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生命之河,自1941 年湖南隆回司门前镇众乐村一个清贫的农家院落发源。湘西南的峻岭与清溪,滋养了他骨子里那份沉静坚韧的性情,也默默埋下了毕生耕耘教育沃土的种子。青年负笈,他求学于湖南省新化师范,自此便以一片赤诚丹心,将自己交付给了党的教育事业。毕业回乡,他从家乡中学一名普通教员做起,以踏实勤勉为犁,以满腔热忱为种,一步一个脚印,最终走上了校长的岗位。在故乡的土地上,他不仅以学识渊博、讲解明晰而备受学生敬重,更以其方正端直、以身作则的品格成为师生的楷模。他将一所普通的乡村中学治理得秩序井然、学风淳厚,声名渐起,赢得了乡邻由衷的敬重与信赖。那方窄窄的讲台,那些磨旧的课桌,早已浸透了他青春岁月里最滚烫的汗水与无言的期望,是他最初教育理想的生根发芽之地。
然而,1985 年,命运的轨迹被来自贵州六盘水面向全国招聘教师陡然改变。那召唤如同深谷里悠长的回音,穿透千山万壑,最终落在父亲耳中,招聘条件非常优越,“三不一要”即可报名(即:不要户口、不要档案、不要粮本,只要学历),是城镇户口的全家即可农转非。在六盘水市讲师团马忠善老师的极力引荐下,带着黔西北大山深处孩子们隐约的渴求。一边是家乡熟悉安稳的一切,是苦心经营多年、已然根深叶茂的事业之树;另一边,是黔地莽莽群山中一片陌生而亟待开垦的教育荒野,那里的贫瘠与艰难清晰可见。父亲心中那簇为教育燃烧的火焰,从未因环境的安逸而减弱分毫。他与母亲有过几次彻夜长谈,昏黄的灯光下,他目光沉静,却透着义无反顾的决然。他看见了,看见了那些大山褶皱里,孩子们仰望黑板时眼中同样灼灼的、未被尘灰蒙蔽的求知光芒。于是,他毅然卸下校长的担子,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几册翻卷了边的教材,一个跟随他多年、磕碰得掉了漆的搪瓷杯,带着我们几个尚且懵懂的孩子和母亲忧虑而支持的目光,踏上了西行列车。车轮滚滚,碾过湘水黔山,父亲平静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愈发苍莽的群山,神情如同一位沉默而坚定的拓荒者,奔赴那云雾缭绕、层峦叠嶂的黔西北腹地。前途未卜,唯有心中那盏灯,照亮他前行的路。
初抵六盘水市水城特区那所深嵌于山坳中的比德中学,现实的粗粝与凛冽远超纸上描述。校舍是几排低矮的土坯房,墙体斑驳,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无情侵蚀。门窗在穿山而过的凛冽朔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缝隙间灌入的刺骨的寒气。隆冬时节,教室里没有一丝暖意,孩子们蜷缩在单薄的旧衣里,冻得通红皲裂的小手几乎握不住那截短小的铅笔,写出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幼苗。教学资源匮乏得令人心酸,除了几块磨得光滑的黑板和一盒粉笔,像样的教具几近没有。更严峻的挑战是学生基础普遍薄弱。许多孩子或因家境赤贫,或因翻山越岭路途遥远,学业时断时续,知识的断层如同山间沟壑,横亘在教与学之间。
面对这近乎绝望的荒芜,父亲没有丝毫退缩。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泛白、领口袖口已磨出毛边的朴素衣装,眼神却温和而专注,像磐石般稳定。课堂上,他是不厌其烦的引路人。面对那些茫然无措的眼神,他将教材上看似艰深的概念,一遍遍掰开揉碎,融入山民们熟知的耕种、节气、林木生长,用最贴近这片土地脉搏的语言,耐心细致地重新浇灌。他的讲解不急不躁,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目光扫过每一张稚嫩的脸庞,直到看见困惑的迷雾渐渐散去,那眼底深处亮起一丝顿悟的星光。他的粉笔字是出了名的方正有力,一笔一划,如同在贫瘠的土地上刻下清晰而坚定的犁痕,那是知识的印记,更是希望的象征。放学后,他那间同样低矮、光线昏暗的宿舍,常常成了另一处无形的课堂。微弱的煤油灯光跳动着,将他伏案辅导的身影放大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几个基础最差的孩子围在桌边。他俯下身,指着作业本上的错处,低缓的讲解声与窗外永不停歇的山风呜咽交织在一起,构成山乡夜晚独特的乐章。灯光摇曳,将他的侧影拉长,仿佛一个巨大的守护神,守护着孩子们渺小却珍贵的求知梦。
