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想着打破这难耐的沉寂。
“你好忙啊,生活得好吗?”龙华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她的装束,倏地转向别处,按打好的腹稿,小学生背书般地说,“我这次来九华山,一是参加地区教育工作会议,二是来……看看你。”
“噢!谢谢你来看望。”迎春一边重新将跌散的柴禾打成捆,一边说,“我的生活就这样,说不出好与不好。而且,恐怕永远是这样了!”
“看来,环境开始在改变你的性格了。”龙华若有所思地打开话匣说。
“是吗?”迎春不以为然地反问后又以默认的口吻说,“某些时候,主观和客观,不是你改造它,就是被它所改造。人生道路往往就是如此严峻、无情。想要和平共处,也许是很难的。呵,不过,龙老师,你如今是和平共处地生活着了。我对你的处境很羡慕,本来也想向你表示表示祝贺!可是……”她望着山尽头那被金光点缀然而无涯的天际,默然不语了。
“可是,可是什么?”龙华狐疑地逼视着迎春,语气低沉地说,“这么说,我写给你的几封信你都收到了?那你为什么不回一封信呢?”
“我是想,我的存在已经没有让任何一个认识我的人知道的必要了。特别是你,龙老师,每当想到你,心里就被羞愧折磨着。”迎春蹲在柴禾边抚弄着捆好柴禾的绳头,郑重其事地说,“我那样做,是好让你从你的记忆里,永远地把我抹掉!”
“为什么?……你怎么了?”龙华莫名其妙地看着迎春喃喃地说,“羞愧?!不!那是邪恶的罪过,而你的心灵仍然是洁净无瑕的。而且,而且,我们在分手时已经‘天涯海角’、‘海角天涯’表示永远……”
“那是过去主观上的愿望。”迎春不待龙华说完,急促地接过来说,“但严峻的客观现实说明我们那时感情代替了理智。如今看来,那时的愿望,只不过是个美妙的幻想罢了。”
“不,不要那样说,不是幻想。”龙华努力争辩道,“而是通过忍耐、奋斗就能实现,如今即将实现的理想。”
“龙华哥,论情感,我何尝不……然而,人,还是理智些好”,迎春伤感地说,“为了不至于误了你,误了你的前程,我劝你还是忘掉我吧,免得双方都痛苦。”
“你?!……”龙华大惑不解,激动地说出心中的疑窦。“难道你果真看破红尘,改变信仰,献身佛教了?”
“不,怎么会呢?”迎春赶忙解释道,“我是说,这些年,我们失去的还少吗?难道我忍心要一个人陪着我作出无谓的牺牲?”她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束,摸摸秃头,无限感慨地说,“身居两个世界的人,怎么能够……”她坐到龙华一起,流着泪,将头斜靠在龙华肩头说,“所以我希望你,为了你的事业,把我忘了吧?我这一辈子只能陪伴青灯古佛为我的理想苦求了。”
“迎春,不要想到一头去了。我怎能忘得掉你呢?我们早就在对方的心灵里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如今又盼到收获的时节了。”龙华爱怜地抚摸着迎春的肩头,开导着说,“不就是一个还俗问题吗,要坚信党的宗教政策,只要朝那方面努力,迟早会如愿以偿的。”
“你这是在宽我的心,而我不是没考虑过,落发受戒都快三年了。而且,无论怎么说,不是人家用绳子捆进来的,是我自己走进佛门的。还俗能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她失望地抽泣着。
“肉体上受戒算得了什么?只要心灵上没有打上佛教的烙印,离开佛门是大有希望的。”龙华看了看手表,看看在擦眼泪的迎春说,“哎呀,时候不早了,只有半个小时,马上又要开会,我得回去。”说着起身欲走,忽然觉得裤子荷包滑落出一件东西,低头一看,是那本经文手抄本。这才想起谈了半天,还没涉及他的“使命。”于是他一边将经文拾起,一边说,“啊,险些忘了。我这次来,主要是向你报告一个喜讯的。”
“我,能有什么喜讯?”迎春无动于衷地说,“我能从你的喜讯中分享到一点快慰就心满意足了。”
“你呀,总是抱着悲观的心理!”龙华嗔怪地提高了嗓门说,“你妈妈的问题解决了,这不是你的喜讯?你该高兴了吧!”
“什么?我妈妈也平反了?”迎春抬起头擦擦残存在面颊上的泪水,目不转睛地望着龙华说。见龙华朝她微笑着频频点头,她竟高兴得闭目合掌,念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来。
“伯母平反的决定,还是文教局委托我送去的。”龙华展开被卷成筒子的经文手抄本递到迎春面前说,“她当时激动得热泪纵横,一句话也没说,拿起毛笔,凭着她都微弱的视力,在这上面写了两句话。”
迎春双手捧着她经心抄录的经文,反复默念着封面下部那两行遒劲的字:
“是非终有定,神鬼本无凭。”
她读着读着,忽然好像发现什么似的问:“你说我妈妈凭着微弱的视力……”
“怎么,你还不知道?伯母说,她在精神和经济两副重担长期压迫下,苦心孤诣地执着追求她的事业、理想,潜心于书法,撰写教育文章,加上盼你还俗回乡望眼欲穿,弄得体弱力衰。视力因而极度减退。两眼几乎濒于失明已经快一年了。”
“啊,妈妈!”迎春将经文贴在胸口,双目凝视着前方,呐呐地说,“精神上虽得到了解脱,可肉体上又承受着灾难。你好命苦啊!”
“不要难过,她是营养不良,积劳成疾。”龙华安慰着说,“平反不久,组织上就给她办理了退休手续,生活上照顾得很好。还打算送她去外地治疗,相信会治好的。”
“如果我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恐怕也不至于……哎,世上哪有后悔药呢!”迎春深有感触地说,“我从小受唯物主义的熏陶,对神灵上帝根本就不曾信其有过。然而在入庵初期,老师父们的唯心说教,朝山拜佛的香客们虔诚的举动,对我多少产生了一些影响。这影响虽说不是促使我真的信其有,但它不可违言地使我生出希望其有的特殊心理来。龙华哥,那时我真希望佛爷对世界上受屈受苦的人,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超度亡灵,为在世者赐福施寿的能耐呢?可是,那哪能呢?……我的不可改变的信仰和我被迫所处的环境,使我产生的这种特殊矛盾的心理,当然是荒唐可笑又可悲!而我恐怕得在这可笑又可悲的矛盾里生活一辈子,为自己的理想苦求一辈子了。”
“看你又说上了。想开些,眼光放远些。树立信心,对你是无比重要的。”龙华又看了看表说,“我得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不必了。你还是集中精力开好会吧!嗯,会,哪天结束?”
“两天会。后天就得离开这里。”
“正好后天我要去‘祇园禅寺’,就在招待所隔壁。到时候,我去送送你。”
……
会议结束了。龙华在车站等候客车。迎春果然来此送行。他们不约而同地缓步来到远离人群的一个偏僻处。
“票买好了?龙华哥。”迎春抚弄着挂在腰上的一只空黄布香袋问道。
“买好了。车子马上就要到。你有事,还是免送吧!”
“不,还是送送你。今后也许……”迎春耷拉着眼皮望着她那双穿着尼姑鞋袜的脚说。
“你不要说下去了,我求求你。”龙华打断她的话说,“无论如何,我是坚定地信守自己的诺言:海角天涯,我等着你!”
“过去了的,已经梦一样的过去了!我也求求你,把我忘掉吧!这样你可以无挂无牵地在你的事业里得到安慰,寻找到乐趣。如果,或者,你可以找一个真正志同道合的……”
“不,这绝不是你的真实思想,”龙华激动地说,“严寒降临的时候,我们就盼望着春天到来,如今春天如愿地到来了,可你又……”
“不是真实思想又怎么样呢?”迎春感慨万千地说,“龙华哥,我何尝不希望……可客观现实容不得我的真实思想有实现的余地啊!”
“不会的。按照党的宗教政策,你会还俗的。”龙华进一步启发着说,“你知道,世界上哪有不疼爱孩子的母亲?她的儿女受到委屈,在不能忍受的情况下作出了违心的事情,她一旦知道,总会千方百计地在适当的时候给予精神补偿的机会的。我们的党就是这样的慈母。你看我,你妈妈的问题不都得到了解决?春天对于万物既不吝啬,也不偏心。春天迟早也会滋润你那濒于枯涸的心田的!”
“即使像你说的那样,但谁能保证今后没有更严酷的冬天再次威胁我们呢?历史的教训难道还没受够?”迎春固执地说,“龙华哥,你对我进行安慰,我理解,我表示感激。但是理智还是要求我对你说,忘记我吧,不然会影响你的前途,你的……只要诚心为祖国美好的未来而追求自己的理想,无论在什么岗位上,都行,无非要牺牲一些个人的利益。我想,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为了你,将努力忘掉你!”
迎春因久居佛门而形成的固执的见解,使龙华感叹不已。他一时感到言辞枯竭,没有立即回话。他极力使汹涌澎湃的心潮平静下来,思索片刻,语重心长地说:“如今的世道,已经发生天翻地复的变化!你身居世外桃源,耳目闭塞,也许不太清楚。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将过去错误路线遗留下来的冤假错案,做了彻底的清查、平反;新的党中央领导全国人民致力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我们伟大的祖国已经全面进入春天永驻的政治局面。你说谁能保证?新的党中央能保证,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能保证,过去的历史教训决不可能重演。迎春啊,我们面对如此美妙的前景,还有什么理由忧心忡忡呢!”
“笛笛……”汽车到站了。旅客纷纷下车。
“龙华哥,你说的道理无疑是正确的。”迎春看着匆匆上车的旅客,仍不无忧虑地说,“然而,平反昭雪是对于冤假错案而言的。可我这入庵为尼,虽是违心之举,但是自愿而为的,虽也委屈,可没达上冤假错案的程度。恐怕……”
“恐怕什么?你呀。”龙华见她固执到如此程度,时间又这样仓促,不由得急匆匆地说,“如果真像你担心的那样,那我宁愿也来当和尚,终生在一起,永不分离好不好?”
迎春来不及说什么,龙华最后一个登上已经启动的客车。他挤到窗边,将头伸出窗外,与站在车旁随车前行的迎春,言简意深地说:“坚信党的政策,一切会如愿以偿的!”
迎春碎步跑着说道:“忘记过去的一切,投入你的事业吧!”
“不,我等着你的好消息!”龙华大声嚷着。
远去的客车,扯断了连接心灵的两双视线,在若即若离的两颗心上留下了无穷的悬念和遐想……
(七)
在稍稍离开候车纷乱人群的一个角落,一对青年男女忧喜无常、依依惜别的神情,落入一直站在一旁静观的高翔隔着近视眼镜的眼帘,不禁使他感到惊异:一个是已经落发的佛门女子,一个是教师模样的凡夫俗子。两个分别在凡尘佛门世界里生活的男女,竟这样旁若无人,无所戒备地进行着藕断丝连的交谈,抒发的是兄妹之情,还是情侣之谊?他不得而知。他联系到自己身负的采访使命,稍一思索,哟,她莫非就是那位修慧女士。当她极目远送那位“凡夫俗子”乘车而去之际,心想去问个究竟,但他慑于凡佛之别的陌生男女,在这大庭广众之中,哪有这份勇气使自己的想法即刻变为行动?
那尼姑饱含深情的视线因汽车拐弯而被无情的山峦隔断以后,无力地移动着她那被尼姑大白布袜厚底布鞋包裹的双脚,低垂着顶上烙有九块戒疤的秃头,回身朝驻地走去。
高翔相隔几十步远,像跟踪那样尾随着她。尽管他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态,但心里在搜肠刮肚,字斟句酌地选择着合适的语言准备与她搭讪。
走完一段公路,上了坡度不大的上山小道。小道的一侧各种野草野花散发着阵阵清香,另一侧,断续的小沟和段段竹槽,流淌着淙淙泉水。高翔目睹尼姑经过这条小道朝左拐进一幢写着“广济寺”三个醒目大字的庙宇。啊,这位小师父就宿在这里。如果说大庭广众不宜与尼姑交谈,那尼姑的宿地就更是“非礼勿进”了。在这进退两难之时,那青年尼姑挑着水桶,正朝他身后的泉水边慢悠悠走来,旁若无人地放下水桶,用木瓢朝桶里舀着水。他不无尴尬地朝她前移几步,彬彬有礼地说:
“打扰了,小师父!”
“啊,别客气,你……”小尼姑停下舀水,回过头来有点紧张地说。
“噢,我是S市报社记者。”
“有什么事吗??记者同志。”
“请问,你们这里年轻的师父多吗?我想打听一位小师父。”
“不多。噢,你打听谁?”
“请问有一位叫修慧的师父在哪?”
“我就是修慧,”她索性放下手中的瓢,爽朗地说,“可不是什么师父!而是来得最晚的弟子。你找我……”
“啊,是这样,我想了解一下你是怎样迈进这佛门的。”话刚说完,高翔却感到自己为什么话说得如此突兀。
“请原谅。按照佛门的规矩,出家之人,对于过去的俗事,只能让它永远地埋藏在心底!”
“对不起。”高翔尴尬得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那,就请您谈谈,在佛门时的生活吧。”
“佛门的生活?”修慧微露笑意地说,“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不过是天天吃斋拜佛,日日抄经念经呗!”
正在这时,“广济寺”内传来“修慧,修慧”老年妇人的呼唤声。她连连应了几声,匆忙舀满水桶里的水,说声“对不起”,便挑起水桶朝寺庙走去。
高翔说了声“没关系,请便。”修慧行不几步回头对他说:“请进屋歇歇喝杯茶吧。”
尚没达到采访目的的高翔求之不得地高兴连声答道:“好的,谢谢!”
一同进屋后,只见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尼盘坐在床铺中间,手里数着素珠,闭目凝神,喃喃有词。听到修慧叫客人请坐的声音,她微睁双眼,毫无表情地打量一下高翔以后又一切依然。待高翔落坐,老尼才从床上下来,不动声色朝房外堂屋走去。刚跨出门槛,用低微缓慢的声调说:“修慧,出家之人要检点言行,一刻也不要忘记拜佛念经啊!”
“是,老师父!”修慧唯诺地应道。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高翔抱歉地说。
“噢,不要紧!”修慧意识到他对师父老声常谈的话可能产生了误解,解释道,“命运使我在这里遇上这位心地慈善的人,她时常这样叮嘱我。记者同志,她决没有一点嫌恶你的意思!”
