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大门口两边摆着两排摊位,摊位上有卖酸菜豆汤的、有卖青菜莲渣闹的,还有卖卤鸡蛋、卤豆腐和猪肉炖粉条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这些都是在矿职工家属为了填补家用做的小生意。既弥补了食堂饭菜单一,品种少的空白,使职工食物的多样化,又给家庭带来一份不菲的收入,两全其美。
食堂里面,三个窗口排着等待打饭的长队,工人们各自拿着碗筷和饭菜票买了自己喜欢的饭菜,端回到一排排木桌上,三个一伙或五个一群地坐着吃饭。不上班的人还可以喝点小酒。大家在说笑声中,在碗筷的叮当碰击声中,有滋有味地吃着喝着笑闹着,有的吃完饭还坐着抽烟。整个食堂大厅里闹哄哄的,菜味烟味和酒味混杂在浑浊的空气中。矿工会主席钟志录和机关的王文俊、解达山、龙宝也在其中。快吃完饭时,钟主席用鼻子嗅一下碗,皱皱眉头,说道:你们注意到没有,今天的炒菜味道好特别,不太像平时吃的菜油味,怪怪的。大家也学着他的样子,嗅嗅碗,回道:好像有一点怪味,但也是好吃的。吃都吃完了,起吧,管他什么味。下午上班时,王文俊感到肚子胀痛,还有点想吐。钟志录也说有同样感觉。不一会儿,只见一帮人勾腰驼背地抱着肚子走到医务所去,有几个还蹲在路边吐起来,吐出来的全是中午吃的饭菜。医务所人满为患,人们开始去矿山医院。矿山医院急诊室里也挤满了人,有站着哼的,有蹲着吐的,还有的躺在地上打滚。一时间,全矿上下都震动了,职工出现大面积食物中毒现象。夜班的人上不了班,中班的人中途返回来,有的甚至昏迷在井下。
当地政府和荷城矿务局接到情况汇报,立即出动多台警车、救护车和大批医务、防疫、卫生、工商人员赶到现场。按照事故处理指挥部的安排,把重度中毒的工人送进城里大医院抢救,中度中毒的住进矿山医院治疗,轻度中毒的由矿医务所发放药品回宿舍休息。矿上和工区领导分别走访职工宿舍,巡查职工中毒症状,出现危急情况,立即汇报。有部分工区还展开土法自救。他们给轻度中毒者喝糖开水、淘米水、酸菜汤和大量的白开水,使轻度中毒者症状逐步缓解,情绪逐渐稳定。
此时,夜幕下的整个黄家山煤矿,到处红灯蓝灯闪烁,警笛声、救护车呼叫声和人们的呼喊声,汇合成一片恐慌的情绪四处蔓延,全矿几乎处于停工停产状态。
据事故处理指挥部技术组提取的食物样本化验结果显示,食堂的菜中含有桐油成分,人食用后会产生恶心呕吐,头晕烦躁,甚至出现肠胃痉挛疼痛、抽搐等症状。公安机关和防疫部门、工商部门立即封存食堂现有的饭菜和库存粮油等食品。派专业人员逐一清理检查,并对采购人员进行询问,摸清楚采购的渠道和商家情况。经过认真仔细清点,终于在食堂仓库里找到三个前天刚购进来的铁皮油桶,其中刚用了一半的那个桶盖上,模模糊糊地显示“桐油”两个字。原来食堂从粮站购进的三桶菜油中夹带一桶桐油。炊事人员粗心,误把桐油当菜油炒菜,造成工人中毒。再查到粮站,库房里粮油堆放不规范,桐油菜油猪油乱堆乱放在一起,现场十分混乱,是这次事故的主要根源。工作人员责任心差,管理松散是这次事故的第二因素。这时,化验人员又发现食堂的酱油也有问题。把采购员叫来,追问采购地点,售货人员及收付款方式,结果又带出一桩奇案。采购员没有到城里正规的国营酱油生产厂家采购,而是在黄土坡路边一家小作坊里,伙同黑心商人,用墨汁倒进铁桶里,加盐加香精直接灌进自来水,按市场价卖给食堂,采购员从中拿回扣。顺藤摸瓜又发现子弟学校门口的小摊上卖的冰棍、糖水包都是城里的小作坊用糖精、色素和香精兑自来水包装制成的。批发五分钱一棵,卖给学生一角一棵,赚了不少黑心钱。更严重的是还有矿领导干部帮助家属去城里批发这些小饮料来卖给学生。
找到原因追查到责任人,该抓的抓,该审的审,事情慢慢平息了。
晚上九点钟,人们的心情才稍稍平静,准备上床睡觉时,矿广播站的喇叭突然响起来。不是高产会战动员而是通知:全矿职工家属注意了,谁是AB血型的人,请到矿山医院,现在抢救病人急需输AB型血液。连续广播几遍大家都听到了。
