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老哈河水长又长

巴人
2025-10-31
来源:西南文学网


老哈河水长又长。

流淌的不只是河水,更是一部辽西走廊摊开的编年史。

站在七老图山光头山下回望—— 源头藏在海拔 1490 米的林莽里。从燕山深处牵出,向东北蜿蜒。清浅水纹烙进厚土,养育两岸稻粟,也养育着华夏文明多元一体的根脉。

晨露凝在松针上,滴进泉眼;枯叶下的细流,贴着草根钻出来。慢慢聚成溪,刚没过脚踝,凉得透骨。

从河北平泉启程,往东北方走。钻进内蒙古赤峰地界,过宁城、喀喇沁旗、元宝山区、敖汉,在翁牛特旗与西拉沐沦河相拥,汇成西辽河的壮阔。再往东,西辽河在辽宁昌图与东辽河汇成辽河干流,奔海而去。

四百多公里长的河道里,沉淀着七千年红山文明的基因。

《水经注》写“乌候秦水,出塞外,南入塞”—— 六个字,是史笔钤下的朱砂印,冷硬,却把它的坐标刻进典籍。蒙古牧人叫它 “老哈木伦”,是对母亲河最朴素的亲昵。

“老哈” 是契丹语的魂,是 “铁”。

马背民族把魂魄熔进河脉:韧能系日,厚可载天。

站在河岸远眺,老哈河像淬过月光的吴钩。

那些深褐色沟纹,原是农耕与游牧的界—— 河水漫过,硬土软了,燥风润了,界也成了暖的。

岸上杨树,虬枝擎空,静了千年。

树下残碑半埋在草里,“辽仪坤州界” 几个字隐约能辨。河是横卧的岁月,以谦卑的弧承着光阴;树是站立的史笔,把兴衰刻进年轮;巢是悬空的烟火,在日升月落里织着生息。

老哈河的臂弯里,藏着华夏文明最早的曙光。

翁牛特旗的黄土,曾捧出红山玉龙。龙蜷着,呈《周易》里“潜龙勿用”之姿,又似新月初醒的弧。玉色是晨露吻过的润青,指尖碰上去,凉意里渗着红山先民的掌心温度。

这玉龙,把中华文明史往前推了五千年,也应了苏秉琦先生的“满天星斗说”—— 老哈河流域,是那片星空里最亮的天枢。

洪荒时代,老哈河流域播下文明的火种。

兴隆洼先民搭半地穴房,用石器垦土;赵宝沟人在陶器上画鸟兽纹,把对自然的恭敬刻进泥胎;红山人琢玉石,把龙的雏形刻进文明的基因;夏家店时,青铜器开始发亮,鼎纹里藏着礼制的萌芽。

八种以赤峰为名的史前文化,如河岸烽燧,一茬接一茬,点亮辽西的文明走廊。

走在河滩上,每一步都踩在文明的断层上。

脚下的沙,或许被契丹马蹄带过,从草原这头到那头;捡的碎陶片,或许是红山人的碗底,内壁还留着煮奶的印痕;踢到的卵石,或许是游牧民族的磨石,表面还嵌着细密的磨印。

红山的历史密码,在晨光里醒了,把沉睡的古老文明,一点一点呈现给世人。

《辽史・地理志》里有段神话,给这条河注入了更热的血。

“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

土河是老哈河,潢河是西拉沐沦河。

这场“白马青牛” 的相遇,不是神话 —— 是契丹八部的根脉。后来耶律阿保机攥住这根,拧成绳,锻出辽王朝,雄踞草原二百载。

老哈河见证了全程。

从部落联盟的篝火旁,萨满敲鼓唱祷词;到辽王朝“因俗而治”,南衙管汉人的农耕,北衙管契丹的游牧;从马背上的箭啸破长空,骑士带弯刀驰草原;到辽中京市集里人声沸,商旅背货来来往往。

《契丹国志》写“南衙主汉儿司,北衙主契丹事”—— 这二元治理的智慧,让游牧的豪放与农耕的精细,在这里握手。

汉人的织机织丝绸,契丹人的针绣狼图腾;汉人的儒典在学堂朗读,契丹人的萨满经卷在帐篷默诵;汉人的饺子在锅里翻滚,契丹人的手把肉在火上飘香。

辽中京遗址,夯土台基还在风中坚立,大明塔站在遗址中央。

断了角,缺了边,却还撑着当年的恢宏。

千年风蚀,塔砖上的字早漫成烟,塔铃却还在塞外长风里颤。每一声轻响,都在说当年的繁盛。

驼队载茶叶、瓷器过,蹄子踏土路,脚印深得藏着路的悠长;丝绸与皮毛在集市相遇,商人用汉话、契丹话讨价;使者骑快马带国书出发,“相望于道” 的身影,把疆域的辽阔写在大地上。

南宋范成大在《揽辔录》里写“胡汉杂处,车马填咽”—— 这几个字,与塔铃的响隔空应,给这段文明交融的历史,留了最鲜活的注脚。

风中飘来《诺恩吉雅》,让地理的河嬗变成情感的河:

