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灯火通明的矿山,远看像一座繁星点点的城市。有熙攘的人群和鸣笛而过的汽车,有如虹的铁路桥和飞驰而去的火车。还有高高耸立在工业广场的两座井架,井架上的两颗白炽灯像高悬在夜空中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走进矿山,夜幕下,小街两旁的馆子里坐满了人,有吃饭喝酒划拳的,有吃烙锅唱歌和打扑克牌的,还有一些人坐在电影院门口的老松树下吹散牛的。矿山之夜,一派五光十色的繁华景象。
正九点钟,办公大楼顶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锣鼓声、鞭炮声和哗哗的掌声,给人一种正在开大会的现场感。其实,那是王文俊和广播员小霍早就编辑录制好的录音带。广播员小霍开始广播:全矿职工和家属同志们,年终高产会战进入第二十八天,在全矿职工的努力下,掘进进尺和原煤生产都取得了双丰收。为了夺取高产会战的最后胜利,现在,请矿党委池副书记作高产会战动员讲话。接着,喇叭里再次传出热烈的锣鼓声和鼓掌声。接下来池副书记开始了天天一个样高产动员讲话。池副书记操着一口鲁西北腔调,从全国一派大好形势讲到要多出煤,出好煤,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讲得头头是道,而且一声比一声高,最后,几乎成了战场上的呐喊声。外来人员第一次在夜间九点钟听到这声嘶力竭的讲话声,吓得半晚上睡不着觉;矿上的职工和家属习以为常,每晚都要等池副书记讲话后,才踏踏实实地上床睡觉。
王文俊接到通知,机关人员夜间四点半到副井口集中,到采煤二区参加早班高产会战。调好闹钟,王文俊上床睡觉。十点钟上床到十二点,他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脑海里胡思乱想。一会儿天上,一会儿人间,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床单搓皱了,头都想痛了,还是睁眉鼓眼地望着窗外月明星稀的夜空,尽想那些过去的事。
从瓢井中学毕业回乡,在生产队长王方大叔的帮助下,自己在五龙寨当上民办教师,又在好友项兴荣家借来一堆医学书籍,自学草医草药和中医基础知识,兼着寨子里的赤脚医生。除了教书上课,还上山挖些草药,切好晒干,分类包装好,放了寒假就同被四川人称为王太医的王二爷下四川卖药去。农闲下四川卖草草药是这一带人们的传统习惯,不论男女老少都会,也是一条生财之道。但父亲还是找到区委书记付光汉,直接点名道姓给一个额外招工指标,让自己来到荷城矿务局黄家山煤矿参加工作。这毕竟是正式工作。民办教师虽然每年生产队给一个中等劳动力的工分,每月国家补助十元钱,但总是干一天是一天,不那么稳定。一九七二年的十一月十四日从大定县城出发,坐汽车到贵阳,再从贵阳转火车来到黄家山煤矿报到,矿上给每个新工人发十天的饭菜票,领到半坡油毛毡房住下待分配。住处虽然简陋,但大家都很兴奋,终于有工作了。做梦都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工资科王科长跑到油毛毡房里召集大家开会,宣布上级通知,全国停止招工,大定县长石、瓢井、马场三个区先期来矿的一百零八人,矿上用汽车全部送回原籍,耽误的时间,由生产队补助工分。大家一时惊呆了,你望我,我看你,不知所措。还是几个马场区来的退伍军人有经验,他站出来对王科长说:我们不走,我们抗议,我们要吃饭,我们要上班!接着,在他们的组织下,大家到街上摆地摊,卖衣服鞋袜求生活,并在电杆上挂上一块纸牌,上面写着:生活无钱,降价出售。在寒风凛冽的冬天,在那跑风漏气的半坡油毛毡房里,大家苦熬苦等了四十天,经过多次抗争,矿上才同意把这批人留下。其他还没有来矿的人,都是自己背着行李,问着路来的,不来的也就算了。