“噢,那好那好。”高翔边说边打量起这间两人合住的屋子来,简陋的陈设,单调的食品,使他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修慧没注意高翔的神情,仍按刚才的思路抒发着对老师父的敬意。她指着房内墙上一副她的书法对联感慨地说:“她,我以为就是这样的一种人。在俗世,这样的人虽有,但不多,确切地说,我接触到的就很少。然而命运却都不佳。”
高翔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她在面对“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这副对联用自己的经历、感受,对她在俗世时的社会进行着严肃的评价、严厉的抨击。在记者高翔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田,又溅起了感情的涟漪。这时他才注意到整个房间四壁几乎让各种书法手稿贴得满满的。简直成了一个小型的书法展览馆。他抑制不住被激发起来的激情,手舞足蹈地赞美道:“不简单,写得太好了!”
“不,写得不好。不过我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把它练好。反正我来这里后,除了念经拜佛就没有多少事情好做,而且从小受妈妈的薰陶对这还算有点兴趣,一天不练它几张纸,吃饭睡觉不香不甜。好像欠了谁什么似的。”说着她朝高翔嫣然一笑。
“你妈妈擅长书法?”
“还喜欢文学音乐。她年青时代对这些就爱不释手,并立志作出成绩来为祖国人民服务。可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含冤抱屈、孤儿寡母廿余年!”
“啊,”高翔一时无法表达他对她们母女的同情和安慰。稍顷,他说,“如今三中全会已经召开了,各项政策都在落实,听说你妈妈的问题已解决,你知道了吧。”
“政策是落实了。可她一人寡居,双目几乎失明,而我出家在此,常常为不能尽儿女的孝心而愧悔不已!”迎春有些伤感地说。
“是啊,双目几乎失明的人,生活无人照料,实在是艰难啊!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如今住在哪?”
“她叫陈红梅,住在老家陈村。”
“你爸爸呢?他……”
“爸爸?!”迎春怒目圆睁,“多么美好的称呼。可惜我没有!”
“没有爸爸?!你爸爸……”高翔疑惑地问。
“当我快降生到人世时,妈妈就被打成极右派,可怜她忍受着政治上的风刀霜剑,含辛茹苦,精神上就已经是伤痕累累了。谁知就在这正需亲人慰籍的当口,他为了保全他自己,在妈妈那严重创伤的心灵上,无情地打下了一记闷棍,与妈妈划清界线,提出离婚了。然而不久,他自己也没有逃脱被整以至自杀的厄运。这些都是我长大以后听别人说的。”迎春深深地嘘了口气,庆幸地说,“幸亏我妈妈有骨气,带着我顽强地活到今天。”
“呵,原来这样!那你是……”
“噢,你是说我当尼姑?……哎,还提它干什么呢?……那时我年青无知,错把邪恶当善良。”迎春诉说着她的不幸遭遇后说,“是感情脆弱,还是性格倔强,如今思量起来也分辨不清,特别是在遭到无端的凌唇以后,对于冷酷与邪恶的现实,尽管内心是怀着极大的冷漠、鄙视和抗争的欲念,然而我的行为却在畏缩,在逃避。”她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束说,“虽然战胜了轻生的念头,但还是遁世上山为尼来了。”
“那么,从此就改变了你原来的信仰?”
“说起信仰,还实在有点儿滑稽!谁能相信在这庄严的佛教圣地,居然还有我这样一个极不虔诚的弟子!”她压低嗓门,神情诡秘地朝门外望了一眼,默然笑说,“地藏王、观音菩萨若真的有灵验,我迟早要被赶出山门的。”
“噢,滑稽?赶出山门?”高翔被她的言辞和神态弄糊涂了。
“是呀!”她从桌子靠里边的屉子拿出一张流利的行书书法稿,上写着:“作恶的,恶贯满盈,恶人却享清福;行善的,善始善终,善者反受苦难。上帝、佛爷啊,千百年来都道是惩恶扬善,救苦救难,人世间的不平事却让我要重新评判,那纯乎欺人之谈。”高翔仔细地看着,她悄声地说着,“不瞒你说,我是身在佛门心在凡哪!实际上你也不难理解,我当初是违心误入唯心之境,对于佛教我当然是貌合神离的啰!你说这不滑稽,不该被赶出山门?”
“原来这样。”高翔被她风趣的言谈所触动,高兴地说,“看来,你的生活是令人难以想像的乐观。”
“初来的时候,悲观得简直是度日如年。”迎春边说边从床脚头褥垫底下翻着什么。“在那祥的心境下乍到这与世隔绝的佛门,终日听着从钟楼传过来的要死不活的幽命钟声,我纷纷然的心绪,更是笼罩着一层凄惨悲凉的色彩。这个就是在那样的心境下写出来的。”她翻出一张手稿展现在高翔的眼前。他轻声读着:“不愿不该失去的一切,全已失去,无一幸存,有谁来抚慰我的空虚的心境、寂寞的灵魂!说什么入佛门超世法再修来生,难道我今生命该陪伴这来自佛国的钟声?”他摇着头陪一声苦笑,继续听迎春说,“每当我苦闷、绝望的时候,是我苦命然而顽强的妈妈,一位我久为敬仰也抱屈落难的……呵,老师同事,还有这位心地慈善的老师父,用他们的精神和言行在我感到黑茫茫的眼前燃起了一支支火把,在我于生与死、颓废与振作之间徘徊的心灵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勇气和力量,使我不至于改变信仰,从此沉伦下去,而且成了我继续为理想而追求的坚强精神支柱。”她兴奋得眼里充满了自信的光,“人的绝望来自外界的高压,也出自主观上的空虚。只要不放弃追求,即使处于逆境,生活就会变得充实、乐观起来。我不能在青灯古佛旁消磨大好的青春时光啊!你说对吗?记者同志。”
“说得对,你说得太好了。”高翔被激动了。
“与只有倾轧斗殴的社会生活相比,单调清苦的佛门生活使人觉得有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和轻松感。身处逆境对于有所追求的人来说,好像感到更顺心遂意些。世界上的事也真够有意思,甜中有苦,苦中竟也会有甜。大凡人生都应该在欢乐与痛苦中跋涉,在爱和恨中开拓的吧。以前妈妈和朱老师推荐我阅读的一些书中常常谈到,古来不少胸怀大志的仁人志士都是在逆境中经历了种种磨难才成就大业的。屈原被流放而有《离骚》千古绝唱;孙子受了膑刑而写出《兵法》;司马迁受宫刑而成《史记》等等,当时读到还感受不深。如今再揣摩起来,真是获益非浅呢!。
“是呀,这说明人只要确立了正确的人生态度,虽处逆境受磨难仍然发奋求索。”记者受到激励连忙一同探讨起逆境成才的道理来,“倘使屈原不是胸怀社稷,‘哀民生之多艰’,就不可能因流放而‘上下求索’写成《离骚》;司马迁如果没有为国修史的志气,受宫刑哪能成为他发愤的条件!”
“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弱女子,当然不能与历史上那些伟男雄才相提并论,但是我最忌恨的是做一个素无大志,一生浑浑噩噩的人,所以我是尽力效法他们;身处逆境,矢志不移。在学生时代我就想,人生在世总得有所追求,将来踏进社会为人民服务,总不能停留在口头上唱唱高调,得有一技之长才行。自己的幸福不能寄托在别人的恩赐上。在妈妈的熏陶下,我从小就爱好文学,更嗜好书法。王羲之简直成了我心目中的偶像,临摹他的字帖便成了我学习之余最大的乐趣,常常为它废寝忘餐。社会的冷眼,朋辈的奚落,不仅不能使我降低或放弃这种爱好、相反,更激励我要把在人世间失去的欢乐,十倍百倍地从书法里补偿回来。俗世的假丑恶把我逼进了佛门,但当我从悲观里觉醒过来之后,要求补偿失去的欢乐和对理想追求的欲望就更为迫切了。不知怎的,虽身处违心之逆境,时间却觉得充裕,精力反倒旺盛。加上环境清幽,视野开扩,读起书来,练起字来,真好似鱼儿得水,老虎添翼。在我的耳畔好像经常有一种声音在对我说,‘要活就得顽强认真地活下去,把痛苦压在心底,将对邪恶的恨和对理想、未来的坚定信念凝集于笔端,暴露人间之假丑恶,歌颂世上的真善美。即使是根微不足道的火柴,也要立志去点燃熊熊大火!’这声音好像是妈妈的、龙老师的,又像是前人的、自己的,听着听着浑身就有着使不完的劲。然而,”迎春停了一下,嘘一口气,环顾四壁又说,“可惜我的天资太差,眼高手低,事倍功半。写出来的还很不像样。望能得到您的指教。”
“修慧师父,啊,小陈,不要谦虚了。”
“不是谦虚,如今我有个心病:兴趣颇浓,却笔不从心,写出来的没有一副是自己觉得满意的。”她从屉里又拿出一叠手稿说,“墙上贴的写的早了。这些是近年写的,一并敬请批评赐教。”
高记者的视线在迎春向他展开的一张张书法手稿上移动。那些充分表达着她的精神境界,渗透着坚实功底的手迹,使高翔惊讶佩服,激动不已。他不由得职业性地在打开来的笔记本上迅速地抄录起来。
“人类最大的财富是希望——泰戈尔”。
“人的一生可以燃烧,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要燃烧起来。——奥斯特洛夫斯基。”
“谁若游戏人生,谁就一世无成;谁不能主宰自己,谁就永远是一个奴隶。——歌德”
“马克思曾把真理比作燧石,说它受到的打击越励害,发出的光芒就越灿烂……而轻视,嘲讽,对于一个自尊心没有泯灭的青年来说,常常成为敲击生命燧石的郎头。”
“青春的花朵,如果没有信心的滋养,就会枯萎调零;人生的道路如果缺乏信心的基石,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
“只看见光明的人,一遇到黑暗,便惊慌失措,只看见黑暗的人,不相信会有光明,而将自己在黑暗中淹没。即看见黑暗,又看见光明的人,才敢正视黒暗,而追求光明。”
“信心,在逆境之中恰似坚定的舵盘,使你朝着一个方向,劈风斩浪不迷航。”
“走你的路,让别人说去。——但丁”
“字恐怕是让您见笑了”,正当高翔一张张抄录、品味时,迎春站在一旁介绍说,“不过,这些全是凭着记忆写出来的,尽管难免错漏,但是每当写完一副时,就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鼓舞我,激励我,使我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在逆境中看见希望。”
“有位诗人说过‘诗言志,’你这是在以书法抒怀呀!”高记者兴奋地称赞道,“简直是字字珠玑,件件锦绣,开阔的胸襟、壮志豪情跃然纸上啊!”继而在心中自语,“林书记呀,她有如此的胸怀和壮志,还有不出艺术珍品的?我初步了解了她具有惊人毅力的源泉了。此行实难得,胜读十年书啊!”他回想起展览馆的一场议论不禁在心里发笑,“那只不过是现象,这才是实质呢!”他对迎春说,“啊,差点忘了告诉你,省佛教协会将你的一副手稿推荐在书法展览馆里展出了。”
“我的书法手稿?在展览馆展出?”迎春莫名其妙,
“就是这样的一副,”高翔指着东墙上那副“修慧敬录”手稿告诉她说。
“啊,”她想起来了。为了渲染出家人宿地的佛门气氛,表明自己“虔诚”的心境,她在初来不久,借愤世嫉俗的满腔怒气,将那位老师父传授给她、据说是佛门必修的“开口诵佛教经文,闭目达极乐世界。”奋笔挥毫,一气呵成,墨迹未干就贴上了房门右侧的白粉墙。一天下午从“旃檀禅林”祈祷回来,发现它已经不在墙上。老师父告诉她,佛教协会工作人员领着几位陌生的城里人,说是借用一个时期,没来得及等她回来就取走了。想不到会是这样。
她望望高翔,若有所思地说:“王羲之在《书论》中说‘凡书贵乎沉静’,虞世南在《金髓论》中说‘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而我当时心猿意马,情绪激愤,一挥而就,没有形成“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的思想境界,写出来的东西,难免‘敧斜’、‘颠仆’,居然展出,实在是现丑了。”
“不,你的书法,功底不浅,在艺术价值上评价还是很高的呢!希望你再接再励,更上一层楼。啊,你能不能现在写一副让我带回去呢?”高翔恳切地说。
“写,我是乐意的;过高的评价会使我手发抖的。”她笑着从屉里拿出龙华带给她那个手抄本说,“这是我妈接到平反决定时,凭着微弱的视力写的。就写一副这个,怎么样?”
“是非终有定,神鬼本无凭”,高翔带着感情朗诵过说,“好,就写它。这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的心声啊!”
迎春就着现成的笔墨,乘兴挥毫,十个铿锵有声,气魄超群的行书字,从她的笔端行云流水般倾刻泻出,高翔几乎拍案叫绝。
“该走了吧,修慧!”迎春兴致正浓,高翔兴奋不巳时,堂屋传来她师父的喊声。
“来啦!”她赶忙收拾东西笑对高翔说,“我该和师父一道去作祈祷了。”
“打扰了。”高翔卷起那张书法手稿,钦羡地再度打量一番四壁,怀着怜悯和赞叹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心满意足然而颇觉遗憾地离开了她的宿地。
(八)
追求的欢快使她忘却了命运的悲凉;顽强的毅力换来了非凡的成就。陈迎春百折不挠,奋发求索的人生态度,深深地振撼着高翔记者的心灵。此时此刻,他似乎觉得他告别的不是寺庙庵堂,而是一座在特定意义上的洪炉,一把正在锻冶、磨砺的剑锋,仍在眼前闪闪发光。又犹如离却的不是佛教名山,而是严冬中的花园,那历尽苦寒正在含苞怒放的梅花蓓蕾,还在鼻端幽香缭绕。他感到热血沸腾,他进而从青年一代的身上看到一种不可战胜的潜在力量,看到将由他们描绘出的祖国美好的未来。他按捺不住激情,乘上最后一班车,登上通向采访下一站的征程,
当他踏上B县县城,正打算寻问陈村的走向时,身旁忽地发现一位他似曾相见的戴眼镜青年。看他的形态举止,高翔想起来了,他就是与迎春依依惜别的那位,不用说,他就是迎春一再提到的龙华老师了。
他的确是龙华。他们不约而同地乘上同一辆汽车,不过记者坐在车前,龙华坐在车尾,在车上没有及时照面。
“您,就是龙老师,龙华同志吧。”记者上前招呼道。
“是啊,您是……?”龙华极力在记忆的登记薄上搜寻着,但无丝毫记载。
“我是S市报社记者高翔,从修慧那儿来。”记者自我介绍着,“我看到你同修慧告别。她多次提到你。”
“啊,失认了,现在打算去哪?”