钟志录和王文俊属轻度中毒,症状不严重,吐了几次,吃了药,喝下几杯糖开水感觉好多了。他们没有休息而是参与到救护中毒人员的工作中去。钟志录忙着深入各区队检查慰问轻度中毒的工人,并从工会经费中拨出一笔钱买成白砂糖、冰糖、红糖送到中毒人员手中,让他们自己兑着开水喝。钟主席每到一处都要坐下来安抚病人,以自身例子告诉大家,不要急,安心静养,按医嘱吃药,多喝水,症状会慢慢减轻的。
忙了半天,钟志录晚上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休息,床边放着一个小煤火炉,炉子里烧的是纳雍无烟块煤,火力很好,但煤烟气重,硫黄味也大,晚上睡觉前都要抬到屋外去,恐怕炉火产生的煤气,也就是人们常说一氧化碳中毒。听到广播里的通知,钟主席翻爬来往医院走去,路上碰到王文俊,他们都是AB血型的人。两人到了医院一看,AB血型的人只来了四个。这种血型很特殊,据调查统计,AB血型的人不到人群的千分之一。在医院里,钟志录第一个伸出手臂抽血,大家知道他也是轻度中毒者,都劝他缓一缓最后再抽。但他坚持要从自己开始抽血,因为工会主席属矿处级领导干部,他要起带头作用。医生们商量一下,最后决定:四人每人先抽200CC血浆,不夠用再抽。抽完血,大家喝点温盐水,休息一下,打听打听才知道,他们抽血不是为了给食物中毒的人输血,而是刚刚又发生了另外一桩意外事件,危重病人急需手术,急需输血。
职工大面积食物中毒事件发生后,矿山医院收住了一百多名中度中毒患者,一时间床位紧张,上班的人手也不夠,医护人员忙不过来。医院临时决定,紧急通知所有医生护士取消休假休息,全员上岗。内科的护士小张早晨下夜班后,本来要在家里休息两天,得知医院急需人手,就匆匆收拾一下,跑步回医院上班。小张是随父母来黄家山的北方姑娘,今年从卫校毕业分到医院的护士。她上班后,干一行爱一行,只要工作需要,她连续加班,无怨无悔,护理业务也很快得到提升。加上人长得俊,见人就笑,和谁都处得来,深受大家的喜爱。这时,天快黑尽了,路上行人匆匆,有送病人的,有去看病人的,还有接到通知赶来医院上班的。而附近白腻公社的一台老旧拖拉机也急着要赶回家。这台陈旧的东方红拖拉机只有一盏灯,喇叭早就不会响了,开拖拉机的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新手,对拖拉机状况不太熟悉。当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过来时,又正是下坡路,加上刹车制动效果不好,轰的一下冲过来,撞倒正在赶路的护士小张。拖拉机停下来,路上的行人围过来,把小张从车轮下拖出来,小张已经昏迷了。衣服碾破了,腿上脸上都是血。那个开拖拉机的农村小伙子,吓得六神无主,只是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哭。大家动手,一起把小张抬进医院外科抢救室。外科贺医生检查后说,右腿膝盖以上粉碎性骨折,要马上动手术截肢,才能保住性命,但需要准备大量的血浆。小张是AB血型,医院没有这种特殊血液,打电到市医院和血库也说没有这种血液。没办法,只好通过广播寻找AB血型的人来献血救人。
王文俊和钟志录抽完血,稍事休息,离开医院慢慢地往回走,他们谁都不说话,这一天夠累夠烦的了,出了这么多事,事事都是人命关天。突然,右边不远的山垭上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矿山夜空,在黑夜里发出恐怖的吼叫声、爆炸声,滿天火星飞舞,到处人声鼎沸。又怎么啦?王文俊和钟主席毫不犹豫地朝着火光冲过去,后面牵着一串长长的人流。广播喇叭又响起来了:全矿职工家属请注意,九十四工程留守处工棚失火,正在向矿区中心蔓延,凡是在家休息,没有食物中毒的男同志,赶快拿起灭火工貝到球场集中,听从指挥,参加抢险灭火战斗!