“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美丽善良的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

这旋律,仿佛契丹猎手箭囊里的雕翎,穿越时空仍带着破风之声。元人周伯琦在《扈从北行记》中记载:“漠北歌谣,多苍凉悲亢之音”,恰为此曲作注。

歌里的姑娘,发间绕着河风的软,衣襟染着水草的翠,眼波映着马群的影。可她终究要乘勒勒车,踏碎月光走往未知的遥远—— 像王维写的 “征蓬出汉塞”,却比蓬草更懂思念的重量。

这歌的真正主角,是游牧民族基因里的“远方”。

《辽史》记“契丹旧俗,其富以马,其强以兵。纵马于野,驰兵于民”—— 这流动的活法,让远方不是终点,是起点。

三十六段歌词,像三十六卷草原《离骚》:以河水喻别情的长,以孤雁写征途的远,以野花叹芳华的短。每段末句“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都是射向心的箭镞。

顺着这调子往回走,就能看见老哈河的水,看见勒勒车的影子,看见故乡的模样。

我曾在科尔沁草原的蒙古包里,听一个蒙古汉子唱《诺恩吉雅》。

他穿蓝蒙古袍,腰带勒得紧,手里端着马奶酒。开口调子不高,像老哈河的水,慢慢漫进心里。唱到“出嫁到遥远的地方”,他顿了顿,泪珠滚下来,砸在酒碗里,溅起的涟漪,像河风拂过水面。

泪光里,他的血液慢慢热起来:为“远方” 二字,那是祖辈们走了千年的路;为蒙古语里 “岸” 的意象,那是老哈河边能歇脚的地方;也为那些说不明、却能实实在在感知的民族共情 —— 不管走多远,只要听见这调子,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老哈河的壮美,不在喧嚣的奔腾里,只在寂静里藏着力量。

在这里草按季节长,水按规律流,鸟按习性飞,一切都慢下来,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与淡泊。慢下来,就能听见风的话,看见水的字,读懂旷野的心事。

深秋,我又一次拜谒老哈河,是在离大明塔不远的一片河滩上。

斜阳把最后一缕光洒在河面上,水就成了流动的鎏金—— 一波一波的,晃得人眼睛软。田野浸在暖光里,玉米秆挺着金戈似的,叶子黄了,却还站得直;谷穗垂着,像谦卑的老者,穗子上的玉米粒饱满得要撑破壳,在光里泛着亮。这光景,恰似《诗经》里 “彼黍离离” 的北疆注脚 —— 只是这里没有 “黍离之悲”,只有丰收的踏实。

落叶铺在河滩上,成了金毯。每一片叶子都拓着阳光的印鉴:杨树叶是心形的,黄得透亮;榆树叶是卵形的,边缘带着细齿;柳树叶是细长的,像姑娘的眉毛。踩在上面,“咔嚓” 响,那声音里藏着秋的脆生。

一群鸿雁从破空而来,翅膀“呼扇” 着,划破空气的声音在旷野里传得远。它们排着人字形,往南飞,翅尖偶尔碰到河面,溅起小小的水花。鸿雁往南飞,伊水向东流,各自走着各自的路,却在这一刻,美得让人不敢说话。

远处田埂上,农人在收割最后一茬谷子。

他弯着腰,镰刀“唰唰” 响,谷子秆倒在身后,摆得齐整。阳光把他的影拉得长,叠在田埂上,像幅厚的剪影。

河深处,水声“泠泠” ,像有人弹古琴 —— 不是激昂的《广陵散》,是舒缓的《平沙落雁》。这声穿过原野,与林间鸟语虫鸣融在一起,成了寂静里最顺,也最暖的和声。听着,心里的燥气慢慢散了。

老哈河真正的伟大,不在于其长度,也不是其宽度,而是她像一部铁色的史卷—— 不仅装着山河的情怀,更装着文明的火种。

河水裹挟的不只是泥沙,还有辽西走廊的历史密码:从红山先民把玉龙捧出地平线,让文明有了最初的模样;到契丹人把草原文明织进中华的锦绣,成就了华夏文明的多元一体;直到今天,它仍以沉默的流淌,守护着文明的记忆,把过去的故事,说给未来听。

俯身,指尖碰河面的刹那,就能听见历史的响。

那是红山玉龙的低语,说着文明的起源;是契丹马蹄的“嗒嗒” 声,说着王朝的辉煌;是《诺恩吉雅》的旋律,说着乡愁的绵长;更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深沉脉动,在这片辽阔的原野上,永不落幕。

这就是老哈河——

一条沉默的河,

一条有魂的河。


作者简介:巴人,自由撰稿人。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西南文学网》签约作家,曾为中国黄金报特约记者,迄今有数百篇诗歌、散文作品在《诗选刊》《星星》《中国黄金报》《四川日报》《达州日报》《达州晚报》等媒体发表,著有自选诗集《尘与雪》,有诗歌、散文作品多次获奖。

(编辑审核:任朝政)


阅读5
分享
下一篇:这是最后一篇
上一篇:这是第一篇
写下您的评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