“去迎春家,拜望拜望她的妈妈。你呢?”
“我也去那,咱们一道走吧!”
陌生的两个人并肩行进在通往陈村的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上。一路上他们从城市建设的突飞猛进谈到农村的丰收景象;从当地的风土人情谈到三中全会以来人们精神面貌的巨变,谈了一阵,高翔将话锋一转说:“听迎春讲,你受四人邦的害,吃了不少苦头!”
“个人吃点苦头倒没什么,这座青山,”他指指自己的身躯诙谐地说,“还全然无损嘛。只是国家被遭得要恢复元气需要花大功夫,费长时间。”稍停,他不无感慨地说,“我的损失是好几年最能为人民作点事的大好光阴,迎春的妈妈陈红梅老师就被弄得太惨,虽然平反了,可双目几乎失明。还有迎春自己。我这个阶下囚现已平反昭雪,而她一个无辜女子仍是庵中尼。虽然她没放弃对事业的追求,可越是这样,越叫人感到心酸。”
“是呀,一颗珍珠被遗弃在污泥里虽然仍不失为珍珠,总比不上放在浩瀚的空间里那样光彩夺目。”高翔感慨地说,”不过,也不要过份地为她忧虑。党的宗教政策很明朗。‘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不信仰宗教和宣传无神论的自由。’况且,迎春是被当时的社会所迫,违背心愿而入佛门的。只要她有还俗的愿望。相信迟早会如愿以偿的。”他转了一个话题,想缓和一下较为沉闷的气氛,说,“听迎春的口气,好像你们之间的交情还不浅呢!”
“不瞒你说,记者同志,”龙华极为严肃地说,“我们过去的相处虽然没有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但是相近的出身,相同的职业,同一的志趣,共同的遭遇,的确把两颗心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我们堪称‘风雨同舟的伙伴,一起沉浮的战友’”,他停了一下,“几年来,佛门的生活不仅没有成为她追求理想的障碍,反而激励着她矢志不移,越发执着地追求。然而,‘独卧青灯古佛旁’使得她认为佛门在我们爱心之间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她与我临分手时说,‘我们曾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可万万没有料到种子竟被窒息,剩下一片永远不会有收成的荒凉的土地’,她还说她妈妈是青年守寡,她恐怕要终身与菩萨作伴了。她说着伤感得快要落下泪来。任我怎样安慰,指出希望都无济于事。”
“生活与工作,爱情和理想本来是统一的,这就需要你坚信党的政策,包括宗教政策,首先树立起信心,像启发帮助她在事业上克服障碍一样,在爱情上也得共同努力攀越并非无法逾越的高墙。好在有党的宗教政策作为向导,只要努力,是会如愿以偿的。”他拍了拍龙华的肩膀说,“俗话说,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嘛”。
(九)
陈村是陈红梅的娘家所在地。如今她仍住在土改时分给她娘的一幢两间破旧庙宇里。红梅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曾是她诞生的摇蓝,为她青少年时代充分提供过人间欢乐的处所,在红旗飘飘的光辉年代她戴上红领巾就朦胧地确立了共产主义崇高信仰的唯心主义遗址,竟然成了她接受无产阶级监督,劳动改造的栖身之地。凄风楚兩如同梦境的廿余年,不可思议的人生啊!
堂屋里一套陈旧的画几方桌木椅以及农具炊具之类,占去一大半地盘。房内一张用木板和土坯搭起来的床铺。一张老式写字台,桌面上有两条一公分宽的爬缝。由于潮湿,靠墙的一条桌腿已经烂掉半截。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两个大笔筒,被各种规格的毛笔、排笔插得满满当当。靠北墙立着一个陈旧得几乎呈黑色的书橱,里面整齐地摆着各类经典著作。屋里的陈设虽简陋陈旧,但井井有条,清清爽爽。房门上的一副对联,红纸快呈现白色,虽已折角转边,但字迹犹显,上写着:“柳絮体媚无骨,梅花影瘦有神。”房内的书法手稿亦是琳琅满墙。特别醒目的,也是那“是非终有定,神鬼本无凭”和“胸中狂飚,笔底波澜;天下疾苦,肩上职责。”廿六个斗大的宇写满两张白报纸。纸张光亮,墨迹新鲜。显然是新近所写。
这天下午,她又在凭借那朦胧的视力凝神运笔写着什么,忽听门外“陈老师,陈老师”的叫喊声。她停笔起身缓缓朝房外走去,龙华巳兴冲冲跨进了房门:“伯母,来客啦!”
“小龙啊,是哪位客人?快请进来!”红梅热情招呼着。
龙华作过介绍,寒暄后各自落坐。高翔说明来意后说:“陈老师,听说你身体欠佳,已退休在家。哎,一个人生活,艰难啊!”
“身体还不见有什么病变,只是眼睛近年来视力急剧减弱,给工作和生活是带来很大不便。但文教局,学校及社队对我都很关照。县里在退休金安家费以外,还另给了一笔困难补贴费,最近还打算送我去省城治疗眼睛。近年来大队还专门派一位小姑娘帮我作些家务事。”红梅无限感慨地说,“要不是党中央及时召开三中全会,我这一生恐怕要永远被埋葬了。我这有生之年,真不知如何来报答党的大恩大德啊!”
“是呀,正如你在书法稿上写的‘是非终有定,神鬼本无凭’啊,党将四人邦及历史上错误路线所颠倒了的是非,重新进行了审定。你的愿望总算实现了。”记者为其欣慰地说。
“政治上是获得了新生,但人总不能饱食终日,碌碌无为地活着吧,可我这眼,……人又退休了,唉,我追求了半辈子的事业,可没办法让它获得新的生命,只得半途夭折了啊。”红梅用朦胧的双眼扫视四壁的书法稿,伤感地说。
“你的经历告诉我,你是个意志力极强的人,廿余年顶着逆风恶浪,孤儿寡母,竟然将生命和理想的航船,从布满明暗礁石的航道上,已开到了希望的终点,相信你的意志力,在三中全会为我们开掘的广宽的航道上,也会乘风破浪驶向新的征程,驶向希望的彼岸。”记者显然有些激动,他接着兴致勃勃地说,“你的眼睛治好不会有问题的。好在年龄也不算太大,你在教育事业上,在你追求的艺术领域里,还是可以施展你的抱负的。如今你费的心血不是已经有了显着的成果?”
“成果?”红梅不解地望望他。
“对,”记者喜形于色地继续说,“在你的技艺,特别是执着的精神熏陶下,小陈老师已经出色地展露出她的才华。”
“不,记者同志,这你过奖了。”
“不是过奖,是事实。她的书法手稿被推荐在省级书法展览馆内展出,艺术评价颇高。看来,她是个很有希望的人才哩。这你一定感到高兴,感到欣慰吧!”
“噢,在书法展览馆展出?”这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使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但是倾刻之间喜悦又被忧郁所笼罩,“唉,可有什么用呢,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佛门弟子啊。”
“陈老师,可能是被压抑的时间太久,使你大智若愚了啊,”记者爽朗的笑道,“党的宗教政策规定得很清楚,有信仰的自由,也有不信仰的自由嘛,何况她是在那样的境遇下违心而去的呢,”他转对坐在一旁的龙华说,“她可以申请还俗嘛,你说是吧。”
“我想,道理上应该是这样。”龙华附和道。
“但愿能够如此!”红梅不无感慨地说。
“请恕我冒昧,”高翔想到她的寡居生活,又怕触动她的隐痛,总觉得有些不适宜地问道,“你能不能谈谈你丈夫的情况?”
“可以”,陈红梅出乎记者意外平静地说,“他是一个因为没有骨气而心狠的人,又是一个由于没有远见,目光短浅而令人怜悯心痛的人。”
“啊?!……”高翔后悔不该冒然发问。
“他为了确保个人的社会地位而苟且偷生,竟然昧心绝情。抛弃结婚不到一年已有身孕,而且是志同道合、海誓山盟的结发之妻。这不能说他有骨气,心不狠。”红梅措辞严励然而情绪仍然平和地解释着,“然而由于他目光短浅在黑暗中看不见光明,在逆境中觉不出希望,被迫干出昧良心的糊涂事,以为能达到失彼顾此的目的,结果大出所料,自己被逼舍命。他的无谓的轻生又怎不令人怜悯和心痛呢!”
“实在对不起,让你伤感了!”高翔抱歉地说。
“不,没什么。我之所以能孤儿寡母在逆境里廿余年没有倒下去,就是从我们国家、我这个家庭错综复杂的经历中确立了自己的人生观,才有勇气直面于惨淡的人生,渴求令人向往的未来的。说老实话,他的轻生从某种意义上成了一种催化剂,更加促使我顽强地活了下来,要对正义对理想坚定地追求下去。”红梅仍是平静地说着,但高翔却感觉到它是发自一颗炽热的心房,从中受到巨大的感染,得到莫大的启迪。
“你的精神境界实在令人钦敬。”高翔这才打消因自觉冒昧的抱歉心理,由衷地说。
“那可谈不上。”红梅微笑着说,“人不可没有坚定的信仰。我就是依靠这个活下来的。”
“你丈夫当时在哪,干什么工作?他叫什么名字?”高翔乘兴提出这些问道。
“啊,关于这些嘛,”红梅顿时收敛笑容,模糊的视线从高翔脸上移向龙华,再回到桌面上,记者同龙华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疑问的目光,沉默片刻,她说,“这些,一直是深埋在我一个人的心底,从没有向他们——”她看了龙华一眼,“透露过半句”。
“伯母,你只是告诉迎春说伯父在遥远的地方作事,”龙华插话说,“伯母,你们谈,我去弄点菜,免得记者同志在这儿吃寡饭,”说着出去了。
“是呀,我只是那样说过,目的是不想在她那已是憎恨大于爱恋的心灵上再添一个嫌恶的具体对象。”红梅毫无介意地说,“可今天面对崭新时局的报社记者,说说也无妨。他曾在你们那个报社当记者。他叫张家望。”
“啊?!记者张家望?”高翔惊讶地望着红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弯弓张,家乡的家,看望的望。B县孤儿院最小的一个孤儿。怎么,你认识他?”
“啊,不……我是说……”高翔成了丈二金刚,语无伦次地说。她不是说她丈夫抛弃她后,被整而自杀了吗?张记者也曾谈起过她爱人在反右斗争中也所谓“畏罪”而自尽了么?可如今。“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红梅不解地问,“你指的什么?”
高记者想起张记者宿舍那张小照,看看红梅虽已苍老但仍酷似照片的面孔,如梦初醒地说,“原来你就是张家望同志的爱人呀!家望同志他还健在呢!”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红梅惊异地瞪大了视力微弱的双眼,从坐椅上猛地站起来。
“你丈夫还在报社工作。”高翔激动地重复着。
“啊,一场骗局!”她颓唐地坐回到椅子上,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原来他没有死!我得收回廿余年来寄予的怜悯,如今没有同情全部只是恨!”
“太对不起了,我不该……”高翔歉疚地不知所措,“我的话竟使你如此激愤不已。”
“不,你不必介意。我得感谢你,在这廿余年后的今天,您帮助我弄清了一个人的真实面目!”
“真实面目?!”高翔对家望的为人处世也有好多年的了解。他觉得他的面目并非像她感觉到的“真实”,但又苦于无法为他辩解清楚,“不,不,他并不是象你想象的那种人……。法国作家莫泊桑说过,‘人的一生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坏。’这其中也许有某种蹊跷在作祟。我曾听张记者说过,他爱人五八年活活被逼死,还落了个畏罪自杀的弥天罪名呢!可你不是还……,他说时那声泪俱下的悲痛情绪实在感人至深!”
“我畏罪自杀,笑话!”红梅激愤地冷笑道,“我自信无罪,也不会自杀,这只不过是那一帮人的希望而已!”
“是呀,你不会也没有自杀,可在张记者心目中,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可见这里面的蹊跷还不小呢!”
(十)
送走了记者,红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连绵,尽管经历廿余年风雨的洗刷,也丝毫未能冲淡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年代留在她记忆屏幕上的影象。
她被传到文教局长宿舍,说是薛先授局长找她单独谈话。
薛先授卅七八岁年纪,鹰勾鼻,矮桩稀疏的毛发间露出斑斑点点死虾色的癞头疤。说起话来喜欢眨巴眨巴着他那双老鼠眼。以前是B县中学校长,因善于媚上压下,吹牛拍马,五六年被提拔为文教局付局长。
“一年前,我的差人替我吃了你一个闭门羹。”薛先授见红梅面色坦然,步履矫健地出现在他的房间,不打招呼不叫坐,然而语气柔和地说,“想不到今天在我寒舍幸会,怎么样,日子过得不错吧。”
“有什么事吗,局长?”她自找一个座位坐下说。
“噢,今天请你来,是想请你谈谈,革命群众揭露批判你的三支毒箭。你有什么想法呀?”薛先授笑咪咪地眨着老鼠眼,开门见山地说。
“是不是毒箭,你我都有数。”红梅毫不掩饰地说。
“只要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就好。”薛先授从壁橱里拿出几盘凉菜,一瓶古井,边斟边自作多情地说,“看来,今天是酒逢知己了。来,先千它一杯!”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局长大人,”红梅恶心地说,“我你是走在两条路上的人,今天的谈话,恐怕仍然是不会投机的。”
“不不”,薛先授假惺惺地说,“我们局党组对你的问题没有定性嘛。请你放心,我会让你引为知己的。”
“噢,局长今天是怎么啦,要大开恩典,立地成佛?”红梅轻篾地笑道。
“哪里哪里,不是恩典,也成不了佛。不过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区别对待嘛。来,干!”薛先授来兴致了,一双老鼠眼直视着红梅眨巴,“没有区别就没有政策哟!”
“就请说说打算怎么个区别对待吧。”红梅将面前的酒杯向薛先授那边推了推说。
“别急别急”,薛先授自斟第二杯酒,呷了一口说,“我们是不是同时谈谈另一个问题!这样,两件事或许都会顺当些。”
“随便几个问题,要说什么你就快说吧。”红梅仍很厌烦地说。
“好,痛快!”薛先授有些得意又有些胆怯地说,“嗯,你知道,我赏识你的才和貌,无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身为搞文化教育的局长,当然决不忍心让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活活被葬送掉。今天请你来,我们开诚布公地订一个君子协定。原则是两个字:‘舍得’。 就是说要有所得,必有所舍,有舍才有得,不舍则不得。”
“转弯抹角干什么?直说嘛!”