这一年,黄家山煤矿在到底招了多少工人,不知道?只知道分下区队时,几十个江苏、山东的职工子弟或亲戚在当地的白腻、冷坝公社办了招工和户口迁移手续,也和我们这批人一起分到区队上班。
叮叮叮的闹钟声,把王文俊唤醒起来。哎,还在半睡半醒之际,时针已经指到凌晨四点。起床吧,睡眠不好这是老毛病了。穿好衣服,王文俊来到食堂喝碗稀饭,吃一个馒头,又来到更衣室换上冰冷的工作服,下井去参加高产会战。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钟,机关下井参加高产会战的男男女女拖着疲惫的身孑来到井口澡堂,换下沾滿煤尘的工作服,去澡堂洗澡就下班了。男澡堂里夜班的那池洗澡水浑浊并有异味,但还热乎着。早班的水池还在冲热汽,水冰凉凉的。女澡堂没有水池都是喷头淋浴,水早已热了,大家进来就开始冲头洗澡。就在此时,只听屋外空中吱吱吱一声尖厉刺耳的怪叫,感觉一个什么怪物从空中府冲下来,屋外地面发出咣当的巨大撞击声,屋子和地皮都跟着抖动起来。紧接着屋外发出哗啦啦的喷水声,细细的毛毛雨水还从窗户缝隙里飘进来。澡堂里的人们顿时傻了眼,你望我,我瞅你,个个呆若木鸡。十几秒钟后,才有一个反应较快的年轻人说:怕是地震哟?又有一个人说:怕是帝国主义甩原子弹?大家的政治觉悟和警惕性都非常高,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澡堂里的水断了,汽停了,男人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纷纷跳进夜班留下的脏水中,打肥皂洗头,洗身子,胡乱擦几下返回更衣室穿衣服。谁也没心思像往日一样去好好洗头、搓背、剪指甲。后面跟着进来的早班工人们也这样冲几下都赶快回到更衣室,穿好衣服出去看个究竟。女澡堂这边麻烦大了。一声巨响把正在洗头的女人们吓得瘫坐在地上,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水停汽断不说,现在大家都脱得一丝不挂,个个冷得全身颤抖,才想起来赶快回更衣室穿衣服。糟糕的是澡堂和更衣室之间有十多米的一段通道紧靠在走廊的过道旁。平日洗完澡就从这里走回换衣室。谁也没注意过道中间有一道密闭的门。这一声震动竟然把门震落下来,空洞洞的门直通外面走廊,走廊上来往的人一眼能看穿里面里的情况。大家刚想抬脚往外走,就看到几个男人背对着门站着,大声武气地讨论什么水管锅炉的事,如果走过去,他们一回头都能看见每个人白嫩的胴体。怎么办?喊又不敢喊,澡堂里又没有电话,更重要的是刚下班又累又饿又冷,再不赶快回更衣室穿上棉衣,肯定要冻感冒!于是,大家只好把目光集中到带队的年轻团委书记脸上,谁让她是领导呢?领导就是要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领导就是服务嘛。团委书记想了想说:要是门边那几个男人不要动,等我们走过去了才转身过来就好了。这不废话吗?听到后有动静他们肯定会回头,他们一旦回头,就会把女人们上下一眼看遍。这时,有人提议说:女人最关键,最怕人看见的是下面,我们将手里的毛巾捂住下面悄悄走过去,即使男人们回头,也看不到害羞之处。又一个声音说:不对,下面虽然关键,但脱光了,大家都一个样,谁也不知道是谁。最怕的是男人们认识脸,知道是谁,日后难以见人。团委书记接过话说道:对,就怕认出脸来知道是谁。于是,书记提议:大家把手中的白毛巾遮住脸,当然要留出缝隙看着路轻轻走出去,下面无所谓,谁也认不出来是谁?但是,书记毕竟是大学毕业刚分来的年轻大姑娘,没有经过男人的世界始终是胆怯的。她刚抬起左脚又缩回来,最后只好说,我们背一段最高指示,坚定我们的决心和斗志吧!她带头哆哆嗦嗦地小声地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后面的小姑娘冻哭起来了。但平时讲惯大话空话的书记还是迈不出这艰难的第一步。关键时刻,只听后面一声吼:干哈呀?再不走要冻死人了!随着话音,一个三十多岁的东北娘儿们冲上来,接着说道:我先来,你们跟在后面,用左手拿毛巾遮住脸,右手扒着肩紧挨着慢慢走出去。不就是个白奶子和光腚子吗?男人们想看就看,看一眼又不会缺角掉边,走!说着,第一个迈步朝外面走去。书记紧挨着那东北娘儿们走时,还不忘回头提醒大家:注意,地板瓷砖上有水,要是踩滑摔倒在地上,那就不只是丢人的事哈。