父亲性情之温和,在乡邻和师生间是出了名的。他言语不多,却字字有金玉之声,自带一种沉静的力量。他待学生,如和煦的春风,从未见他提高嗓门厉声呵斥。即便面对最顽劣、课堂上故意捣乱的孩子,他也总是选择在课后轻轻走到对方课桌前,翻开那布满涂鸦或空了大半的作业本,用粗糙却稳定的食指,点着某处明显的错误,温言道:“孩子,这里,再仔细想想看。”他的额角或许会因忧虑和责任而微微蹙起,形成几道浅浅的沟壑,但那双眼睛,深邃而清澈,流淌出的永远是鼓励与信任的暖流,仿佛那些错误不过是少年莽撞行路时,必然要踩上的、硌脚却促人警醒的石子,是成长路上最真实的印记。这份温和,绝非性格的懦弱,而是源于内心磐石般的强大与经年累月涵养出的深厚修为,是一种“上善若水”的从容力量。
他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严苛,是“严于律己,清正廉洁”这八个字最朴实无华也最撼动人心的盛东诠释。身为教师,他视职业的清白与操守如生命般珍贵。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几斤肉、几尺布都显得异常珍贵的年代,面对个别淳朴家长出于感激,悄悄放在他宿舍门口的一小篮鸡蛋、几把新摘的青菜,父亲总是温和而坚决地婉拒。他常说:“教好孩子是老师的本分,是吃国家饭的人该做的事。收了你们的东西,这份心就重了,压得我睡不着觉。”他微薄的薪水,在支付了全家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后,常常无声地转化成了教室窗棂上钉牢的几块遮风挡雨的新木板,转化成了寒冷冬日里让孩子们冻僵的小手得以舒展的几筐黑亮木炭,转化成了悄悄垫付给某个家里突遭变故、实在交不起学费的孩子的书本费。他办公室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几乎永远是全校最后熄灭的一盏。无数个寂静得只剩下虫鸣与风声的山乡长夜,他就在那片晕黄的光晕里,伏身于堆叠如山的作业本前,红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唯一的伴奏,单调而执着。手边那只老旧的搪瓷杯里,粗劣的茶叶泡了一次又一次,茶水早已淡而无味,他却浑然不觉。眉宇间的专注与眉梢上凝结的粉笔微尘,从未因深重的疲惫而消散。那伏案的身影,在窗外无边的夜色映衬下,像一座沉默而坚固的山峦,为无数懵懂的山里少年,稳稳地撑起了一片可以仰望星空、汲取知识的天空。
然而,这默默耕耘、呕心沥血的漫长岁月里,并非只有理解的目光与温情的回馈。父亲也曾默默吞咽下许多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委屈,其沉重远超外人的想象。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仅仅源于他本能的善良与师者的担当。一个叫石娃的学生,家徒四壁,父亲早逝,母亲常年卧病,连最基本的学费都成了天文数字。眼见孩子因交不起费用而面临失学,眼中那满是绝望的泪水,父亲心痛难忍。他并非冲动之人,却在一次校务会上,出于对教育公平朴素的理解和对一个孩子前途的深切忧虑,仗义执言,恳切希望学校能给予宽限,甚至提出自己愿意先垫付一部分。这本是出于公心,却不幸被断章取义地传了出去,竟招致了另一位同样家境困难但勉强凑齐学费的学生家长的强烈误解与怨怼。那位被情绪冲昏头脑的父亲,认定校长(父亲当时已非校长,但家长仍习惯如此称呼)偏袒石娃,是看不起他家。