“我是说,你我都希望有所‘得’,但都必须用‘舍’来作为交换条件。”
他要她舍弃什么呢?他又要从她身上打什么主意企图得到什么呢?红梅最迅速地思索着。在一种种可能被否定以后,一年前的一桩往事使她产生一种可怕的联想。
曾在B县中学当校长的薛先授,老婆死后不到半年,就托人打红梅的主意。而风华正茂的红梅正与兴趣相投、志同道合的张家望情深意厚,对薛先授的求婚当然是婉言相拒。薛先授呢,他堂堂校长的面子居然跌在她这“冷若冰霜”的女人面前,能不对她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然而“艳若桃李”的容貌及满腹经纶的才华,又实在无法让他消除对她的占有欲。此刻她想他们结婚不久,匆忙调离家望,是否就是今天行动的前奏呢?
红梅分析事物从来就有十之八九的把握。于是她胸有成竹地准备着应战。
“交换?堂堂局长还有求于我这个有问题的人?你喝醉了吧!”红梅早就知他葫芦里装的是一剂毒药,她不急于揭穿,故弄玄虚地说。
“不,是交换!”薛先授借助酒兴决定孤注一掷地说,“唉,我们处的社会,说到底,就是一个大交易所。人生在世,为的就是在这里进行各种的交易。你想得到的无疑是对三支毒箭否定的结论,从而得到你追求事业、实现抱负的机会;我想得到的呢,则是你的青睐,我梦寐以求的爱情,从而组织一个美满的家庭。”他又干一杯酒说,“一个是政治生命,一个是才貌佳人,如果我们都能如愿以偿,就是说能成交的话,则是皆大欢喜的百年大计呀。”
“你说的到轻松!”红梅怒不可遏,“你简直是……”
“做起来当然不会那么轻松啰。”薛先授因酒兴已上,丝毫无察觉对方情绪的极度恶化,仍按他的如意算盘一味地说,“我们各自得在‘舍’字上付出巨大的痛苦、甚至牺牲。你要想不失去政治生命,就得忍痛割舍你匆忙建立起来的家庭,重新投入我的怀抱,我决不念旧恶,而且一定使你幸福。我呢,要舍去的更是令人惊心动魄。你想,要保证你政治上的安全,我得在政治上担多大的风险啊。但是,只要你表示愿意签订这个协定,我薛某就是赴汤蹈火,挨斗丢官也在所不辞。”
“你不是一向标榜什么原则、立场吗?怎么,如今为了达到你蓄谋已久的卑鄙目的,竟不择手段地想拆散受到法律保护的家庭?竟可以丧失你那个所谓的立场、放弃神圣的党性原则?不说你那个身份,就连人间有‘羞耻’二字你都可以置于不顾了,实在令人感到可悲。”红梅怒视着薛先授,正气凛然地说,“收起你那一套假面具吧,堂堂正正的国家公民,犯不着昧着良心在你那里寻求什么政治庇护!‘舍得,舍得’,为了寻求真理,赢得真理,我将义无反顾地舍去我的一切!恕不奉陪,告辞了。”
“唉,你……?!”望着阿娜多姿,铮铮铁骨统一于一体的红梅旋风般地离去,薛先授瘪茄子似的跌坐到沙发里,无可奈何,久久不能动弹。
打这以后,揭批红梅的大字报,神奇般铺天盖地贴满校廊。坚信自己无罪,不向邪恶屈服的红梅,针对莫须有的罪名,在会议上慷慨陈词,拒理争辨,并将愤怒集于笔端,写就三副“是非终有定,神鬼本无凭”的巨副草书,分别贴在宿舍,家门及集训班靠近她床铺的墙上。其中的“鬼神”二字在她心目中,既指冥府中所谓的神灵鬼怪,更兼指在光天化日之下自我神化实为妖魔鬼蜮的人们。这样一来,越发激怒了以薛先授为首的一帮天生的左派们,那书法被说成是极右分子向无产阶级左派下的一道“宣战书”。因而打击她“嚣张气焰”的大字报顿时铺天盖地,批判会夜以继日。
于是,她集中外教育之精华而设置的语文教学新方案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业余文学、音乐、书法创作计划刚刚酝酿成熟,那一片震耳欲聋的“革命”喧嚣声便把她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极右分子了。
就在她分娩后不久,便接到县法院的传讯通知书。红梅带着襁褓中的女儿被押送到县法院。审判庭上审判长宣布:“陈红梅,你夫张家望向我院提出诉讼,告你反党反社会主义,气焰嚣张,拒不认罪,决定与你划清界限,自即日起脱离夫妻关系。因公务繁忙,不能亲自出庭起诉。要求法院凭亲笔书信作出判决。”
听着起诉书和绝情信,犹如遇到晴天霹雳,红梅感到一阵昏眩,她独自痛苦地品尝着众判亲离的滋味,她踉跄地跌倒在地上,怀中的婴儿在嗷嗷待哺。耳畔充斥着“陈红梅,你有什么要说的”,“咹,快说!”
无以名状的怒火在胸中燃烧。她用颤抖的手抚摩着入世就缺乏乳汁,又将失去父爱的女儿,双眼凝视着远方,紧紧咬住下唇,控制着快涌出腔膛的怒火和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随着“没有话说就划押吧!”的一声怒吼,一张纸一支笔递到她的面前。她毫不踌躇地签上她的名字,接受判决离婚的宣判。
女儿还没有断奶,就听到集训队里传开了张家望家破仍不免人亡的消息。
她没有因为风云的突变而泯灭自己的理想之火,反而更加坚定其信念,矢志不移。她单枪匹马挺身立于浊山恶水之间,呕心攻读马列,发奋作书作曲,送走廿多个春秋,迎来第二次“解放”。
而如今,张家望又神话般地仍生存于世,沉重地撞击着她被怨恨和怜悯缠绕的心灵,高记者的启发,引起她对往事的揣摩思索,寻找着其中蹊跷的所在。
起诉书,绝情信她虽不曾亲眼所见,但是既然未曾自杀,为什么离乡廿余年杳无踪影呢?可见通过法院要求脱离夫妻关系,确像他之所为。然而高记者谈到他也获悉自己所谓畏罪自杀,而且情绪悲痛,声泪俱下,那么,这廿余年杳无信息不就顺理成章了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红梅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坐在那破旧的书桌前进一层想,在那祥的非常时期,各种面目的人都在表演。非常的人玩弄非常的伎俩,借以达到他非常的目的的事,不能说不可能发生。一旦果真如此,那么,怨恨他趋势绝情,岂不是太冤枉了他,而自己该受到良心的谴责么!她左思右想,难下定论。她从箱底翻出家望亲笔写的那枚书签仔细地端详,反复诵读着。他的音容笑貌,离别的情景清晰地在她脑际掠过……紧接着,那更为遥远、令人缅怀的美好时刻,犹如长江里绚丽多彩的浪花,在她心头跳荡,闪烁——
那是暑假最后一个下午,她为家望考取大学新闻系而提议举行的告别郊游。他们款款迈步在灌木丛生、绿草如茵的山丘上,卿卿我我,如胶似膝。
“未来的记者先生,”红梅展开她想象的翅膀,突兀地问道,“你说,人生究竟是什么?”
“人生就是追求,就是奋斗!”家望不假思索表演似的朗诵道,“不过,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人生观念。问题在于你追求什么,为谁而奋斗!”
“那你追求的是什么呢?”
“我追求的是我们将从事的伟大的事业。”
“我为共产主义而奋斗!”
“我也是。我们是志同道合。”
“你还追求什么呢?”红梅天真地逼视着家望问道。
“我是除此而外,别无他求。”
“没有了?那好,拜拜!”她转身就走,脸上泛起令人捉摸不透的笑。
“唉唉唉。”家望不知所措地见她真走出几步,便莫名其妙地说,“有,有,别走,有哇!”
“有什么快说!”红梅仍边走边说。
“还有,”他眼珠一转,依然如朗诵一样,“还有我们神圣的、举世无双的爱——情!”
“这才够一百分。”红梅朝回走,戏谑而认真地,“你这个未来的记者先生为啥一时不开窍呢?人生与理想,爱情与事业本来就是密不可分的嘛。从事业理想的基础上确立起来的爱情,从来是给予事业和理想以巨大的促进和推动。”
“对,还是未来的教育家看问题透彻。”他一把握住红梅的双手,眼内发出憧憬的光,情绪激昂地说,“让我们年青的生命之火,神圣的爱情烈焰,为我们未来共同的事业、崇高的理想,熊熊地燃烧起来吧!”紧握的两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稍顷,他们“蹦擦擦,蹦擦擦”地在草地上跳起来了园舞曲,尽情抒发洋溢于心头的无法尽兴的激情……
热恋新婚的欢乐,临别前的忧虑,生离死别的怨恨和痛苦,死而复生的消息,像搅拌着五味的浓汤,使得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红梅觉不出究竟是哪一种滋味。特别是死而复生的消息更使她梦魂牵绕,如坠云雾,彻夜不眠……
(十一)
S市机场沐浴在初春和煦的阳光里。来自北京的客机从蓝天白云里徐徐降落。从眩梯步下的人群里,一位双鬓斑白、戴深色镜框近视眼镜的老年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他不时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用手绢擦擦由于激动而沁出来的汗珠,举止和神态显得格外兴致勃勃。他就是在北京参加全国新闻工作会议的S报社记者张家望。
在月台上等候多时的高记者对身边的林书记说:“你看他那个高兴劲,好像他已经知道那个喜讯似的!”
“是呀,脸上容光焕发,”林书记目不转睛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家望说,“仿佛年轻了许多。”
“我就算准了你要坐上午这班机的。”林书记热情地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说。
“辛苦了,老张同志。”高记者亲切地问候。
“林书记,小高,这次会议太叫人兴奋了”,老张免除了客套,与他俩并肩前行,激情满怀地说,“是三中全会以来新闻界的第一次盛会,是解放以来规模最大,与会人员心情最为舒畅的会议。会议期间,小平等中央负责同志两次亲切接见了我们,与我们促膝交谈。小平同志还在全体会议上作了两个钟头的重要即兴讲话,为全国新闻工作点燃了一盏明灯。几位中央首长还同代表们一起合影留念。”高记者与林书记交换了一下传染来的兴奋和分享到喜悦的目光,听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这次会议,得到的启发,受到的鼓舞在我有生以来是最大的,我好像突然从老年人返回到青壮年的行列。”已经步出机场,他用手绢又擦了擦沁出来的细汗,“可以坚信,这次会议以后,同蒸蒸日上的国民经济形势一样,在全国完全可以出现一个空前繁荣的新闻工作形势。哦,林书记,我来把会议精神向你作个详细汇报吧,许多工作急等着我们办呢?……”
“不急嘛,看你额头上的汗。”林书记笑着打断他的话说,“回报也得通过一定的会议形式吧!新的时代开始了,让人兴奋的事,定会是层出不穷的。会议情况,打算让你几天以后在全社会议上再详细传达。今天你好好休息一下,有任务,马上又得让你出发!”
“好哇,”家望浑身似手有使不完的劲。“上哪采访?”
林书记似是而非地“嗯”了一下,并不直言地说,“小高这次采访,意外地给你带来一个特号好消息。它的作用也许仅只次于北京会议。”
“是吗?”家望丈二金刚似地望着林书记和小高。
“到时候,”林书记风趣地说,“定叫你激动得吃不下,睡不着。”
(十二)
万里晴空。东方红八号大轮在扬子江内乘风破浪逆江而上,张家望站在船头甲板上凭舷眺望前方,阵阵江风吹拂着他银丝点缀的头发,北京会议激励着他大干一番事业的波涛还在胸中激荡,生离死别廿余年的亲人仍活在人世这梦幻般、神话般的消息,又在他心灵的江面上掀起落差更大的波峰浪谷,汹涌澎湃地冲开被强烈的事业心快要掩埋了的记忆的闸门:
在那世艰时险、人人自危、特别是知识分子难以幸免灾难的非常革命时期,因为是革命先烈的遗孤,张家望居然得天独厚,在远离家乡的省城S报社,仅只批判了几次右倾思想就被搁置一旁。然而这“独厚”的美景不长,他的在B县中学任教的爱人被打成了极右派,送进了牛棚。其时结婚才一年的爱人巳怀七八个月的身孕。他清楚地记得报社左派头头把他叫到办公室:
“小张哪,你是明白人。革命左派对你的态度在推一推、拉一拉两可之间。稍有不逊,就势必滑到反革命那方面去。当然啰,我们革命派总是千方百计地来拉你一把。”头头换成一种爱怜的口吻,“你的出身好,又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可不能自己糟踏自己哟”。
他很敏感地意识到他已面临一个关键性时刻,紧张起来的神经使他语无伦次地问:“有重要任务?……要我去干什么?……”
“对,这是一项重要而艰巨的任务,但你必须完成它!完成了它,我们将热列欢迎你加入我们革命的行列,并肩把这场反右斗争进行到底!”
“要我干什么,你就直说吧。”
“好,痛快!”头头点燃一支雪茄,同时递给小张一支,遭到拒绝后漫不经心地,“陈红梅的身份你是清楚的,B县中学左派函告我社左派,她不仅不低头认罪,反而气焰嚣张,大有与共产党不共戴天之势,要求我们设法声援。嗯,我们考虑了一下,能完成此项任务的莫过于你。”
“啊?!”张家望是深知爱人倔强脾气的,只要认定自己没有错,她从不委屈求全。从理智上他为有这样一位正直、有骨气的伴侣而欣慰,然而认起感情来,又觉得具有如此性格的她生不逢时,预感到不可逃脱的更大的厄运使他毛骨悚然。他嗫嗫嚅嚅地说:“我们分居两地,她的事情,啊罪行,我一无所知。要求组织上按党的政策发落。我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说得好轻巧!”头头发怒了,“只要你把立足点移过来,移到革命派这边来,你就具备足以打击她那嚣张气焰的力量!”