趁她们悄无声息,胆战心惊地走路之际,回头说说那从天而降的巨响和怪物是怎么回事。更衣室和澡堂下面是工业广场,广场上堆滿各种物资和设备,两边还有两条小轨道来回跑着排矸送料的电机车。中间是高高的主副井架不停地提升原煤到地面,或输送人员材料下井去。右边是大锅炉房,2.0吨蒸发量的卧式燃煤锅炉负责烧热汽供澡堂充热水洗澡,供食堂做饭做菜。今天早班锅炉工冯师傅感冒起不来,让新来的徒弟顶替一下。徒弟还没有经过正规培训,来的时间又短,经验不足。燃煤锅炉烧热后压力异常升高,炉内汽压急剧升高至3.0MPa(约等于30Kgf/cm2)。这台锅炉的正常安全压力在0.7MPa至1.0MPa,(约等于7至10Kgf/Cm2)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台锅炉的安全装置自动泄压阀失效,无法自动泄压。锅炉在巨大的压力下突破极限,轰的一声剧烈爆炸,锅炉整体被炸飞直接冲破屋顶飞到约二三十米高空中,又旋转着坠落下来,重重地落在距锅炉近百米远的澡堂外地面上。而这块地下正好埋设着供汽供水的管道,锅炉砸断水管汽管,使澡堂不能充热供水,食堂无法供热做饭。是一起意外事故。
后勤科袁科长接到调度室的指令后,立即带领几个管道维护工,第一时间来到现场察看并讨论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抢修水管汽管,因此,他们站在走廊上全神员注地讨论修复管道的方案,根本没有注意到走廊上的门被震掉,也没有注意到里面还有人洗澡,还要从门口走过。况且袁科长是背对着走廊门,高大的身板把门挡住,站在外面的几个管道维护工,也没有注意到澡堂里的情况。袁科长同管道工们商量差不多时,感觉身后有异常,他顺墙移开身板。这时,对面站着的那个年轻管道工,突然指着门内大喊一声:有鬼,有妖怪,不,是妖精。说着,朝后一倒,双唇紧闭,脸色铁青,身子不住地颤抖。旁边的人扶住他,袁科长冲上去问:你怎么啦?他手指着门内断断续续地说:我刚才看,看见了鬼。不,是妖怪,不,是妖精!说完竟哈哈哈地笑起来。袁科长在这紧要关头也管不了那么多,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回去休息吧,我们要争分夺秒抢修管道。机电科已经组织突击队开始检修备用锅炉,务必要在明天晚上十二点前恢复澡堂和食堂供汽供水,保证矿上生产生活正常运行。但是,那年轻人真的吓懵了,嘴里开始说胡话。袁科长只好说:真是越忙越见鬼!你们先送他到医院去检查,我另外安排人员抢修。
那年轻人被送到医院后,医生问了经过,再进行检查,最后给他打了镇定针,让他先睡一觉,醒来再观察。晚上醒来,医生慢慢询问开导他,他还是坚持说真的看到妖精,而且和《西游记》上写的,电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医生让他仔细回忆,重新描述一遍。他想了想说:我一抬头看见屋内一排白生生的,会移动的墙。再仔细看墙头上挂着清一色的白毛巾,中间吊一串白色的大葡萄,后面像光腚一样圆滚滚的肉团,再下面是会走动的象人的腿和脚,恐怖极了,比电影里的妖怪,不,妖精还要吓人。
再说机关女工们从澡堂紧挨着走过那一段通道回到更衣室里,个个冷得哆哆嗦嗦,伸手拿衣服,手指都是僵硬的。有一个女的还哭起来,边哭边说,她看见门口的人都看了自己的身子,大丢人了。她这一说,其他几个女的也跟着哭起来。团委书记批评道:看见又怎么啦?天下的男人和女人谁不是挂着一块遮羞布,脱掉都一个样?天生的,父母给的。你们知道西方人体艺术表演吗?说白了,就是看那三点一线,人家还觉得光彩呢!东北娘儿们大吼一声:干哈呀!尽扯些没用的,自己埋汰自己,快穿好衣服吃饭去,快饿死了!
