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春的林海松涛还在耳畔萦回,车轮已载着我们驶向齐齐哈尔。窗外,北国田野在暮色中流转,风尘未及轻拂,心已飞向那丹砂点额的仙客—— 为扎龙湿地的晨雾芦雪,为一场跨越千里的寻鹤之约。
“不知此番能否得见鹤舞云天?” 妻子指尖摩挲着手机屏上丹顶鹤展翼的剪影,眸底漾着碎光似的期待。我望向窗外渐远的田垄,温声应道:“听说扎龙的鹤通着天地灵气,说不定会为我们这些远来的寻梦者,一展仙姿呢。” 列车铿锵,碾过历史的烟尘与工业的印记,满厢向往如潮,涌向那座以鹤为魂的城。
窗外黄绿交替,扎龙湿地秘境初显。三十余里路,像是踏着云絮从尘嚣步入澄明,心也跟着清透起来,不染半分俗扰。刚踏下车程,细雨已斜斜织成帘幕,携着湿地特有的清润水汽扑面而来,凉意浸着草木的芬芳。
“这雨来得巧哩,把芦苇洗得翠生生的,亮得晃眼。” 司机师傅笑着闲谈,“我在这儿守鹤二十年,雨中扎龙,别有一番味道,只是恐怕看不到鹤飞了。”
随人流向湿地深处行去,无边芦苇荡如青绿长卷铺展至天际,雨打苇叶的簌簌声,像天地间最轻柔的私语。自1987 年成为中国首个丹顶鹤自然保护区,到 1992 年载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 —— 这些沉甸甸的殊荣,在踏入这片绿意的刹那,尽数化作触手可及的湿润生机。妻子轻拨眼前芦秆,串串晶露滚落,溅起细碎的水花:“这儿的空气净得像滤过似的,连呼吸都带着草木的清甜。”
同行的长者忽然抬手示意:“前头有几只新放归的亚成鹤,怕生,咱们轻着点走。” 穿过密匝的芦丛,眼前豁然开朗 —— 一湾澄澈水域静卧其间,数只丹顶鹤正悠然踱步浅滩。素羽似初霁新雪,洁无纤尘;墨翎若淡墨挥毫,雅韵天成;额间那抹丹砂,竟在蒙蒙雨雾里,燃着一簇灼灼的光。
“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客……” 妻子压低声音赞叹,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一只成年鹤曲颈理羽,长颈弯出流畅的诗行;旁侧两只幼鹤相依而立,顶丹尚染着浅浅绯色,不时交颈摩挲,亲昵得惹人怜爱。
“如今全球野生丹顶鹤只剩两千余只,咱扎龙就护着四百多只呢。” 长者低声说道,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自豪,“每到三月,它们从江苏盐城北归,驮着江南的暖意飞越千山万水;十月便携着雏鸟南徙,这翅膀底下,藏着的是生命最倔强的韧性。” 凝望雨雾中静立的白鹤,忽然觉得它们的足迹所至,岂止湿地浅滩,更是穿越四季的生命长诗。
雨脚渐密,我们撑伞伫立观景台,静候鹤舞九霄的盛景。妻子踮着脚眺望,肩头已染上雨痕:“它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肯飞呀?” 长者摇首轻笑:“仙禽金贵着哩,湿了羽毛就不爱飞了,雨天里多半是静立着。” 他指向不远处,“你瞧它羽衣微收,正是怕雨的模样。”
我们静立雨中,看白鹤时而俯首啄食浅滩的鱼虾,时而昂首凝望漫天雨雾。鹤唳穿雨而来,空远如天外梵音,清越得涤荡心魂。妻子举机留影时,恰有一只鹤猛然仰首,丹顶在雨雾中明灭不定,宛若跳动的星火。“虽没见着它们展翅,能这样静静望着,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语中虽带几分微憾,更多的却是沉醉。
日近中午,下一程的邀约催着启程。踏着湿滑的木栈道徐行,裤脚沾染了芦丛的清露,每一步都伴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湿地在耳畔低低作别。
“可惜还是没看着鹤舞啊。” 归程车上,妻子指尖点着手机屏,语气里带着点怅然。窗外雨幕滂沱,芦荡在雾中渐次模糊,只剩一片朦胧的青。我温声笑应:“这许是造化的巧思呢。雨里的鹤,是流动的水墨丹青;若是舞得热闹,反倒少了这份清寂的韵味。” 她低头沉思片刻,颔首笑道:“是啊,有些相逢本就不必求全,留白之处,才最耐人寻味。”
雨珠叩击车窗,汇作细细涓流。恍惚间,芦丛中那些素白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羽缀清露,丹映天光,曲颈如诗。长者曾说,来年三月,它们必准时北归,携着江南的温润水汽,再返此间生息繁衍。
忆起昔时所见影像:丹顶鹤展翼凌霄,翅痕如写在苍穹的诗行,遒劲而洒脱。或许这场雨中之遇,本是恰到好处的缘分—— 正因未睹翔姿,扎龙的雨、芦苇的香、鹤的仙骨,才更深地铭刻在心间,成了不可复制的念想。
妻子倚窗轻语:“等咱家孙女长大,咱们再来好不好?择个晴和之日,定能得见鹤舞碧空。” 我望着窗外流转的北国风光,握紧了手中的苇叶,那上面还凝着湿地的清润气息,仿佛藏着一整个雨天的灵韵。
其实,鹤之美,何止于振翅凌霄的刹那。它是雨雾中静立的幽芳,是素羽墨翎间的东方风骨,是扎龙写给苍穹的无言诗章。而那未竟的鹤舞,恰似诗中的留白,让每一次追忆都余韵绵长。
期待余生有机会再圆这场跨越烟雨的鹤舞之约。
作者简介:巴人,字由撰稿人,居四川。
(编辑审核:任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