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从今夜别,月是故乡明”。故乡的那座老宅,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是生我养我的胞衣之地。今年的清明节前夕我请假回乡扫墓,又回到了这座离别了四十年的宅子。
在天井里,我久久徘徊。
这座老宅叫爵牌院,人称爵牌院子,在湘中高平古镇川龙边村颇有名声。修建这座宅院的先人肯定是个有身份的角色,对屋基的选址很讲究风水——修筑在山势平缓龙脉悠长的人字型山坡下,坐东朝西,阳光充足;山前是阡陌田畴,有小河从中穿过,视野开阔。宅院虽然不大却很精巧。屋顶,由瓦片砌成的屋脊两头翘起,大有凌空欲飞之状;屋脊正中所嵌的那块硕大的青花瓷盘,有如巨眼一般俯视着人世沧桑。房舍共5扇,中间是宽敞明亮的厅屋(即客厅),正面神龛供奉祖宗牌位和几尊不知名的木雕菩萨,两边板壁下设有又长又阔的“春凳”。厅屋是几家住户办红白喜事的公用场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两年多时间这里曾开办过公共食堂,全生产队大大小小近八十口子每天在这里吃“大锅饭”,享受欢乐的集体生活,确实热闹过一阵子。厅屋两边是厢房、灶屋;前有四方天井,全是宽窄一致的石板铺成,四周有水沟承接雨水并从暗沟流出;天井前则是高一丈余的石柱石顶朝门,可容轿舆进入;一个人高的粉墙将院子两头的偏厦连结起来;朝门口有拴马的石桩。宅院的佈局和气派,足以暗示出他往昔有过一段尊荣。不过宅院建于何朝何代、那块朝廷颁发的爵牌是长是短,谁也不清楚,谁也没见过,他的子孙确确实实未得到什么荫庇。
这所不大的院落容纳了聂、周两姓七户50余口。白天,谁家灶屋生火做饭炒菜、油烟、香味瞬间弥漫各家;如果烧的是未干的柴薪,大家都得陪着挨烟呛了;晚上,谁家使用便桶或放个响屁,邻居们也听得真真切切。所以,这所宅院足以称得上是个人窝窝。
解放前,宅子的住户都是佃户,给财主扛长工糊口。解放后土改,几家住户全都划为贫农,分地主的浮财时各家各户分得了一些粮食、抱回了一些衣物、扛回一些桌椅板凳一类的物品,但分地主的大瓦房却异口同声说不要,不知是不是故土难移的缘故,大家还是宁愿挤住在这所打屁转不得弯的宅院里。从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前的三十多年间,七户人家有六户缺粮,年年要向国家伸手,盼望“返销粮”早点下来。其中,我家和周家“九癞皮”每年少粮达六、七个月——过了元宵,仓里就见底了。父亲去世早,母亲为了把我们兄弟姊妹5个盘大吃尽了苦头,家里经常处于无米下锅的状态,有时为了向人家借得一升米、几斤红薯干讲尽了好话,实在借不到时就上山挖野菜、采蘑菇、摘野果。有一次母亲用榨过粉的蕨根渣做粑粑,全家吃了都发生严重便秘。因为家庭贫困,我高中只读了半年多就辍学了。“九癞皮”一家九口靠他一个劳动力挣工分供养,日子过得也很艰难。他手脚麻利,吃得苦,深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之道,白天出工,晚上半夜过后就背着篮子、镰刀出了门……邻居听到院子里狗一叫,都晓得他“搞事”去了,没有谁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宅院里仅有一家富户——我的一位堂兄,他担任大队干部兼生产队会计,一年四季鞋脚手袜,双手不沾阳春水,凭着脑子灵光,会算计,在生产队挣的工分最多、从大队也得到一份不菲的收入。家里粮食吃不完,仓里装不下,他以粮生粮,以粮下崽——放贷:春天借他一斤稻谷秋天要还两斤,借他一斤荞麦或红薯干秋天还的是两斤大米。求借者一般都在等米下锅,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吃了亏打落牙齿肚里吞。癟鼻子没间隔,宅子里的住户都向他借过粮,相邻生产队也有不少人向他借过谷米。这位兄长也因此富甲一方,在地方上威风十足,讲话大气。大家也不敢惹他,唯侧目而已。
俗话说:富帮富,穷帮穷。在困难的年月里,宅子里的几家穷户倒出奇地相顾,能帮忙的互相帮忙。傍晚大家干活回来煮上一锅“山珍”蘑菇当顿,忘不了给隔壁送上一碗;冬天落雪下雨,天气寒冷,谁家生树蔸火取暖,大家会不请自去……邻居们没有谁看不起谁。
在这所老宅里,我从呱呱落地到出外谋生,整整生活了十七年。