“你是说……”家望颤巍巍地,“是叫我……”
“写一封划清界线,断绝关系的信件就行了。”
“这……”
“这不用你费吹灰之力的举手之劳,可换来响当当的革命左派的桂冠。你是聪明人,何乐而不为呢? ”
“不,我不能昧着良心去做如此绝情的事。我们是结婚才几个月就分居两地的恩爱夫妻哟”他强压怒火,试图祈求地说,“看在她已有身孕的份上,任凭组织如何发落,不要逼我违背自己的心愿,去干天理人情所不容的事吧。”
“好哇,我们逼你去干?笑话!天理人情,天理在哪?人情多少钱一斤。反右就是天理,对敌人就不能讲人情。这是给你指出一条光明大道,懂吗?不要不识抬举,辜负组织对你的一片希望”,头头啮牙咧嘴、凶神恶煞地说,“你说,你是要顽固不化的极右派老婆,还是要自己的光明前程!”
“我?!”家望凝视片刻,义无反顾地说,“如果二者不可兼得,我宁愿不要前程,也不能在红梅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捅一刀啊!”
“跟你老婆一样顽固!”打算继续威逼的头头,狡黠的眼珠转了一圈,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回去好好想想。”
一个星期以后,那头头给他看了一份由B县中学左派发来的电报:“感谢你们的大力声援。在强大的红色罗网下,陈红梅于昨天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同时安慰他说:“我们应该相信群众相信党。尽管她是自绝于人民,B中的左派依旧发扬了革命人道主义,给她妥善安葬了。”
红梅遭致磨难,他早有预料,而被迫轻生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然而噩耗已经传来,他突兀地领受着这生离即死别的巨大悲痛。头头的假慈悲不发也罢,所谓的安慰只能使他痛上加痛。他生了一场大病,住院治疗十余天。
从此,年青善思的张家望把巨大悲伤压在心底,将全副精力用于事业。鳏夫生涯廿余年,虽然事业上的乐趣和安慰,使他一去不返的天伦之乐得以补偿,然而心灵上留下的创伤却时时隐隐作痛。……
八号大轮与一艘下水大轮在江心即将相遇。两只轮船相互呼应的鸣笛声,把家望从往事里唤了回来。他将眼镜取下擦了擦镜面,点燃一支香烟,理了理被江风吹乱了的头发,他突地感到饥肠辘辘。这时他才想起有两餐没有进食,他打开旅行包,想拿糕点充饥。包内上层一个精制的微型花圈和一只十分陈旧然而完好无缺的书签,把他那充饥的欲念打消得荡然无存。打算拿糕点的手伸向了它们,思绪也随之围绕它们而萦回。
那是他出院不久再次请求回去探望亡妻之墓仍得不到应允,为了遥寄思念和祭奠之情,他通宵达旦,面对红梅单人照片精心制作的一个微型花圈。花圈的左挽带上是“格超梅上,品在竹间”的挽联;右挽带上是一首挽诗:
“九泉瞑目别生愁,多少志士卧塚丘。
莫道梅花凋落早,春风势必遍神州。”
在当年清明节傍晚,他将宿舍门紧闭,将花圈放在用黑纱镶嵌的红梅单人相框前,默然坐在桌前“守灵”到五更天……
眼前寄托哀思廿余载的花圈,耳畔死而复生如梦如幻的消息,谁真谁假,应喜应忧,家望顿时丧失辨别和确取的能力,坐在那里摇头叹息,哑然失笑。
他放下花圈,拿出书本,喃喃读着上面那读过千百遍的字“莫失莫忘,睹物思乡。您的梅临别赠言。56年12月5日”
这是一个至昨天以前他视为与红梅永诀,然而最能勾起对往事回味的物件和日子——
在严冬即将来临之时,他接到自己从县文化馆调往S市报社的通知,翌日就得起程。他与红梅冒着初冬的寒风,在满目荒凉的城郊散步。
“想不到施展抱负的机会从天而降,红梅,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呀!”家望从红梅听到调动时平静的表情上看出来,并不像他那祥情绪振奋。
“照理是应该高兴,”红梅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从没有这方面的要求,组织上也没事先征求一下意见。正如你感觉到的,从天而降,你不认为来得太突然吗?”
“突然倒是有些突然,不过,作这样的调动,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重用。通常情况下,人们是求之不得的。这还用得着事先征求本人意见么?”
“在通常情况下,这样似乎是说得过去,不过,”红梅按照自己的思路说着她的想法,“是不是我这个人过于敏感,我总觉得这是薛先授的馊主意。”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即使是的,他又能怎么样呢?你让他的差人吃了一个闭门羹,他能不识相?况且”家望欣喜地看了一眼她的腹部,“如今我们都已经快有后代了,身为局长,连这点起码的良知也没有?”
“难说!有些人,你不要看他披了一件领导千部的外衣,为达到卑鄙的目的,什么事干不出来!”
“就算会那样,我却不信,法律会对那号人不发挥作用。”家望虽被红梅警惕性的分析引起了同感,然而强烈的进取心,要大干一番的事业心,大大地压倒了对调动的副作用所产生的戒备心理。
至此,红梅意识到不能一味地用自己的不祥的预感来动摇他在事业上的进取心,必须在这即将分手的短暂时刻说些轻松的、有记念意义的话。于是便嬉戏地调换话题:“你还记得新婚之夜对我说的奉承话吗?”
“记得,不过不是奉承话。”家望兴高彩烈地说,“像林黛玉一样有才有貌。林妹妹,明天我们要暂时分手了。”
“看你,”红梅用嗔怪的目光看着他说,“其实,那两样我远不如她。可今天看起来,我多愁善感,却酷似!”
“不,这决不是你的性格特征。你的性格是刚强,善思,有主见,对事业自强不息!”家望说得十分认真,胸有成竹。
“看你,把自己的老婆说得那样好,不怕人笑话!”她甜甜地责怪道。
“怕什么?我那时不是自比作贾宝玉的么?”家望放声笑道,“如今想起来,实在觉得荒唐,不过那时只是想借此表表爱心而巳。你说是不?”
“现在看起来,”红梅故作正经地说,“这种比喻似乎太不吉利了。”
“是呀是呀,黛玉抱病夭亡,宝玉离家出走,结果当了和尚。”家望也佯装懊丧地说。
“我们哪能呢,”红梅近乎撒娇地摇晃着家望的膀子说,“你这个唯心主义的信——徒!”
临别前夕,红梅从两册《红楼梦》里取出两只镀金书签,一只放在自己坐着的桌上,一只递到家望手上,说:“我们互送临别赠言,不议不看,各写各的好不好?”
两人的目光对视片刻,各自伏案,几乎同时写成。他们分别引用了通灵宝玉和金锁上的一句话。红梅写道:“莫失莫忘,睹物思乡。”家望写道:“不离不弃,同舟共济。”
无巧不成书。真不愧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心心相印的爱侣。他们竟不谋而合,用同一的思路表示了他们的离情别绪,山誓海盟。他们互换了亲笔,各自珍藏。……
他们那时哪里知道,在廿余年的人生长河里,情意绵绵的依依惜别,竟成了天南海北的生离死别。鳏夫生涯从青年延续到壮年,其间多少凄楚悲凉,孤独寂寞,需要他用何等的忠诚坚贞,毅力和勇气来战胜啊!他多少次吟诵爱妻的手迹,他便多少次思绪万千!他曾记起谁说过的意思:即使是热恋的情人,海誓山盟也是不值钱的,惟有在其中的一个闭上眼睛的时候,才能掂出它的实际份量。为了保持自己同与她分手时不变的价值,他从获悉噩耗的那一天起,就暗暗决定,用终生不娶,矢志不移于被她激励过的事业,来祭奠和怀念他心爱的亡妻。
他清楚地记得,在未能及时奔丧的第四年,包括他家乡在内的长江两岸不少县份洪水泛滥,他思乡心切,担心他亡妻丘塜的安全,多么盼望回去一趟啊。就在朝思暮想之际,他意外地得到一个能使他如愿以偿的机会。
省抗洪救灾办公室组织一批抗洪救灾工作组,深入灾区检查工作。他有幸被新提拔的副社长涂田兴点名随同去他家乡及附近几个县。他兴奋地连夜赶写了一篇祭文,连同珍藏的书签、花圈放在旅行包内。
在B县政府抗灾办公室工作办完以后,他请求用半天时间去陈村凭吊红梅之墓。而涂田兴却用最最革命的高调说:“你是有才气的人,通今博古,我们的先辈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你不会不知道。如今我们的人民在受难,还有很多灾区等待我们去了解情况,解决问题,而你,出来才到第一站,就提出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请求,未免——,我们身为社会主义时代的记者,思想境界,能不如封建时代的古人?机会嘛,有的是,以后再说吧,咹!”
他还能说什么呢?探墓之行就这样又泡汤了。以后的十多年来,革命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尽管回乡凭吊之念常常梦魂牵绕,他再也不去白费口舌,自讨没趣,只得将悲哀、怀念、祭奠之情深深地埋藏在他那“自觉丹心壮,岂忧白发斑”的心田。
大轮继续在江内行驶,他的思绪仍在他过往的人生长河里萦回。如梦如幻的往昔,如梦如幻的现实!祭奠廿余年的亡妻仍在人世,双目近乎失明,爱情的结晶独女悄然入世,落入庵中为尼,两代沧桑,历经多少磨难多少忧愁,需要多大度量多大志气啊。这一切若不亲临其境,谁能轻易信以为真?他廿余年的记者生涯,错误路线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正确路线后破镜重圆,亲人团聚的事,他确实见闻不少,家破可以重建,然而人亡可就无论如何不能复生了。可如今死而复生的奇迹竟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你叫他不感到惊讶激动?他那颗随着红梅噩耗的获悉而同时殉葬于坟墓的爱心,如今又随着奇迹的出现而重新复活起来。还是由于奇迹的出现,对于奇迹的由来,他开始疑窦丛生,极力从往事的烟云中寻找蛛丝马迹,希图找出奇迹的制造者。然而,老老实实工作,认认真真做人度过大半辈子,从来不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旁人的他,当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了。既然自己都无法弄清真情实况,在生离死别即将重逢的时刻,何以去宽慰怨恨自己无情无义抛妻弃女的妻子呢?一向被奉为才思敏捷的张家望,此刻已陷入当局者迷的泥团,不能自拔的困境。
是啊,他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政治和爱情上的宿怨,经过漫长的廿余年的陶冶,把一个生来就倔犟的红梅,已经铸造成钢铁人儿。政治伤痕虽然深重,平反昭雪可以使其愈合,政治生命可以在他为之呕心奋斗的事业上继续下去。爱情上的创伤呢,可不是你一朝一夕三言两语的解释能使它平复的,因为即使是别人导演的恶作剧,然而这剧太长太无情,长得无情得使对方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去弄清它的真伪。在他的心目中,她对于他的爱心也许被无情和怨恨凝结成钢锭了。他在品尝着这时刻赐予他的既喜又悲、似甜犹苦的滋味。他在濒于冷却的爱的炉膛里极力搜寻和调动着微弱的火种,和埋藏廿余年可以助燃爱的材料。
(十三)
临近陈村,家望本似离弦箭般的归心突然在途中停滞了。他那双原是兴冲冲的脚,此时拖着沉重了的身躯在羊肠小道上缓缓挪动。当那久别然而如昨的旧庙宇近在咫尺呈现于他的眼帘时,他感慨无限,欲前又止了。
不多时,一位姑娘挑一担水桶朝那旧庙屋里走去,屋里随即传出老年妇女的声音:
“又是劈柴,又是挑水,快歇着,看把你累的……。”
“不累,再挑一担缸就满了。”
时隔廿余年,嗓子仍旧那祥清亮、圆润,尽管比往昔显得迟钝些,但他听得出那是红梅的声音。这姑娘是谁呢?难道是我们的女儿,不是上山为尼了吗?
正当他猜测着缓步前行离大门不远时,那姑娘又挑着水桶出来了。见这位颇有风度的半百老入神色有些尴尬,她便主动问道:“您,想问路,还是……”
“哦,”家望有些窘迫地说,“不,我,我是回来……”
“你在同谁说话呀,春兰?”红梅在屋里送出来疑惑的问话。
“是一位老伯,我不认识!”
家望认定被惊动的是红梅无疑,便局促地走了进去。
堂屋一张破旧方桌上铺了张大白纸,红梅拿着大斗笔,正要运笔书写的手,被他无声息地闯进朦胧的视野而停住了:“你找谁?”
“我……”他欲言又止。他打量起眼前的红梅来:穿着黑灯芯绒褂,兰卡叽裤。齐耳短发稀疏而花白,尽管梳理得青年时那样整齐,可不见一丝光泽,瘦削蜡黄的脸上嵌着许多刀刻似的皱纹和几块过早出现的老人斑,一双凹陷的眼睛呆滞地望着他,使他不由得心痛如刀绞。他挪近几步低沉地说,“认不出了?我是家望啊!”
“哦……!”她下意识地放下手中的笔,缓缓坐了下来。
生离“死”别的亲人今日重相见,二人的思绪在各自过往的人生旅途中追溯、翻腾。离别之后天涯若咫尺的两颗心,此刻咫尺若天涯。落坐良久,默然无语。
难耐的沉寂,二人心里都欲最先打破。然而历史的误会使他们难于启齿。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昔日的情感和坎坷历程磨就的理智使他们将充斥满腹的疑窦和宿怨暂搁一旁,不期而然地同时开口:“你……哦……”,尔后又复归沉默。
家望从高翔口里得知红梅怀恨他的绝情,虽然他有着难言的苦衷,但廿余年它毕竟深重地伤害她那颗忠贞的心。对此他觉得有责任首先作些解释。他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诚然需要抚慰,但是迫切需要消除误解得到慰籍的是她。于是,他用爱怜至深的目光投在红梅沉思的脸上,满怀感慨地说:“红梅,这廿余年,你承受着双重的委屈啊,我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你原谅我吧!”
红梅从沉思里拔出来,视力微弱的双眼朝隔桌而坐的家望看了一下,平静地说:“要我原谅?鳄鱼的眼泪,晚啦,一切都成为历史了。”
“鳄鱼的眼泪?”家望听出红梅像原先估计的对那莫名其妙的绝情事仍然耿耿于怀,莫须有的罪名折磨得他禁不住反问,“晚啦?”
“‘同舟共济’,哼,好笑,可我被……哎,事已至此,还提这干啥呢!”
家望满心委屈,但他深信总归会解释得清楚的。他充满信心地解释道:“虽然客观上没能同舟共济,可我……没有离弃你呀!”
