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塘是我们老家二十三口池塘中最大的鱼塘,她储存着乡亲们一代又一代的记忆,盈满了思念、落寞与希望。
每次回老家,总是情不自禁地与孩子们绕大塘转转,尽管一圈游来,夏天,孩子们不是被茅草、荆棘划伤脚,就是被隐蔽在草丛中的蚊子、臭虫有意无意地送了几个“红包”。冬天游玩稍稍好点,除了塘基高低不平,宽窄不一,崩的崩、垮的垮而外,少了刺人的荆棘与绊脚的杂草。看着孩子们红肿的脚,或被摔的印记,母亲总是心痛不已,并埋怨道 :“呷多哩,村里面的人都不去走动了,没事何不在家坐着,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个塘么。”还好 ,尽管脚上红肿了,孩子们却无怨言,每次只要我去,总是屁颠屁颠地紧跟,因为他们都想听我摆曾经的糗事、往事与锁事。
绕大塘转圈,话题自然离不开大塘。我们组的大塘虽说在团山镇、建龙村不是最大的,但对于刘家组来说,她却是最大最有故事的,曾经的她最热闹、最明媚、最温婉、最多情。大塘满水时有六七亩水域,干塘见底时也有四亩宽。她共有三个进水口,成“品”字型,涨春雨时,村民都会用杂草、石头混合着田里泥巴将山涧春水挡入池塘,好让大塘早日储满生产、生活之水。当水满塘匙口时,又及时将“品”字型并着的两基的隐患,所以这个“度”与“量”大家都需默守,即便放塘养鱼人恨不得多储点水,路过的村民也会“多管闲事”地扒开塘匙口。
大塘的塘眼开得很讲究,既充分考虑了储水与放水关系,同时还考虑了灌溉与养鱼这对矛盾关系。中塘眼离塘匙口垂直距离约两尺,低塘眼离中塘眼又是两尺,低塘眼距塘底三尺左右,四个塘眼错开面向其灌溉的农田。当农田需要放水时,都是从高到低,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就成了蜿蜒绵长的火龙。二龙相应,直到两队田满塘满,传递信息,停止放水,守水人才互相招呼回家。
大塘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白天,三个码头人来来往往,有忙着洗洗涮涮的主妇;有忙着挑水家用的大人孩子;有忙着放草养鱼的主人;也有忙着嬉戏玩闹的细伢子细妹子。那时,沿大塘而建的住家有二十多户,大家的生活用水、洗洗涮涮均来自大塘。未曾问起,不知是先有大塘,还是先有老屋,或同时修建,但依水而居是先民古朴而自然的生存智慧。
夏天的大塘,除了码头的热闹,整个池塘都充满了生机。夕阳西下,大塘便成了天然浴场,三个五个,背过女性眼,光着身子 ,扑通扑通,刹那间钻入水中,一个闷子、一个猛子,不同方位露出头,得意地招呼着,有的脸朝上,平躺水面逍遥自在;有的“狗刨屎”手忙脚乱;有的侧着身子,只手划水;有的两脚踩水,双手拍水,像企鹅觅食;有的扶着水牛背,与牛一同游泳。而女孩子只能在码头边,浅岸边玩玩水。夏天的大塘,水里岸边充满了笑声、打闹声、嬉戏声。
秋天的大塘不仅保存着夏天的热闹,还多了两项活动,捞鱼的孩子与摸田螺的人们。那时,卖干田螺肉是村里人一项不可多得的收入,所以每口鱼塘都有摸田螺人的身影。摸田螺就像采蘑菇、扯竹笋,诚如“千人菇子万人笋”,你去我又来,一波一波。摸田螺也是一种古老的谋生手段,诚如古老的邵东民歌《乡里妹子进城》所描绘,“乡里妹子进城来,乡里妹子冇穿孩(鞋),何不嫁到我城里来,上穿旗袍下穿 (鞋)。城里伢子莫笑我,我打呷 (赤) 脚好得多,上山能挑百斤担,下水能捡水田螺。”而吃苦耐劳,不慕虚荣,靠勤劳的双手创造幸福生活正是乡亲们一贯的修为。