孩提时,我和小伙伴们在宅院里玩过“过家家”、躲猫猫、岩鹰抓小鸡;一遍遍传唱古老童谣“月光光,海光光,跌到河水里洗衣裳”“什么叫?楼上坛子鼓泡叫;泥鳅鼓泡怎么不叫?泥巴里的;泥巴里的蛤蟆怎么又叫?口大些;簸箕口那么大怎么不叫?竹子做的……”虽然肚子经常不饱,却快活无忧,少年不知愁滋味。
少年时代,我们学会了劳动,懂得了人世间的艰辛。从五六岁开始,就给家里帮忙扯猪草、放牛;上山割草、砍柴;读初中时寒暑假参加生产队做活路挣工分。为了筹到买文具、煤油的钱,我和小伙伴下河捞鱼虾,到稻田放抓泥鳅的“倒须笼”常常碰到水蛇攻击而吓得落荒而逃。一天早上放牛时看到学校旁边公家鱼塘的鱼缺氧浮头,为了抓几条鱼去换钱,我们几个下塘一阵乱搅,结果泥水上翻,一塘鲢鱼全都死翘翘……事后挨了大人一顿打。
在生活艰难的年代我和小伙伴们结下的真挚友谊至今难忘:在野地采小竹笋,谁采多采小都是平分;三月里山上苞熟了,谁摘到了不忘为小伙伴留一捧回去:夏天从山边薅回“胡鸭子”树叶,大家一起动手打成绿荫荫的“豆腐”共享……大家约定:长大后谁呷了“皇粮”,不能忘记今天。
几十年来,我对家乡这片故土充满感激和眷恋之情,因为正是那段煎熬磨炼了我的意志。17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先后当过兵、中学教师、报纸编辑、矿务局党办秘书、煤矿党总支书记、集团公司纪委书记。我时时提醒自己:我是从这座宅子里走出来的农家子弟,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本。“努力工作,多为人民做好事”是我不变的情怀。
伫立在空寂的天井里,只见遍地鸟类、鼠屎和丢弃的破烂。由于无人居住,又没进行过修葺,厅屋的好几根木柱已经倾斜了,板壁也破损了多处,屋顶已经漏光。我不暗有些失落。邻居们到哪居住了呢?他们日子过得怎么样?他们粮食够吃吗?我的心里有许多疑团。
陪同我的侄儿给我释疑:你们当年过的日子翻过一页了。他领我到新修的大街走走——原来邻居们都到马路两边相挨修建了新屋,一色的两三层小洋楼。屋前花圃里鲜花盛开,庭院里停着小车、摩托,客厅里摆着沙发,墙上挂着平板电视机。我特意去“九癞皮”家去看了看。他正好在家,八十多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我问他生活怎样,他说,好哇!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了。六个儿子在广东、福建打工做生意,都成了家,都在马路边盖了新房;三个女儿都出了嫁,也在外省开店。他领我到厨房看了看,用的是自来水,烧的是液化气,跟城市生活没有差别。我问他观冲垅里的那几亩田还耕种吗?他笑答:我还动得,还种得的。那几亩田只种一季,工夫也不多。现在种田也不像以前那样辛苦了,犁耙工夫都是拖拉机,只要莳下秧,看看水了,杀虫是无人机,打禾是收割机。家家如此呢!当我问他粮食够不够吃时他大笑:家家粮食吃不完呢!现在种一季稻子够吃两三年,吃不完就喂猪,喂鸡公鸭婆。谈起爵牌院邻居们过去缺粮向人借贷的那些往事,他说,好比做了一个梦。如今穷鬼送走了,国家总想着农民,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甜。
晚上,就住在侄儿家里。侄儿二十年不到盖了两次新房,现在住的这座房子是前年修的,上下三层共400多个平方,各层都有厨房、卫生间,装修简约,又漂亮又适用。
我想,爵牌院确实老了,无可挽回的衰败了,也许过不了几年会倒塌,宅名也将淡出人们的记忆之中。但这不是进步吗?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马路边那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还有一处处正在忙碌的建房工地,昭示着这所老宅的子孙们已摆脱贫穷的束缚,紧跟时代的步伐,用勤劳的双手和睿智的头脑不断创造美好的家园。
老宅,承托着我的乡愁。
作者简介:聂昭棣,籍贯湖南隆回,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教育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高级政工师,退伍军人,报社编辑、记者。著有散文集《金沙江的回忆》,纪实文学《下里巴人》《讲坛春秋》《牂牁江畔的博弈》等作品。
(编辑审核:陈友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