他怒气冲冲地纠集了几个亲戚,堵在学校那扇简陋的木栅栏门口,手指几乎戳到父亲的鼻尖,用夹杂着浓重方言的激烈言辞高声谩骂,不堪入耳的指责在空旷寂静的山谷间反复回荡、撞击,惊飞了林间的鸟雀。父亲静静地站在喧闹漩涡的中心,面对着家长的误解和无端的攻击,他紧抿着嘴唇,脸色沉静得像暴风雨前深不可测的潭水,没有一句辩驳,只是用那双温和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对方。那目光里有无奈,有痛心,更有一种超越个人荣辱的悲悯。傍晚归家,暮色四合,我见他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去批改作业,而是独自坐在厨房冰凉的小板凳上,佝偻着背,对着泥砌炉膛里明明灭灭、即将燃尽的柴火余烬,沉默了很久很久。跳动的、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红光,映照着他清癯而疲惫的侧脸,那沉默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压得小小的厨房空气凝滞,里面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沉重、不被理解的酸楚与深重的无奈?但他只是拿起那根磨得光滑的火钳,像梳理思绪般,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拨弄着灰烬,仿佛也一并拨开了积压在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微光艰难地刺破山间浓雾时,他依然准时出现在那方熟悉的讲台上,声音平稳如常,眼神依旧专注而温和地扫过每一个座位,仿佛昨夜那场几乎将他淹没的风暴,不过是掠过山谷的一阵疾风,未曾在他心湖留下丝毫浊浪。这份近乎固执的隐忍与担当,这份将个人委屈深埋心底、始终以学生成长与教育公平为重的执着,是他用无言的身教,留给我关于“责任”二字最震撼心灵、永志不忘的诠释。
寒来暑往,春华秋实,三十余载的光阴,就在这黔北群山褶皱里、在这所简陋的乡村中学里,如同门前那条不知疲倦的小溪,静静流淌而过。父亲像一头扎根于黄土地的老黄牛,在教育这片他视若生命的田野上,任劳任怨,躬耕不辍,无怨无悔。他将自己生命中最丰沛、最滚烫的心血,毫无保留地浇灌在那些生长于贫瘠土壤却依然倔强向上、充满原始求知渴望的幼苗上。他清正廉洁的品格如同山涧清泉,无声涤荡着懵懂的心灵;他踏实勤勉的作风,如同山间坚实的石阶,引领着攀登的脚步;他春风化雨般的教学艺术,如同无声的细雨,悄然渗透,滋养了无数山里娃干涸的心田。岁月是残酷的雕刻师,无情地染白了他的双鬓,压弯了他曾经挺拔的脊背,在他的额头眼角刻下深深的沟壑,然而,却从未能黯淡他眼中那份对教育事业、对山里孩子始终如一、赤诚如初的光芒。一届届学生在他的目送下,带着他赋予的知识火种和做人道理,像蒲公英的种子,乘着希望的风,飘出闭塞的大山,勇敢地扑向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他们中,有筚路蓝缕、最终在繁华都市立稳脚跟的佼佼者;有饮水思源、学成后毅然归来反哺桑梓,拿起教鞭成为新一代“点灯人”的年轻教师;更多的,则是散落在社会各个角落,在平凡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努力生活、传承着父亲所教导的踏实与坚韧的普通人。无论身份地位高低,无论成就大小,他们共同的名字,就是父亲用一生心血、用无数个不眠之夜、用无尽的耐心与爱,精心浇灌培育出的、最值得他骄傲的“桃李”。每当有毕业多年、脸上已褪去青涩的学生,风尘仆仆地从山外赶回,带着山外的气息和故事,推开那扇熟悉的校门或家门看望他,讲述自己在外面的奋斗、挫折与成长,那是父亲脸上笑容最舒展、眼神最明亮、腰杆似乎也挺得最直的时刻。那一声声发自肺腑、饱含深情的“老师”,那粗糙手掌紧握时的温热,那眼角闪烁的泪光,是对他一生清贫坚守、默默付出最珍贵、最无价的回响,胜过世间任何勋章。