“还不离不弃?那白纸黑字的起诉书、绝情信难道不是你自己所为?”红梅竭力将廿余年的宿怨和盘发泄了出来。
“根本没那事!”家望虽有没做违背良心事的壮气,但苦于无法使她相信,没奈何道,“我对天盟誓好吧!”
“‘不离不弃,同舟共济’,难道不也是你的铮铮誓言吗?”红梅越发激动了。
“这……”家望一时语塞,急不可奈。蓦地想到包中的花圈和书签,他如获救星地拿出来放在红梅面前说,“如果那两件果真出自我的手,这两件东西恐怕都不会存在了!”
红梅用微弱的目光端详那保存完好的书签上她自己的尚显稚嫩的字迹,再把花圈双手捧着仔细地看。她看一处,家望就背诵着那上面写的字。看着听着,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反复轻声念着写在挽带上的时间:一九五八年二月十五日。不一会像掂出了它们的份量,她情感的控制闸,终于关不住溢满眼眶的琼浆,断线珠子般滴落在花圈上、书签上、桌子上,歉疚使她抽泣地说“家望,我错怪了你……”
“不,也还是我的错,我不该……”家望仍处在进一步自我忏悔之中。
“不要再说了。”红梅像意识到什么,她猛地擦干眼泪,打断他的话说,“历史悲剧那沉重的帷幕,党已经给永远地闭合了。我们这些在不幸中的幸存者,比起那些死难瞑目的革命志士来,哪还有必要去追究具体个人的责任?相信党对那些邪恶势力自有公断吧。”她语气稍转缓和但显得更为深沉地说,“至于我们自己,就更不必,也没有时间再深究下去了。我们祖国的事业在百废待兴,而我们却都已经老啰!”
听着红梅这番发自肺腑的感慨,视革命事业、祖国前途亦若生命的家望,在内心引起了极其强烈的共鸣。他一边在钦佩她不愧为志趣相投的伴侣,漫长的艰难岁月并没有丝毫磨钝她那锲而不舍地追求事业、理想的锐气;一边又联想到北京之行赋予自己新的奋进动力,和肩上将欣然承受更为艰巨的责任,便颇有同感地说:“是呀,我们已经无法挽回地衰老啰!但是我们应该,也能够从沉溺于过去的损失、宿怨,和自艾自怨中解脱出来,抓住为时不多的有生之年,为自己的事业理想,为祖国的繁荣昌盛,致力奋斗!”
“记不得谁说过,‘交谈是两个心灵沟通的捷径。’看来,我们志同道合的初衷,是终生难以动摇的了。”共同的话题使红梅感到隔绝廿余年的两颗心紧密如初了。
挑水的姑娘又进屋来了,家望见到不由得联想起未见过面的女儿,问道:“我们的女儿她现在……”
“她挺有毅力,很能求上进。”红梅接过来说,“不过,想到可能要终身为尼的处境,很有些伤感。前不久我也这样为她担忧过。哎,这些年我在某些问题上被弄得神魂颠倒,对党的宗教政策竟一无所知。经高翔记者同志一点拔,这几天一琢磨,才觉得伤感和担心是多余的了。”她信心十足地说,“生离死别的人们能团聚,靠的是威力无比的党的政策,我就不信,违心误入佛门的人不得还俗?”
“对,宪法上规定公民对宗教有信仰和不信仰的自由嘛!”家望说着看了看正在朝水缸里倒水的那姑娘。
“看你那神情,你大概以为她是你的女儿吧,”红梅指着春兰对家望说,“可我们没那个福气哟!”
“我正在嘀咕,怎不给我们父女介绍一声呢?原来不是!那她是……”
“她呀,大队有名的热心青年。她叫春兰。人跟名字一样漂亮。高中毕业,大队会计,干起活来一个顶俩!”
“看你说的,伯母,叫你说成一枝花了。”春兰怪不好意思地说。
“春兰本就是一枝花嘛,哈……”家望开心地笑道,“名符其实,名符其实!”
见她如此乐观诙谐,与刚来在门前时判若两人,春兰不由得在红梅耳畔窃窃问道:“这个人是谁呀?”“打哪来?千什么?”
“哎呀看我,都忘了介绍了。”红梅开诚布公地微笑道,“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迎春她爸爸,在S市报社当记者,回来看望我们。”
“啊,原来是伯父回来了。”春.兰娇柔而不失检点地上前点头施礼道,“失敬了,伯父。”转身对红梅说,“伯母,我不打扰了,你们谈吧!伯父,再见!”
“明天我就得赶回去。”家望又回到没有谈完的话题上来。
“这样仓仓促促?”
“许多工作急等着办,北京新闻工作会议还没有汇报。这次回来只打算把几个事情通通气。好在今后在一起的日子长。”稍稍思索一会,家望说,“你的眼睛治疗问题,我们的林书记也非常重视,说马上派专车接你去S市立即医治。迎春的还俗问题,你刚才也谈了乐观的想法。林书记听取高记者的汇报后及时向有关部门作了汇报,正好省佛教协会吴会长在S市有事。他的答复没出我们的所料。他说,按照党的宗教政策,是去是留,当然由她自己抉择了。政策没有也不可能给予别人以干涉的权利。看来,只要她明确地表示出有还俗的愿望,迈出佛门是不会有问题的。还一个问题,对于此行本来是第一位的问题。”他取下眼镜,在镜片上哈哈气后悠悠地擦看,眼角嘴边露着笑意,佯作正经地说,“不说了吧。”
红梅不解地问:“怎么好说说又不说了呢?”
“因为实际上已经最先解决了。”他仍不动声色地说。
“什么问题已经解决了?你这个人哪,连迂腐子道学这一点也还没有变。”红梅嗔怪地说,“快说呀!”
“就是你接不接待,承不承认我张家望的问题呀。”家望将脑袋从桌上向红梅那边伸去,像青年时代那样戏谑地说,“你说,这问题是不是已经解决了?”
“这一把年纪还是这样伢相,不害臊!”
“乐观使人长寿嘛,”家望将花圈拿在手上说,“这个玩艺儿如今还让它存在下去,可就是不吉利的象征了,该付之一炬啰!”擦着火柴就要点。
“不要烧,”红梅急忙说,“烧掉干什么呢?那上面凝集着一个纯情无辜者的心血和泪水啊,也是错误路线一个有力罪证嘛。这难得的活生生的教材,留下来兴许还有它的用途呢!”
“还有用?”家望望着她严肃认真的神态说,“过去的不是让它过去吗?”
“那是说不能老是沉溺于过去的不幸之中,要竭尽全力从事我们被耽搁了的事业。我想留下它来,那是为了从反面教育我们的后代,进一步激发她的革命热情,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对,对。”家望亦有所悟地说,“据高记者说,我们的女儿还不知道其中的隐情呢?”
“我平反,退休以后,有几件事情常在脑子里转。”红梅若有所思地说,“迎春这孩子从目前看起来,在书法上似乎有些智力,进一步督促、培养,得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想设法通过组织找机会让她深造,使她尽快造就成国家有用的人才。还有一件是关于我自己的。”她说着长期被压抑的心愿,“我们分手之前,我就酝酿过小学语文教学方案问题,经过长期的借鉴外国有关资料和耳闻目睹,结合自己数年的教学经验,文革初期就拟成一篇近五万字的小册子,暂名为《教学方法与智力开发》,想再经斟酌后送到有关部门。当然绝不奢望于发表,但它是我大半辈子心血的结晶,总想拿出去,让它在少儿教学事业上起一点抛砖引玉的作用啊!”
“是呀,希望子女成才,为祖国多作贡献是我们作父母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啊。”家望颇有感触地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能毫不保留地贡献给社会,就是一个不愧对人生,对社会有益的人。”
二人谈兴正浓,春兰领着大队陈书记一行几个人兴冲冲朝屋里走来。
“嗬,恭喜你呀,陈老师。”还没跨进门槛,陈书记便招呼道,“家望回来啦,在哪?”
他走进去时,发现只有一个陌生老头与红梅隔桌而坐。他的视线在屋里环视一圈仍回到那唯一陌生人的脸上,迅速从记忆的显像器上找出家望的影像,默然对照着、辨别着,然而也无法确认那就是原先的家望。家望呢,也在对来人打量,辨别和猜测。红梅见状,不由得笑对家望,也是对陈书记提示道:“愣着干什么?家望,他是陈欣呀。”二人这才打破尴尬的局面而寒喧起来。
“廿多年不见,过份的衰老,真使人无法相认了啊!”陈书记感慨地说。
“你也是衰得可以了。我与她岂止衰老,”家望看一眼红梅对老陈说,“我们都以为对方早不在人世了!”
“不是你说起来,我还不打算说呢,”陈欣说着一件他记忆中的往事,“记得我当采购员那年,六二年吧,去S市特地到报社看你。碰到一个瘟神模样的人,用狐狸般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一番后说:‘你找张家望?!你哪里的?’我告诉他是你家乡人。他用鼻子嗯了一声说:‘家乡人,张家望他早死啦!’……刚才我还以为是春兰听错了,叫她不要乱说哩。没想到……”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家望的肩膀。
“七运动,八运动,把人莫名其妙地变成鬼,而正确路线又使他复活过来。”另一位来客说,“真是两种世道两重天哪!”
家望和红梅为客人们叙述着生离“死”别又重逢的始末,抒发着无限感慨之情……
(十四)
迎春身穿学生装,头包一条粉红提花毛巾,肩挑行李,徒步走在下坡小道上。她总觉得这条小道,在她进山往返千回百次的五年间,路旁在风中摇拽的花草冬枯春荣,默默自生自灭,如同自己被社会遗弃,沟内清澈的泉水日日年年,静静流淌不息,也像自己无人问津。然而此时仿佛它们都忽地充满着脉脉柔情,依依恋意:花草在向她频频点头,挥手告别,泉水在演奏欢快的乐曲,为她送行。处境的突变巨变,使得一股难以言状的离情别绪,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是啊,五年来把违心陪伴青灯古佛视为终生定局的迎春,前不久还在哀叹自己命运的凄凉,悔之当初,劝慰龙华永远把她遗忘。哪知“佛门数日,世上千年。”刚刚向有关部门表白还俗的真实思想,便立即变为现实。自入寺的头天起就梦寐以求还俗的心愿果然以偿,又使她感到仿佛进入新的梦境。然而前几天和刚才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容怀疑的场面,犹如久遇干旱而欣逢甘霖一样清新舒畅的感觉,又分明告诉她并非梦境:
那天她刚刚作完早祈祷,在屋东头那一小片红梅树丛怀念妈妈及龙华在沉思默想。佛教协会李会长老远就笑吟吟地走来道:“恭喜你呀,修慧!”
“阿弥陀佛!”迎春不以为然地招呼道,“老会长,喜什么呀?”
“小鬼!”李会长并不立即作答,埋怨地笑道,“你呀,从来不向我们说说,这次到S市才从报社林书记那里得知你的情况。”他抚摸着早就察觉她异常喜爱的红梅树上那葱绿的叶片,感叹地说,“真是‘雪压叶犹绿,霜侵花更红’啊。”
“我哪有那么高的品格呢?”迎春马上接过来说,“我是触景生情思念我妈妈哟!”
“是呀,我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嘛。可以预料,将来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你实在言过其实,会长,我受之有愧呀。”迎春有些不自然地说,“请你不要说这些了。你不是说恭喜吗?这喜……”
“你是四喜临身哇,小鬼!”李会长乐呵呵地一个接一个地伸出指头道,“第一,书法出展,初露头角。”
“写得不好,实在是现丑了。”迎春插道。
“其二,妈妈平反,光荣退休。”
“其三,”李会长用幽默的语调说,“爸爸复活,全家团聚。”
“这就不可能了,李会长,人可不能死而复生哪,”迎春伤感地说,“妈叫他害的好惨啊,即使是没死,也谈不上喜不喜啊!”
“那都是历史的误会!如今你爸妈可真的重新团聚了。”李会长简略地叙述了一下事情的过程。
“是吗?”她虽半信半疑,可是,有了爸爸的喜悦还是悄然洋溢心头。当想到自己如故的处境,又不禁暗然伤神。她耷拉着眼皮,手弄佛珠道,“即使爸妈团聚了,可还算不上合家欢哪!”
“啊,别急嘛。”李会长语重心长地说,“四喜才说完三喜哩!”
“是吗?李会长。”迎春的心在怦怦乱跳,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下文。
“我们佛教协会根据你当初违心进佛门的情况,和如今迫切要求还俗的愿望,按照党的宗教政策,同意你还俗回乡。你说,这不又是一喜吗?”
“真的?李会长。”迎春有些不信这是真的。
“一点不假,陈迎春同志,你自由啦!”李会长庄严地拍拍她的肩头,将一份盖有“佛协”大印的“还俗证明书”递到迎春眼前。
“阿弥陀佛!”迎春双手接过来读一遍,眼含热泪地把它贴在胸口抚摩着,再次用佛门习惯表示她的感激之情说,“阿弥陀佛!”