冬天相对平静,大家都盼着年关,养鱼人盼着鱼肥网网有、网网多,其余人盼着大塘放水干塘。干塘,又是一道抹不去的景致。水浅了,田螺是要捡的;水浅了,各自找寻沉落的鱼筝。最主要的还是干塘捉鱼。冬天,红红的太阳,冷冷的泥水,村民们早已准备好小桶、盆、虾罐、撮箕。单衣单裤,裤脚已挽至大腿,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冲进中心地带,年龄小的、胆子小就在外围捉点小鱼小虾;胆子大的,禁得住吼的,就第一时间靠近草网,在警告声中,在“打泥巴”的吓唬中,不顾一切,眼疾手快,直插草网,大鱼小鱼一起抓;脸皮薄的,将碰巧的漏网之鱼悄悄踩入脚底,然后以采着鱼的脚为圆点,在周围不慌不忙的捉小鱼小虾,捡田螺蚌壳,等大家基本离开时,才将脚底泥鱼捉起,然后不声不响,悄然离开。塘干了,过不了几天,算着天气晴好,生产队便及时组织洗塘泥,夯实塘基,这又要热闹两三天。
大塘就这样年复一年,灌溉着周围的农田,抚摸洗涤着孩子们的身心,出产着鱼虾田螺,为物质匮乏时期的乡亲增添食物、收入与生活情趣。
渐渐地,大塘失去了往日风采,沉寂了,塘泥越积越深,码头越沉越松,塘基越崩越窄。二十多户人家不再来洗浆、不再来挑水、不再来放水灌溉。是的,小山村与其他农村一样,年富力强的都外出了,去江浙、广州、深圳;上贵州、云南、新疆,天南地北,打工、做生意、开厂、开超市等等,乡村只留下老人与年幼的孩子。其中,大塘岸的老院子,鼎盛时期十多口灶,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九十年代末,只住两户人家三个老人。其中一个八十五岁老人,身体硬朗,识文断字,慈祥可亲,水性一流。在老伴去世的第二年,倍感孤寂的他偶尔与乡亲谈起:年轻时睡不醒,现在年纪大了,坐着打瞌睡,上床就精神,电视不想看,开着听声响,每夜太长,总不得天亮;年轻时人挤人,房子总不够住,现在一个人守着十来间,空落落的,还是到大塘里“喝口水”算了。
不知是事前的征兆或是寂寞无助偶尔冒出的念头,还是空巢留守的山村,人们心灵距离的渐行渐远,也许说者有心,听者无意。没几天,养鱼的村民在码头边发现了老人。打捞上岸后,发现老人赤着胳膊,腹部绑着大石头,腰间系着一包裹,包裹里三层外三层,用塑料纸严严实实裹着,里面竟是干爽整齐的纸币,足足三万。大家在一片哀叹、惋惜、怜悯声中送走了老人。
温婉的大塘,在大家的记忆时空里,从未坏过、伤及一个人 ,而这一次,她滋养一生的子民,却用极端的方式,让大塘渡其到另一个极乐世界。惟愿老人在天国找到他的老伴,找到他已故去的亲人,邻居,在那边不再孤单寂寞。无语的大塘再次归于宁静。她曾经滋养、灌溉的农田,随农民工工价的提升,大部分已落寞;随农村水网改造,她也退出了生活用水的历史舞台,如今只轮为接收剩饭剩菜养鱼的环保利用场。
行走池塘边,思绪翻腾,五味杂陈,希望大塘塘基平整结实、塘泥无淤积、如往昔生机盎然;又不希望乡亲们困在这人均不足五分田的农村,披星戴月、严寒酷署,仅为填饱肚子,因为他们也要发展、要生儿育女、要成家立业、要培育后代。
当部分人士忧心土地荒芜,哀叹农村不再像农村,并发出这样那样感叹,提出这样那样整改措施时。倒觉得邻居大哥的话不无道理:土荒三年是丘草,田荒三年是个宝,茅草越深,房子越新,农民生活才越好,只要田地在,不管走多远,走多久,回来,根还在,心中就树着稳心锤。
漫步大塘边,心底叩问,大塘还是大塘吗?是也不是,不是也是。她依然盈满童年记忆、乡村往事,装着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梦想。那又何必纠结,何必刻意想恢复曾经,回到往昔里。而那曾经、那往昔只不过是各自不同的记忆罢了。只要村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留守空巢得以缓解,那就是老百姓最美的盼头与希望。弯腰,捡起小石块,与孩子们一起漂个儿时“水锅巴”,激起大塘层层涟漪。
作者简介:作者简介 陈友云 女,湖南邵东人。西南文学网小说、散文编辑、贵州六盘水市戏剧家协会理事。散文《母亲不想长寿》《童年记忆》等曾在《水钢报》与水钢工会获奖。
(编辑审核:赵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