2019 年的寒冬,父亲如同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的灯盏,因病溘然长逝,归于永恒的寂静。他的离去,带走了我们作为子女无尽的、刻骨铭心的哀思与那绵延不绝、深入骨髓的怀念。整理他那简朴得近乎清寒的遗物时,每一件物品都仿佛带着他的体温,无声地诉说着他一生的重量与质地。那只跟随他辗转湘黔大地、边角早已磨得光滑发亮、杯壁上布满细密茶垢的老旧搪瓷杯,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与粗茶的余味;那几大箱码放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页脚却因无数次翻动而卷曲泛黄的备课本和学生作业本,上面密密麻麻、工整如印刷体般的红笔批注,每一笔每一划都凝聚着心血与期许,是无声的岁月史诗;还有他像宝贝一样珍藏在木匣子里、按年代整理好的厚厚一沓信件和照片——那是不同时期的学生,从天涯海角寄来的问候与牵挂,照片上青涩的面庞已变得成熟,背景从简陋的教室变成了繁华都市或异国他乡,不变的是照片背后或信纸上那一声声“恩师”的呼唤。这些沉默的物件,无声地构筑起一座精神的丰碑,承载着他沉默而厚重如山的一生付出。
父亲的一生,没有波澜壮阔的史诗篇章,没有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有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三尺讲台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岗位上,近乎固执的坚守与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的奉献。他如一株扎根在黔北贫瘠山岩缝隙里的青松,以沉默的坚韧对抗着岁月的风刀霜剑,在贫瘠中撑起一片精神的绿荫;他更像一盏长明于深山寒夜里的心灯,以近乎悲壮的燃烧自己的方式,为无数在知识的荒野与现实的泥泞中艰难摸索的孩子,固执地照亮前行的方向,哪怕光芒微弱,却足以穿透迷雾,点燃希望。那三尺讲台,是他全部的、没有硝烟的疆场;两袖清风,是他一生未曾更改、最纯净的人生底色;“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漫山遍野、走出大山又心系大山的学子,是他生命最壮阔、最无需辩驳的注脚。他教会我的,远不止课本上知识的轮廓与解题的方法;他更以自己的一生为范本,为我浇筑了一副做人的脊梁——那种温和表象之下如钢铁般的坚韧,那种清贫生活之中不容玷污的精神高贵,那种面对不公与委屈时依然选择沉默担当的勇毅,那种将一生心血默默付予他人成长、不求闻达只问耕耘的深沉大爱。这副脊梁,足以支撑我在人生的任何风雨中,挺直腰板,无畏前行。
今夜,我再次仰望苍穹,星河浩瀚,璀璨依旧。恍惚间,父亲伏案批改作业的背影又在眼前浮现——那昏黄的、摇曳的灯光,仿佛具有了穿越时空的力量,穿透岁月的尘埃,依旧温暖地照耀在我的心田。我清晰地知道,父亲并未真正离去。他平凡而高贵的生命,早已化作这浩瀚星河中点点不灭的星光,融入那些曾经被他点亮、被他温暖、被他赋予知识力量与生命尊严的眼眸深处;他的精神,已如不灭的薪火,在无数被他塑造、被他引领、被他精神感召的生命里,生生不息地传递下去,照亮更多需要光亮的、依然崎岖坎坷的人生路途。
父亲,您这盏不灭的山乡心灯啊,将永远在我心中,在千千万万因您而改变命运的学子心中,恒久地散发着温暖而坚定、足以驱散世间一切寒冷与迷茫的光芒,直至永恒。
作者简介:欧阳刚,湖南隆回县人,大学文化,中共党员,1984年9月入伍,1985年3月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广州军区军乐团,萨克斯演奏员。爱好艺术和文学,现就职于中国建材集团公司。
(编辑审核:陈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