机关参加高产会战的人们来到食堂准备吃中午饭。但食堂也断汽停水了。上中班的人和地面上班的人,把前面做好的饭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饭菜半生不熟的。大家只好到路边小饭馆去吃饭,反正在哪里吃饭都要花钱,只是多点少点罢了。可是黑心的商家知道食堂停水断汽,早班下来的人都只有在路边摊位和馆子里吃饭,认为赚钱的机会来了。原来两角钱一碗麻婆豆腐,现在翻一倍要四角钱;一角五分一碗的酸菜豆汤现在要三角,每一种菜和饭都翻一翻。没有办法,大家只好忍气吞声将就吃,再贵也只吃一顿,到不了那里去。但有的馆子价格翻一倍,数量却只有原来的一半,这叫吃饭的人实在难以咽下去。
机关的人吃完要走了,采煤掘进一线下班的工人也陆续来到馆子或路边摊位上吃饭。由于后来夜班的澡堂水实在太脏,已经呈黏糊状了,工人们只好用黑手搓搓脸,直接赶到食堂门口的馆子里排队等候吃饭,脸上手上都还是黑乎乎的。衣服还是井下干活的工装,有的已经破烂不堪。说句不恰当的话,像一群破衣烂衫的叫花子。只有眼珠黑亮而显得疲惫,嘴唇和舌头还是红红的,不仔细看,多年的老朋友对面站着都不认识。龙宝带着一帮人走进最大的那家馆子,煤海酒楼。馆子人多没有凳子坐,大家就随便坐在地上。在等候吃饭的过程中,有人头靠着墙响起呼噜声。老板烦,其他人也跟着烦。馆子里有两个年轻男人和两个女人,打扮得花里胡哨坐在板凳上,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一人坐一条板凳,目空一切,旁若无人。男的大卷头,小裤脚,尖搓搓的黑皮鞋;女的红头发蓝眼睛绿指甲,嘴里还叼着烟,并让烟气有意地从鼻孔里飘出来,在空中形成烟圈,一副不屑一顾的高傲样子。
龙宝块头大,个头高,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他带着张铁蛋、陈少全、小戛猫等人走进煤海酒楼。他和老板很熟,一进门就喊道:罗二哥,有什么好酒好菜赶快端上来,龙大爷今天真的饿了!罗老板忙得一头汗,他边擦汗边回道:龙宝哥,你的前面还排得有七八个人呢,稍等一会。龙宝边同罗老板说话,边一屁股坐到眼前的空板凳上,板凳的另一头坐着那个红头发,绿指甲,抽着烟,跷着腿的女人。她惊叫一声,说道:这是我坐的板凳,哪个让你坐啦?龙宝没说话,只是用右手指抠抠落滿煤尘的头发,又抠抠鼻孔,挖出一指甲黑灰,嘿嘿地笑一声,露出那苞谷嘴里的上下两排白牙。那女人见他一副黑不溜秋又无所谓的样子,顿时大骂起来:你个黑鬼,挖煤二哥,又脏又臭,还敢和我坐一条凳子,烦死人啦。旁边那个时髦的男人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手指着龙宝的额头,差一点就戳到额头上。大喝一声:滚!黑鬼!龙宝又饿又渴,心中正好有股无名的怒火没地方发泄,只见他猛地站起来,叭的一拳头砸在饭桌上,把饭桌上茶杯碗筷震跳起来又落到地上,响起一片碎瓷声。龙宝伸手一把扭住那人的手指,使劲往下一别,那人连声喊叫:妈哟,妈哟!龙宝用另一只手捏成拳头,一下子顶住那人的额头,怒喝道:老子们的脸是黑的,但心是红的!信不信老子今天划开给你看!说着,转身冲进厨房,抢过老罗手中的菜刀,一把撕开胸前的衣服,��露出黑黝黝的一块一块的健壮胸肌,做出要划开胸膛的姿势式。那人吓得瘫坐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龙宝,不敢答话。另外的几个红男绿女盯着龙宝手中的菜刀,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时,平时说话温和幽默,遇事敢拼命的张铁蛋从门外捡起起一把铁铲子,一步冲进屋来,照着那人的脑袋,唿的一下子劈过去,还是身后的陈少全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拽住他的手,铲子才没有劈在那人的头上。罗老板在厨房看见眼前的阵势,慌忙跑出来挡在那几个人面前说:龙大爷,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就算了嘛,他们是我家远道而来的亲戚,不懂这里的规矩。算了,算了,凡是今天进我煤海酒楼的矿工弟兄们,一律免费,大家尽管放开肚皮吃。说话间,那两男两女一声不吭地溜走了。龙宝回头对罗老板一笑,说道:对了,这才是弟兄们的样子嘛。你们来这里做生意虽说也不容易,但都是在赚我们挖煤二哥的这几个血汗钱。你知道吗,我们凌晨四点钟就下井到现在才上来,容易吗?
不大一会儿,饭菜摆上桌,大家开始吃饭。饿极了,大家都是狼吞虎咽地埋头苦干。龙宝突然停住筷子,朝里屋喊一声:罗二哥,把你家龙场苞谷酒抬出来。又回头对大家说:今天我请客,放平肚皮整!他边说边倒出一碗苞谷烧酒,端起来一仰头,咕咚咕咚几下全灌进喉咙里,然后大叫一声:痛快!其他人也照样倒上酒,举起碗一口倒下去,跟着喊道:他妈的,真痛快!
吃完饭,龙宝带着大家离开煤海酒楼。临走,他告诉罗老板说:今天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没有带钱,记好账,明天我来结。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