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千里的大巴山,藏着数不清的悬崖与沟谷。风穿峡谷时要绕着岩缝走,雨落山坡时会砸出浅浅的窝—— 可就是这样的山,拦不住人要走的路,也拦不住要扛起来的生活。
当地人曾把靠肩背、肩挑货物谋生的人叫“背老二”,字眼儿里带着点轻贱。可后来,人们更愿叫他们 “背二哥”,这声 “哥” 里,藏着对血汗的敬。
展开中国地形图,你会发现,一条巨龙清晰地自西向东昂然横卧在华夏大地的中部,这就是秦岭、大巴山山系。由此,地分南北。
数千年里,秦巴大山横亘在中原与巴蜀之间,一边是黄河文明的厚重,一边是天府之国的富饶,古蜀道是古人凿石崖、架栈道闯出来的路,可崇山峻岭间,车轮进不来,最终还是要靠“背二哥” 的脊背,把茶叶、桐油、草纸背向汉中、西安,再把盐巴、布匹、生铁背回巴中、重庆。清代严如煜说这里 “长林深谷,犬牙交错”,这八个字,道尽了 “背二哥” 脚下的险。
我的父亲,就是这万千背影里的一个。
父亲的背,曾扛起一家人的日子,也扛起过深山与远方的牵连。那时候大巴山还没有通公路,川陕往来的物资,全压在“背二哥” 的脊梁上。父亲去汉中时背盐,盐袋沉得能把腰压弯;回四川时背棉花,蓬松的棉花看着轻,裹在背架上却有二百多斤重。
天还没亮,父亲就摸着黑起身,硬木背架是他亲手磨的,边角被汗水浸得发暗,像块浸了年月的老玉;两条青竹篾背带更实在,新篾时磨得肩生疼,用久了竟比皮肤还贴肉,只是每走一步,篾条就往骨头里勒一分,日子久了,他肩上竟压出一道紫褐色的痕,不是疤,是岁月刻在骨头上的年轮。
荒山野林里,冰冷的溪流要蹚着过,垂直的岩壁要攀着藤走,每一步都是“阎王路”。手握藤蔓时,指节要攥得发白;脚踩石窝时,脚心要抵得生疼 —— 生死,往往就在一息之间。唯一能给父亲撑劲的,是那根 “T” 字形的打杵。硬木做的,沉甸甸的,木柄被手汗泡得发亮,握在手里温温的,像握着另一只陪他走了千万里的手。累到直不起腰时,往背架下一支,“咔嗒” 一声稳当,父亲就能半悬着身子喘口气;过溪流时,用它探深浅,免得踩进暗坑;天寒时横在地上,用脚搓着滚,能暖一暖冻僵的脚。背二哥们常唱 “打杵子一尺八,亲生儿子不如它”,旁人听着心酸,父亲却懂:多少回踩滑了脚,是打杵撑住了他;多少回冻得手僵,是搓着打杵才缓过来。这不是薄情,是生死里磨出的依赖。
山路孤寂,父亲就跟着其他“背二哥” 哼 “背二歌”。调子高亢又粗粝,像山石磨过木头的声儿,唱的都是日子里的苦:“背了一年又一年,来去莫得盘缠钱”“热来手板当扇子,冷来行路打赤脚”。歌声不算好听,却能把压在肩上的苦,揉进旋律里;把耗干的力气,再唱回身体里。
20世纪70、80年代的川东北,穷得叮当响。人多地少,饭都吃不饱。为了多挣点钱,父亲带着幺爸去铁山背煤。一百斤煤,才四毛钱;往返一趟十多里山路,一天下来顶多挣两三块。就算这样,年年还要向村里交八十块 “副业钱”。煤袋磨得肩头渗血,父亲就找块粗布垫上,血渗透了布,再换一块 —— 仿佛那不是他的肉,是能扛住日子的垫肩。
我永远记得他肩上那一道道紫褐色的勒痕,是时光刻进骨肉里的印;也记得那根打杵上凹陷的指印,每一次攥紧,都是生命与生存的较劲。可他背上扛的,哪里只是盐巴、棉花和煤?那是四个娃娃读书的学费和书本费,是母亲治病的药钱,是灶台上的柴米油盐,是一家人能喘口气的烟火温度。
高二那年夏天,我撞见了父亲最脆弱的一刻。为了捡一块从拖拉机上跌落的煤,他被拖拉机挂倒,铁轮擦着他的腰腹拖出去十多米,腹部一道血洞当场就撕开了。他没喊一声疼,只拿手死死按住伤口,一步一步往小镇边上的幺姑家挪。血从他的指缝里漏出来,滴在土路上,像撒了一路的血雨。支撑到幺姑家门前时,他扶着门框晃了晃,脸色白得像纸,一头栽倒在门内。
医生一边用盐水清洗伤口,一边责怪父亲“再晚来一会儿,血都流干了”。父亲紧闭着眼,牙咬得腮帮子突突地跳。我站在旁边,看见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滚出来,到嘴边时,被他吞了下去。
那一刻我才懂得:父亲不是不痛,是他不能痛;不是不脆弱,是他不能脆弱。他是家里的一座山,山倒了,家就散了。
四十年后,当我几度以泪洗面描述那惊魂一刻,才真正明白:我求学路上的每一步,都浸着父亲的血汗;我能走出大山,是父亲用脊背,把我托了出去。
日子慢慢好起来,父亲曾经坚硬如山石的背却渐渐矮了下来。可哪怕后来不常上山背煤了,只要那副背架一上肩,他依然咬牙挺到终点—— 那是一个男人刻在骨子里的担当,是压不垮的脊梁。
如今再回大巴山,盘山公路早已经修进了每一个村落,车轮碾过曾经的山梁台阶,取代了当年的脊背。打杵的“咔嗒” 声远了,背架也成了阁楼里的旧物。可那些被 “背二哥” 踩了千万遍的山路,还留着汗滴的温度;依稀还能听见苍凉的 “背二歌”在山谷间回荡。
“背二哥” 这三个字,正在时光里慢慢淡去,像被风磨平的石阶。可我总忘不了父亲爬坡时的样子:他哼着歌,拄着打杵,汗水把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浸得透湿,一步一个脚印,把一家人的日子,稳稳地背在背上,踏碎了一路的艰难。
大巴山的风记得,山间的石头记得,崖上的藤蔓记得。那些用脊梁扛起苦难、背负希望的人,他们的故事,早已融进了山里的岁月,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厚实、最坚韧的力量。
作者简介:巴人,自由撰稿人,现居四川。
(编辑审核:任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