九十四工程处从华东地区调来支援西南“三线建设”,他们最早来黄家山承担竖井开拓任务,全处有职工家属一千多人,全部住在黄家山梁子上。所有工棚都是在山上砍来的木条、竹条编成的篱笆墙,再糊上稀泥,盖上油毛毡而成的临时干打垒。屋里的木床一张紧靠一张,有的床还睡两个人。有的就地铺成的大通铺,人和人的距离只有四十多公分,晚上要翻身时,怕影响左右的人,只好悄悄坐起来翻过身,又轻轻地侧身躺下去。那时侯的人们劳累一天倒床就睡着,大多数人睡觉都保持原有姿式到天亮。这种简易工棚冬天不保暖,夏天不透风。滿屋的夜蚊子嗡嗡乱飞,滿屋的汗味、烟味、臭脚丫味混合在一起,其条件之艰苦,可想而知。更难堪的是遇到职工家属临时来探亲,也只好选一间靠墙边的床,拉上白布蚊帐遮挡一下,将就对付着睡。晚上,只要那张床开始有节奏地晃动,滿屋的人都听得见,弄得屋子里的男人们个个烦躁不安,人人想入非非。
九十四工程处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建设大三线的,他们不怕艰苦,日夜苦战,两年多时间基本完成黄家山煤矿建井任务,简易投产后,移交给徐州矿务局接管。现在大部分人员和设备已经撤离矿区,转战到其他地方去了。除了空空如也的工棚,就只有几个老弱病残职工留守。由于工棚长时间没住人,电线老化短路造成火灾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电线背沙袋的赶到失火现场短路,火情突然发生在夜间,火势顺风燃烧,蔓延速度快。加上工棚与工棚之间紧挨着,更容易连着烧。所以,一开始火势就很大,人很难靠近去灭火。加上新建的矿区很多供水设施不配套,距离城市又较远,更谈不上呼叫119了。
当王文俊和钟主席以及动员起来救火的一百多人,提着桶,拿着盆,还有扛拖把的,只见一阵山风刮过来,风挟火势,火助风威,长长的火舌翻腾乱卷,浓浓的黑烟遮天蔽日,还没等人靠近火场,就烤得人脸火辣辣地生痛。根据现场实际情况,矿领导决定:不允许盲目上前灭火,而是要与火场保持二十米距离,以免被火焰火星灼伤。就这样,在人们注视下,整整燃烧了四个多小时,三十四间工棚化为灰烬,留下的只有几堆灰碴,几许黑烟,一阵阵叹息。
拖着疲惫的身体,王文俊和钟主席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脸都懒得洗,脚也不泡了,倒在床上,没有多久就进入了梦乡,太累了。王文俊平时睡眠不好,但今晚却倒头呼呼大睡。梦里恍兮惚兮地来到瑶上水库边,和一块参加学习的男女同学,其中包括当时的政治处副主任的钟志录,大家来到水库边的坝前垂柳下,热烈地讨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在垂柳依依的水库边,看蓝蓝的水中白云倒影,悠悠飘过,一会儿像白鹤展翅,一会儿像金猴舞棍,更像唐僧师徒牵着白龙马过流沙河,正在和千年神龟对话,与如来佛一起诵经。愰惚间,好象看到钟志录抱着两手,站在水库边上,笑得弯下腰。王文俊问道:钟主任,你笑什么?钟主任回答道:我笑你在这水库边上打八卦拳,摔断了左腿腓骨,还是我叫来救护车亲自送你到汪家山矿中心医院治疗。现在还练八卦拳不练?王文俊没回话,他心想,那是过去好几年的事了。一阵凉风吹过来,王文俊转身牵着那个人们称:小不点儿的同学小宋,像鸟儿一样腾空而起,在蓝天下旋转一圈,又伸直双臂跃入波光粼粼的水中。水库的水冰凉,没游几下,脚开始抽筋,他们在水中不断往下沉,胸口被水挤压,憋得难受,出不了气。他们挣扎,他们拼命呼喊:救命,救——命——了——!
咚咚咚的敲门声,把王文俊从梦中惊醒起来,他睁眼看看手表:七点二十一分。他赶紧穿上衣服拉开门,龙宝站在门口大声说:快起来,钟主席煤气中毒死了!