在寺内堂屋早已听得真切的老师父,待李会长已经走远,也出来向修慧道喜。
“实在是可喜可贺哇,修慧。阿弥陀佛……”老师父说着说着不动声色,合掌闭目默诵起经文来。
“这些年,多亏老师父的关照,我走以后你要好好保重,今后我会抽空来看你。”
“出家人以慈悲为本。关照的话你就不必说了。阿弥陀佛。你走时提前与我说一声,我好为你送行,向佛爷祈祷,保佑你一路平安,终生顺利。”
“谢谢。你的弟子永世不忘老师父的大恩大德。”迎春眼珠一转,立即又补充道,“今后我们尽管信仰各异,职业不同,但是佛教的不少宗旨我还要铭记心头,并且身体力行,为大我牺牲小我,终生行好事。”
……
老师父实在舍不得离开;李会长真是热心肠的人。四喜!嘻嘻,我心坎里是五喜哩!默着想着,迎春的步履更加轻盈了。她耳畔蓦然又响起那遥远然而清晰的声音:“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等着你!”“无论你到海角天涯,我等着你!”啊,这一天,如今不是神奇般地来到了么!她的心简直浸泡在蜜罐里了。可是另一组对话声又相继响彻在她的耳际:“为了你的事业,你就把我忘掉吧!”……“不,如果你真不能还俗,我宁愿来当和尚,也要与你朝夕相伴,永不分离。”她把担子换了一下肩,轻轻摇摇头在心里自我嘲讽道:“我的见识也太短浅,对党的宗教政策竟一无所知,真是庸人常自扰啊。”于是她脑子里又响起“天下没有不疼爱孩子的母亲”那番语重心长的话来,紧接着又灵活地联想起白居易的诗句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她心愿的实现虽说稍迟了一点,但党的阳光雨露终究将她这朵迎春花浇灌开了哟!还是高记者有预见性,“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呵,妈妈会同意吗?爸爸他呢?不说他们翁婿,就连我们父女也都还是陌生人哪!凭心而论,她觉得太对不起爸爸了,他虽不知,可她以为必须请求他的宽恕……
她的思绪像脱缰的马,出笼的鸟,在广袤的原野、无垠的天空自由地奔驰、翱翔。
她缅怀人生,向往爱情,追求理想;
她回顾过去,思索今天,畅想未来。
她情不自禁地唱起小时从妈那儿学来,十多年没舒心放声唱过的《红梅赞》来:“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封脚下踩……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即将乘车返回俗世社会、家乡故土的迎春,已远远地把寺庙抛在了后面,如同这春意盎然的大自然一样,她心里充满了一片生机,燃起了新的希望。……
“妈妈,妈妈!”离家还有几丈远,迎春就亲昵地叫喊着。
正在堂屋聚精会神写着什么的红梅,听出来是女儿的声音,便迅速放下笔,揉揉朦胧的因过度吃力而有些隐隐作痛的双眼,起身就要出门,迎春却扑扑风尘,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她甩掉肩上的担子,拉下头上的毛巾,稚童般地一头扑向红梅怀里,百感交集地说:“我回来了,妈妈,你的女儿回来了!”
红梅双手紧紧搂着迎春的腰背,从未流出来过的眼泪,刷地断线珠子般流了出来,滴在迎春光秃秃的头顶上,红润润的面颊上,许久才说:“五年了,孩子呀,这不是在作梦吧!”她双手捧着迎春的头,瞪着眼说,“让妈好好看看你,噢!”
“你怎么哭啦?妈妈,这是千真万确的实事呀。”迎春用毛巾为红梅擦着泪眼说,“你应该高兴才是呀!”
“妈不是哭,是兴奋的流泪哟!”红梅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然而难以抑制的笑容也同时出现在她那苍老的面庞上。
“妈,你还在写呀。你眼神不好,要注意保养身体啊。”迎春见桌上放着纸笔,望望红梅疲惫、呆滞的眼睛爱怜地说,“这些年你越发老了!”
“不,不要紧的,妈人老心不老。”她自己擦了擦眼泪说,“党的三中全会把我们引上满是阳光和鲜花的大道,心中多少激情需要抒发,多少事情急等去做哟,哪能停下手中的笔呢!噢,告诉你,孩子,你爸爸前不久回来过。他是你的好爸爸啊,这廿余年,我……”她说着从身后桌子抽斗里拿出那只微型花圈递给迎春。
“不要说了,妈妈,我已经晓得了。我良心很不安宁,”她把花圈贴在胸口上,抽泣着说,“我们太委屈你了,爸爸……”片刻,她从忏悔的情绪里猛地省悟过来说,“爸爸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们这个家今后如何打算?还有,你的眼睛,我的职业,妈妈,你都想过没有?”
“孩子,你别急嘛,才回来。”她疼爱地抚摩着迎春烙有九个戒疤光秃秃的头顶说,“从另一个世界才回来,什么都不急于考虑,好好地歇几天,噢!”
“不,妈妈,我等不急啊。我们家被耽误的年月还少吗?你盼望春天把眼睛都快盼瞎了。如今春天让你盼来了,我们晚辈,哪能无忧无虑地碌碌无为呢?我希望马上参加工作啊,”迎春激动地看着妈妈说,“你不是心中的激情使你停不下手中的笔吗?我同你一样,也是心潮难平啊!打李会长批准还俗时起,在书法上狠下功夫的决心就更大了,总想作出成就来,为祖国的书法艺术争光添彩哟!”
“是啊,这无比美妙的春天,你多大我就盼望了多少年啊。”红梅无限感慨地回顾道,“随着三中全会的召开,灿然普照祖国大地,也照耀着我们家庭。”红梅对未来充满无限喜悦地说,“你是我的希望,更是祖国的希望。你从小就立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身处逆境仍矢志不移,自强不息。你的志气,做妈的打心眼里感到欣慰。如今党把我们从逆境里拯救了出来,为我们在奋斗的征程上铺平了道路。妈怎能不明白你目前的心情呢!但是那是一辈子的事。不是凭三分钟的热度,一时的激情,而是要终生奋斗、激进啊!”
“妈妈的话当然是有道理,”迎春辨解道,“实际上你并不完全理解我。一月一年乃至一生的热情是由一秒一分一刻一时的热情汇集起来的呵。如果没有这一分一时热情的连续与汇集,没有战斗的姿态,既使有远大的抱负,也将一事无成。”见妈没有吱声,她继续说,“妈妈,我马上去县城一趟。”
“去干什么?你还没有吃饭呢!”
“在路上已吃过,不饿。工作问题得抓紧找劳动人事部门挂个号啊。”迎春拿起行李进房去。她在箱子里找出一顶旧蓝布军帽戴上,回到红梅身边说,“妈,这样行吗?这帽子是谁的呀?”
“你爸年轻时戴的。”她将迎春拉到身边左看右看笑道,“嗯,十足的小伙子!”
“我走啦!妈妈。”迎春学着小伙的神态调皮地行了一个举手礼,正转身欲走,桌上一副书法稿吸引得她又转回身来。她用朗诵的调子轻声读了一遍:“世态炎凉,被迫违心入庵;大地春回,定能遂愿还俗。”读着读着,她浑身热血沸腾起来,于是她拿起斗笔,眼珠稍一转动,便笔走蛟龙地在另一张纸上一气写下:“冬霜冬雪,梅花傲然吐香;春阳春雨,百花欣然呈艳。”搁笔向红梅说一声,“再见!”便满面春风地出了家门。
漫长的佛门生活,不仅没有颓废消沉下去反而磨炼出乐观诙谐性格的迎春,使红梅感到多么像年青时的自己啊。她那股来自对党感恩戴德的心情而表现出对工作迫不及待的倔劲,定能让她在从今而始的顺境里,十倍百倍地执着追求事业和理想。她望着她浙渐远去的身影,心里默默预感到,在逆境里炼就的初露锋芒的技艺,大有希望达到较为高超的境界。红梅心中油然升起万分的庆幸和无限的喜悦之情。她热切地巴望着女儿重新回到教师队伍,或者继续深造的时机。
正当她遐想兴致盎然之际,龙华突兀地出现在面前说:“伯母,你又在忙书法呀。”他将两张书法稿仔细诵读和欣尝着问,“两副不是一个手迹。这一副好像是……”
“呵,小龙,迎春她回来了!”红梅喜形于色地打断他的话。
“真的?她还俗了?”龙华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前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陈回来了,她口里还不停地念‘阿弥陀佛’呐。想不到这样快就真的……”
“看你高兴的,她刚才去县城要求安排工作去了。怎么?路上你没碰上她?”
“我清早就来陈村了。没有先来看望伯母。……呵,我班上一个学生生病缺了几天课,今天星期日,我来给她补课。路上不可能碰上她。”
“噢,那你就坐一会儿,她马上就要回来。”
“有什么活要我干的吗?伯母.。”龙华刚落坐就揽活干。
“都让春兰清早干完了!”
“那我不坐了。下午还有个会,得回去准备准备。”他喝完红梅刚倒的一杯茶,起身就走,还未迈出大门,复身又说,“伯母,你那个稿子不是需要誊清吗,拿给我吧,我抽空搞,有十晚八晚就可誊好。得尽快拿出去啊!”
“对!好吧。”她从房里拿出一本手稿交给龙华道,“可要给你伯母修改修改噢。”
“我哪有那个本事。”龙华谦虚地笑道,“我才不干班门弄斧的事!”
“我想起一件事,你稍坐一下。”待龙华坐下她说,“你与迎春的事,这些年来我一直没与你们很好交谈过。还记得你平反不久,我对你说的话吗?”
“记得,伯母!”龙华不加思索地说,“你说人的感情往往是理智的反动。要我多加考虑,不能感情用事,懊悔终生!”
“对呀,当时你是说……”
“如今我还这样说,伯母。”龙华激动地抢过来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决意信守初衷,天涯海角,我等着她!”
“还是后生可畏呀。”红梅诙谐地说,“你的决心和韧性终于感动了上帝,如今你们如愿以偿了。”
“上帝?!”龙华疑惑地说,“伯母,您……”
“对,上帝!”红梅爽朗地笑道,“不过我心目中的上帝,是党的三中全会,是我们共同坚信的历史必然。”
“伯母,你说得太好了!”
红梅郑重其事地表示道:“我当然是一百个赞成啰。不过,”她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你的义父知道吗,你是他抚养成人的,该事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呐!”
“伯母考虑的真周到。我已写信详细告诉他了。相信他会同意的。”
“我只听你说过他在S市工作。他在哪个单位?”
“在东市区法院。”
“噢,搞司法工作。”红梅接着惋惜地说,“遗憾的是,不能征求你爸爸的意见了。只有等到台湾回归祖国那一天了。”
“台湾回归祖国,也是个历史的必然。我盼望这一天的早日到来,海峡两岸的亲人早日团聚。”
龙华看看表说,“伯母,我得走了。我抽空再来向迎春祝贺!”
暖和的春阳抚照在他身上,和煦的春风不时吹拂着他的面颊。龙华昂首阔步行进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他想着他制订的学期教学计划的实施情况,想着为这班毕业生所付出的心血和取得的成效,想着还俗回乡,尚未见面的迎春。想着重新携手为之共同奋斗的理想,想像着他们幸福的未来,那股惬意劲,仿佛和煦煦的春风吹进他的心田,暖融融的春阳抚照着他的脑海。自然界盎然的春意在向他舞眉弄眼,他全然不为所动。因为他心中荡漾的春意太浓了!
连接城乡的一座小石桥,在他陶然欲醉中出现在眼前。他蓦然意识到离县城、学校不远了,为下午的教学工作会议作准备的思考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
“龙一老一师!”桥那头传过来一个亲切的叫喊声。
循声抬头望去,一个充满着青春活力、身穿蓝色学生装、头戴蓝军帽的青年朝他碎步跑了过来。他一边走上石桥,一边取下眼镜擦擦镜片揉揉眼睛再戴上仔细端详着。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那青年已经笑潺潺地站在了他的眼前。
“不认识了?龙华哥!”
“迎春!……是你呀!”龙华激动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她,用一个指头敲着自己的脑袋,乐呵呵地说,“你这身打扮,险些没把你认出来……哈……看我这个猫子……”
“哪来呀,龙华哥。”
“上陈村给一个学生补课来。噢,也是从伯母那里来。听伯母说你还俗回来了,想不到在此路遇。我向你表示最热烈的祝贺!”
“还祝贺呐!不抱怨我就算我有福气了!”迎春娇嗔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兴还来不及呐,凭啥要抱怨你呢?”龙华不解地望着迎春。
“凭啥?我与世隔绝,坐井观天,思想固执,悲观失望,险些也把你拖上九华山当了和尚呗!”迎春朗声地笑道。
“嗬,就凭那?不不,那是我心甘情愿的嘛,而且,我那时就坚信,用不着我违心出家,我们就……哈哈……”
“别得意了。”迎春打断他的话说,“我敬佩你的预见性就是了。”
“敬佩?我不需要,也承受不起呀!”龙华戏谑中带有几分严肃地说。“如果非要用敬佩这个词藻不可的话,我们都得把它用在对于党的英明政策,青春永驻的世道才确切。”他深情地望着迎春那英姿飒爽的脸询问道,“找到劳动局了?工作问题怎么安排的?”
“吃了一个闭门羹!没想到今天是星期天。”迎春两手一摊说。
“明天去找一样。安排工作不在乎一天两天的!走,我们一道去学校。”龙华拉拉她的袖子说。
“我不去。我去算什么呢?而且那个刘……”迎春有些不快地说。
“噢,告诉你,刘飞早巳革职,哪来哪去了。如今学校面貌焕然一新了。”
“哼!便宜了他,流氓,阿飞……”迎春气愤不已,但马上改变语气道,“改日再去吧。”
“也好。”龙华看了看表说,“今天我们忙着开会,没空陪你玩。以后找机会再聊吧。”说着急匆匆就要走。
“龙华哥,我爸爸回来了!”迎春兴冲冲地喊住龙华说。
“呵,伯父……怎没听伯母说起??噢,这真是几喜临门啊!你见着他啦?”
“我没见着,又走了。妈妈说过一段来接她去治眼睛。”
“我爸爸写信说也要来。”
“是吗?那太好了。”迎春见龙华手上拿着一叠稿纸,问道,“这是干什么?”
“伯母的教学著作,我拿去给她誊清。迎春,你的书法如今练得怎么样了?”
“怎么说呢?”迎春看看天上的太阳说,“要说的事情太多了。改日再细说吧,不然要影响开会的。好在从今往后我们又处在同一个世界——”
“用不着为佛凡之间的樊篱而犯愁了。”龙华接过来说,“是吗?”
他们在重逢的喜悦中暂时分手了。……
(十五)
“妈妈,龙华哥,你们看,来了两部小汽车,会不会是……”迎春在家门口用孩童般的神态指手划脚地说。
正在屋里同红梅谈心的龙华,立即走出门同迎春一起眺望着在羊肠小道上朝他们这里缓缓行进的两部小汽车。
车子越驶越近,果然在屋前一片宽阔的晒场上停下来。一辆车里走下一老一少两个人来。
“爸爸,”龙华对一位公安干部模样的老年人高兴地迎上去大声喊道,“这么快你就来了!”
从另一部车里走出一位戴眼镜具有知识分子风度的老年人,龙华迎春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目光,似乎在互问:“这是谁呢?”
红梅在屋里听见龙华喊“爸爸”,便也走出来,依门用朦胧的视力朝从车子下来的人吃力的望着。戴眼镜的老人见她出来,便一溜小跑过去说:“我来接你来了,红梅!”他发现身边有两个年青人,不禁问道,“他们是……?”
红梅虽眼力不济,但对他们互不相识的尴尬局面早已观察在心。于是招呼龙华迎春道:“还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客人们请进屋哇!”