王文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摇摇头问龙宝:你说什么?龙宝一句话也不答,拉着他的手往楼下跑去。钟志录直挺挺地躺在一楼宿舍的床上,刘医生跪在床沿边,双手按压他的胸口,做复苏急救。宿舍门窗全部打开,冷飕飕的凉风穿堂而过,还带着微微的煤气硫磺味。地上散乱着几坨无烟块煤和火钳、撮箕等杂物。无烟煤炉子已经搬到屋外的墙根下,里面还有几块烧成灰色的无烟煤残块,伸手摸摸还有温度。接着,矿办公室的达山兄弟带着一辆面包车开到门口等着。矿党委书记赵金义闻讯赶到现场,询问钟志录煤气中毒的经过。
钟志录夜间从火场回来后,由于过度劳累就倒在床上睡着了,而宿舍里烧着无烟煤的小炉子还在燃烧着,他忘记了把小炉子抬出屋外去。睡梦中,他不断吸进有毒的一氧化碳,虽然心里明白中毒了,但已经无力起身打开门窗,挣扎几下,翻倒下床,睡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昏迷了。早晨六点半钟,他的儿媳上夜班回来,打开门一看,他已经僵硬了。于是,她儿媳紧急敲开隔壁医务所刘医生的门,叫醒龙宝,通知矿调度室,大家才知道钟主席中毒身亡,送到矿山医院抢救都只是走走过程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到医院去,医生的话有权威性。大家七手八脚把钟主席抬上担架再送进面包车里摆放好。王文俊和龙宝、刘医生等一起坐在车里扶着担架,把钟志录送到矿山医院抢救室。贺医生过来先翻翻他的眼皮,看看已经放大的瞳孔,再把脚踝上的动脉切开一个小口,往里加压。一会儿,贺医生摇摇头说:尽力了。
钟志录一米七二个头,浓密的黑发在前额上倒卷着,黑红的脸膛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两片厚嘴唇似笑非笑,是一个做事认真,敢于担当的男子汉。他为人直率,性格倔强,有正义感。临要出事的头一天晚上,他同几个老乡在一起聚餐喝酒,因为一点小事,他同一位老乡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搂脚麻手的得理不让人,有一股不获全胜不收兵的气势。令人难忘的是,他在采煤三区任党支部书记时,有一次他从采煤面上检查回来,路过掘进一区迎头,顺便进去看看。无意中发现当班的顾排长躲在回风巷的洞室里,把矿灯解下来,拆开灯头,把零线和火线搭在一起烧红后,用工作服蒙住脑袋,蹲在洞里面抽烟。他大吃一惊。在煤矿井下这种特殊的环境里,竟敢有人明目张胆地违章违法?他毫不犹豫,猛喝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去,人证物证并获,并将此人送到矿安全科处理。结果,这位江苏籍的老工人被撤销排长职务,降了一级工,停班学习检查一周。他受到局矿的表彰。那位老同志认识到错误后,主动找他道歉,在一来二去的交往中,两人还成了好朋友。干过煤矿的人都知道,煤矿井下最忌讳的就是火源,一点火星可以摧毁一座矿井。按规定距离井口二十米内都不允许有火源的。井口有专人检查,上班人员绝对不许带火带烟入井。也不知道这位顾排长是怎么带烟入井的。只是在他后来的书面检查中知道,他一天要抽两角八分钱一包的香烟两三包,烟瘾发伙起比生病都难受,所以,他想方设法,把烟藏在裤裆底带下井。干活途中,他佯装到各迎头检查工作,都要躲在回风巷的洞室里抽两口,实在抽不了烟,也拿出来一点烟末,在鼻子上闻闻才过瘾。
快过年了,顾师傅要回家探亲,他在菜场上买来一个七八斤重的猪头,拔毛洗净,用一口大铝锅在煤油炉上慢炖着,再买两斤豆腐和蔬菜,两斤白酒和八个馒头,请钟志录去聚聚。两个人坐在职工单身宿舍的小板凳上,围着煤油炉子,从下午四点钟开始,吃到晚上十一点钟。他们边吹边喝边吃,一顿干完猪头豆腐、烧酒和八个馒头,互相说了不少的知心话。老顾回忆那次事情经过说:矿灯是井下矿工的眼睛,闪亮的灯光,在无自然光的井下提供照明,确保矿工的行动和作业安全,也是黑暗中矿工的精神象征,代表着矿工在黑暗中的希望。如果都像我那样做,不但是破坏生产和安全工具,而且有可能引发灾难,更是有损矿工的形象,是违章违法的。至今想起来,还有说不尽的遗憾和羞愧。他举起酒杯对钟志录又说道:谢谢你救我,此次教训,终生难忘。愿后来人引以为诫!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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