进屋寒暄落坐,红梅首先作起介绍来。
“这是我女儿迎春。”红梅指指迎春又指指龙华对陌生的来客说,“这是迎春的朋友,龙华老师!”又将下颌朝家望翘翘说,“这是迎春她爸。”
龙华迎春同时叫道:“伯父。”“爸爸。”
“张记者,我们不是已经相识了么,”公安干部模样的老同志笑道。
“对呀对呀。”家望一边点头一边介绍道,“这是我们报社司机小马。”
“这是我爸爸。”龙华介绍说。
“我叫任维实。”被介绍的人欠欠身说,“这是我的同事小王,司机小李。”
小王小李小马应酬几句便出去蹓跶去了。
迎春说:“我去烧茶!”
龙华说:“我去办莱!”
室内只剩下三个人了。
“龙华信上说迎春有理想有抱负。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气魄不凡。龙华相比之下,还得打个折扣呢!”老任笑容可掬地打开话匣道,“嗯,不是说她屈居佛门世界?她如今……”
“看你说的,如果不是小龙长期开导她,教给她生活下去的勇气,只恐怕……”红梅诚挚地说,“呵,由于落实党的宗教政策,她已经还俗了。”
“呵,还俗了!”老任欣喜地说,“她在逆境里仍不放弃对理想的追求,主要是你们作父母的表率在起作用啊!”
“我?”家望不无感慨地说,“哎,我可没尽到作父亲的责任啊!……”
“老张哪,不要再提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红梅打断他的话说,“岁月的曲折给哪家不留下一本难念的经呢!说些别的吧!”
“我还以为我们只同路到B县城。”老任找话题笑对家望说,“没想到我们的最终目的地也是一致的。”
“怎么,你们竟也是陌路相逢?”红梅笑道。
“是呀,若大个S市,他搞他的新闻,我搞我的法律,谁也不知道谁!”老任爽朗地说。
“两位司机原是认识的。从S市出发时碰到一起了。”家望乐呵呵地说,“目标一致还不算巧。哪还想到还是亲家呢!”
“这真是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哪!”老任若有所思地说,“从刚才那情况看,迎春似乎与你很陌生,龙华更不必说了,是吗?”
“你的判断很准确,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哩。”家望佩服地望着老任,尽管红梅不乐意他提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他还是控制不住,简略地叙述他们生离‘死’别廿余年再重逢的经过。过后他重复着开头的意思说,“凭你的眼力,真不愧是搞司法工作的。”
“哎,谈到我的工作,与党的要求对照起来,实在是愧悔不已啊。”老任感慨地回忆着说,“五七年在B县法院工作时,由于政治眼光迟钝,极其错误地处理了一宗案件。廿多年来,一直没找到当事人把错误纠正过来,心情总觉得很沉重。”
“五七年你在B县法院是担任……”
“处理一件什么案子?”
家望和红梅同时发问。
“任审判长。处理一件离婚案!”
“啊,离婚案!……”二人惊异地听着。
“那位女的当时被打成极右分子不久,她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老任回忆审判时的场面说,“听着对方提出的离婚起诉书和绝情信,她晕倒在地……她紧咬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她一句话也没说就毅然划了押。”
“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叫?”红梅迫不及待地问。
“女的叫……”老任极力回忆着,“呵,叫红梅吧,男的叫……记不清,好像叫什么望吧。”
家望惊呆了,红梅极力控制着压抑胸中廿余年的愤懑,半天没有吱声。他们漫无目的地把视线投在大门外阳光灿烂的场地。
他们从神情惊异到沉默不语,这个情绪上的巨大变化,引起了老任高度的警觉。沉闷的空气使他有些窘迫地说:“你们好像有些不舒服,是不是我的话引起了你们不愿想起的往事?”
“啊,不……”红梅复归平静地说。
“请你告诉我,那个起诉书和绝情信,是那个男的亲手写的亲自呈的吗?”家望急切地问道。
“你也知道那回事?”老任疑惑地说,“你们认得他们?”
“哦,不,”红梅本想不说,但无法控制住还是直说道,“那就是我们啊!”说出来又感到非常后海。事情过去廿几年了,而且这个家不是重新团聚了么。自己的痛苦如今已经成为历史,干嘛要给老任平添上这一层不快呢?她想到此,赶忙说。“过去了就算了。好在我们又欢聚了,而且,我们如今既是同志又是亲家。”
“不,”老任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因激动而沁出来的汗说,“你不去追究,不计较个人的责任,一心向前看,豁达的胸怀令人饮佩,而我总觉得欠下一笔良心债。今天好不容易找到债主了。虽然迟了些,但我得加倍来尝还哪!”
“不要这么说,在那样的年月,你有你的难处。一些人的阴谋往往难以及时识破,你秉公执法,是情有可原的。”红梅一味地宽慰着说。
“是呀,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你不要再往心里去了。”家望附和着说,
“秉公执法?不!当时文教局长薛先授拿着那两份说是你写的材料,”他看了一下家望说,“我说起诉人不到庭,宣判是不合法的。而他说,‘人家革命左派亲笔信上写得清楚,因公务繁忙,不能到庭起诉,老任哪,我们都是党的负责干部,要打破框框套套支持他的革命行动,决不能以这理由那藉口挫伤人家的革命激情啊!’当时我感觉到那里面有文章,但出于个人的某种考虑,自己的想法没能坚持。哎,弄得那样惨!两年后我调到S市不久,从省委一个内部通报中得知薛先授滥用职权,狐假虎威,采取各种卑鄙手段调戏、玩弄、奸污妇女少女达廿余人之多。雪片似的检举信迫使县委采取了果断措施,将他逮捕法办了。我及时来到B县,将涉及他的一些案件逐一要他如实交待,结果他供认了你们这一起离婚案,是他精心策划,一手炮制的,目的是想强占你做他的填房……后来几起持枪威逼成奸的人命案又追查到他头上,使他畏罪闯死在监狱里,真是死有余辜啊!”他拿出香烟递给家望一支,自己点燃一支说,“打那以后,我一想起那案子就受到良心的谴责。也打算重新审理,撤销原判,但道听途说你们双双所谓‘畏罪自杀’因而作罢。如今……想不到,实在没想到有这样的机缘碰到了你们。”他猛吸一口烟,用严厉而真诚的口吻说,“办案不能维护法律的尊严,确保公民的合法权益,反而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坏人的帮凶,大大地伤害了无辜,作为执法部门的工作人员是很不称职的。尽管时间过去廿余年,你们又已团圆,为了使我内疚的心得到安宁,还是得请求你们的谅解和宽恕。”
早已回到堂屋来的龙华、迎春,二位司机和小王,听到这一席谈话,面面相觑,龙华欲言又止。
红梅用比刚才激动了的腔调说:“我们这一代不能把心灵上的创伤再遗传给我们的下一代了。他们应该无忧无虑地为祖国美好的未来去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开拓灿烂的前程,去实现远大的理想。”
“是呀。”家望又附和着说,“如今我们的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我们去追究个人的责任,得目标一致朝前看,发奋去从事我们的事业。我们的国家百废待兴啊!”
“我们这一代人心灵上的鸿沟,应当由我们自己来填平,而你们正是用朝前看的积极态度在做着这方面的工作。你们这种高尚的情操,宽阔的胸怀,使我深受感动,倍受教益。也使我负疚廿余年的心得到了安宁。”老任兴奋地说,“为弥补过去那无法挽回的过失,我将在我的有生之年,为保卫四化建设努力做好工作,多作贡献!”
迎春和龙华端上了酒菜,宾主济济一堂,在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中频频举杯,为崭新的生活,美好的未来共同祝福!
(十六)
银盘似的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高高地挂在中天,给村头小河撒下无数颗珍珠翡翠,稀疏的星星在悄悄地眨着眼睛。河面上,微风拂起的涟漪闪烁着银色的光芒。仲春之夜多么温馨多么迷人啊!
在这梦幻般迷人的温馨里,龙华和迎春并肩漫步,谈笑风生!
“你看月亮多美!明亮、洁净;豁达、温柔;慷慨、无私!”迎春面对皓月抒发着心中的激情,“她毫不吝啬地把清辉赐给宇宙间的生灵万物。只要一看到她,或者在乌云密布时想到她,就能唤起人们追求真善美的欲望。”
“是呀,特别是当我们的生活重新抹上绚丽色彩的时候,她的诱惑力就更为强烈。我现在真想上去拥抱她。的确她是真善美的象征。”龙华的激情也被引发出来,他不无感触地说,“而人世间最有诱惑力的东西,恐怕就是理想了。有了它,就有了无穷的为之奋斗的动力!”
“我记得雨果说过,‘人有了理想,才谈得上生活’”,迎春将目光从河面上移向龙华的脸上说,“你给我第二封信中提到‘灾难是人的试金石’、‘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心永远憧憬着未来’,弗雷査的这句名言和普希金的诗句,曾给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气,坚定了追求理想的信心。我虽没给你回信,可我从你信的字里行间感受到心灵慰藉的巨大作用,它比什么都珍贵、难得。”
“人与人之间心灵的慰藉诚然可贵,”龙华望着北方天际那明亮的北斗七星深情地说,“我们是在互相慰藉和彼此激励中走到现在,但党的恩情更是没法用价值来表达了。想到未竟的事业,理想,我们没有理由,也不应该在对往事的回忆里徘徊。伯父伯母拂去那些阴暗的回忆,极力从个人的恩怨里摆脱出来,一心朝前看,在事业上奋进,给我们晚辈树立了一个榜样。你说呢,迎春!”
“你真不愧为我的良师益友,龙华哥,在我的人生旅途上,每到一个关键时刻,就能得到你莫大的启迪和深刻的教诲。能结识你,我很幸运!”
“能与你在一起,我感到幸福!”龙华深情地望着迎春。
他们在过去的艰难岁月,在分居于佛凡两个世界就彼此相爱着。虽然没有用通常的甜言蜜语的方式来表达爱慕之情,但是溶于共同的事业、理想的两颗心却爱得十分真挚、热烈。在这久别重逢于充分为他们提供能尽情相爱的时刻,多么需要亲爱的人的抚爱哟!对爱的向往和冲动,此刻也拧开了他们欲望的启动开关,使他俩不约而同地伸开双臂。然而刹那间各自的理性又果断地掐住了情感的油阀,伸开的双臂重又低垂下去。因为他们心照不宣地意识到他们的年龄虽已届“而立”,但事业理想却离“而立”尚远,迈上爱的新的阶段,总觉得失之匆忙。于是,不愿作感情奴隶的他俩,将打算拥抱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适度地传递着爱的信息。
“‘天才,无非是长长的忍耐,努力吧!’”龙华从情感的内在交流的温馨中回过神来,怀着无限希望激励迎春说,“这是福楼拜的话。我们以此共勉吧!”
“‘有很多人是用青春的幸福作为成功的代价的。’”迎春颇有同感地说,“愿莫扎特的话,说出我们共同的决心!”
在人生崭新的起点上,迸发出心灵火花的两颗心,更加坚实地联在一起了。两双深遽的眼睛里,闪烁着珍珠翡翠般的光芒!
天上的星星在向他俩俏皮地眨着眼睛,似乎在说:“瞧,这一对恋人!”月亮也慈祥地俯瞰着他们,仿佛在钦羡他们的志气。
(尾声)
红梅的《教学方法与智力开发》在A省教学杂志上发表了。
《红梅迎春书法作品选》刊登在A省日报第四版上。左侧编者按语和标题之间,一副出自知名画家之手的花卉画异常惹人注目。
一丛枝干苍劲、风姿高雅的红梅,一束绽蕾花开、小枝绿叶的迎春竞芳吐艳,幽香四溢,栩栩如生,楚楚动人,
记者高翔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对红梅迎春母女进行了第二次的采访。
采访时的动人场景,恕笔者不去赘述。
笔者在此更不能预言我们的主人翁,在洒满阳光、盛开鲜花的人生道路上将如何在事业上去追求、激进,去实现更高的理想抱负。因为笔者没有具备未卜先知的能耐。
不过,高记者陪同他们看完一场音乐会,一场田径比赛,和作一次郊游以后,他们使高记者发生极大兴趣,并已记上他的笔记本的只言片语,我姑且录于此为我的小说作结尾。
红梅的话:我以前的大半辈子,好像是在拉奏刘天华的《独弦操》。尽管二胡上有两根弦,却被限制在一根弦上行弓运指,虽也能演奏出凄楚动人的曲曲来,但感到艰难,不那么得心应手。从今往后,我们可就是在两根弦上纵情自如地演奏他的另一首名曲《光明行》了。我人虽老了,心中的激情犹在,我要在我的有生之年,面对无限光明的时代尽情讴歌,放声高唱!
迎春的话:我呢,过去的岁月是在作跨栏越野赛跑,心中虽有最终目标,浑身有着矢志不移、致力奋进的热情和愿望,但障碍重重,欲速则不达。如今我可要在平坦笔直的人生跑道上,以跑百米的高速度来进行冲刺了。
龙华的话:有志的人生,犹如有顽强生命力的种子,从干旱贫脊、坚硬封闭的土层里,也能发芽,顶出地面,开花结果,然而茎杆畸形弯曲,果少质次。在松软肥沃,承受着阳光雨露的土壤中,它就能顺畅地生长发育,蒸蒸日上,硕果累累,质地优良。
高记者告别他们回去后,兴奋然而莫名其妙地翻开桌上那本有关介绍花卉的小册,翻开来的那页里几行字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他贪婪的读着:
“红梅花:斗寒吐艳,刚毅顽强,幽香宜人。‘独先天下之春’,被列为‘四君子’之首。”
“迎春花:性格强健,在背风向阳处能露地过冬。耐寒耐阴,喜阳光。”
望着阳光璨灿,勃勃生机的窗外,抚摸着采访杂记和花卉小册,高翔记者的思维展开了想像的翅膀,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希冀的微笑……
作者简介:徐华生,笔名安一民、实地文苑,安徽安庆人。大专文化,经济师,第五届县政协委员。曾任财政局职考办主任、会计函校副校长、珠算协会秘书长等职。酷爱音乐,擅长民族乐器。业余从事京剧伴奏,弘扬国粹。发表诗文四百余篇(首)。文集《爱波情涛》,北京出版发行;文集《兰梦》,海口出版发行。书信体著作《晚霞与鸿雁齐飞》,由吉林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诗词楹联集《拙笔描神州》由台湾凌零出版社出版发行;《平淡也风流-徐华生回忆录》2018年4月由香港华文国际出版社出版发行。
(编辑审核:冯静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