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窗外的雨,沥沥淅淅。我的世界,亦被这无边的雨声浸透。
冬兰姐,这世间,是真的再也寻不见你的身影了。你如同冬日幽谷里的一株寒兰,终究在盛夏的炽烈中,悄然凋零。
2025年6月19日,朋友自雄安来电,告知你已于6月10日离去。就这样,你不辞而别,微信里,竟未留下只言片语。那一天,莱州的天空垂泪,滂沱如注,仿佛天地间无尽的悲恸,奔涌成河。
无数次坐在电脑前,又无数次黯然离开。想写下对你的思念,可每一次摁下键盘,泪水便瞬间模糊了视线,心口如遭重锤,疼痛难当。只得仓皇起身,强自转移心神,将那汹涌的哀思生生压下。
犹记去年七月的开端,我回承德参加故人女儿的婚礼。薄暮时分,在山庄漫步,晚风微凉,竟捎来了你的讯息:“你回承德来了吗?我们好些年没见了,明日,一起吃顿饭可好?”
紧接着一句:“前阵子在天津某医院做了个小手术……” 我心头猛地一沉——素来康健的你,怎会突然住院?
翌日,你约了我与另一位旧友,在山庄对面一间小馆相聚。夜色初笼,街灯如昼,小城沉浸在一片温煦的祥和里。灯光下,你鬓角几缕碎发闪着银辉,而我竟未能察觉,那亲切笑容背后,藏着一场怎样的兵荒马乱。
问起病情,你轻描淡写:已做过一次手术,正观察治疗,每月例行化疗。当“化疗”二字从你口中说出,如同晴天霹雳,我深知其意味着什么。望着你平静的脸,心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窒息。
后来,你才坦然道:“是胃癌。”原来,你早已洞悉一切。可你的言谈举止间,竟寻不出一丝阴霾与重压的痕迹。
我强作镇定安慰:“别怕,病灶切除了就好。” 话音未落,一块无形的巨石已轰然压上心间。
未曾想,这一住,竟是反反复复,来来回回,长达一年有余。
再次回承德,微信里问你:“治疗效果如何?可还好?”你总回:“挺好的,儿子闺女都在跟前伺候着。” 此后,我收到的,便多是那轻飘飘的“挺好的”三字。殊不知,你笔下轻描淡写的“小手术”,早已是命运悄然布下的、无从逃脱的天罗地网。
又是一年五月,武烈河畔,丁香如云似雾,紫色的花穗沉甸甸缀满枝头。阳光泼洒,远望一片绚烂夺目。走近了才惊觉,细碎的花瓣,已无声落了一地。
花开若有情,花落本无心。佛说,世间所有的相遇,绝非偶然。
那是三十五年前的深秋,我刚到河北宽城某金矿不久。去坑口义务劳动的路上,与你初逢。那时的你,面若朗月,气质端方,生机勃勃如盛夏盛放的玫瑰,浑身洋溢着生命的活力。矿上的工友们都说,冬兰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你爽朗快言,短短几分钟,我便知你名梁冬兰,山东故里人,随父亲支援金矿建设,辗转落户河北。
你的夫君(时任矿财务科长的闫宝)是内蒙古赤峰喀喇沁旗人,与我妻子算是同乡。后来,多才多艺的你调至办公室负责收发,我们成了同部门的同事,更成了情谊深厚的挚友。原本素昧平生,却在岁月里结下了磐石般的情谊。
怎能忘记,那些年里,你是金矿运动场上的明星。你和妹妹梁冬花,是篮球场、乒乓球台上当仁不让的姊妹花。
90年代,你随夫君下海,初至承德某公司,后又辗转福建紫金集团。其后二十余载,你们的足迹遍及北京、福建上杭、黑龙江黑河、新疆喀什、甘肃天水……所到之处,你们夫妇凭人品与才干,赢得了同事由衷的敬重。
而我,也在世事浮沉中漂泊多地,最终定居四川。那些年,人海茫茫,各自沉浮,却总能在除夕夜的爆竹声里,准时收到你跨越千里的祝福。直到2021年,闫哥离世,你在电话里说:“以后过年,就剩我和女儿了……”声音里裹着未融的寒霜。那一刻我才惊觉,岁月的风口,早已将我们吹得白发萧萧。
佛语有云:人生无常,众生皆苦。
天意难测,祸不单行。2012年,你妹妹冬花罹患乳腺癌离世;2021年,爱侣闫宝又因结肠癌撒手人寰(彼时我曾写下悼文《秋风怀故人》);去年,厄运竟又降临你身——胃癌。然而,你似乎对此不屑一顾,依然故我地活跃在合唱队、泳池边、乒乓台、滑冰场……生命的光彩,未曾因阴霾而稍减半分。
在你饱受病痛折磨的日子里,竟还时时牵挂着远在山东的我,叮嘱我务必保重身体。我怎能知晓,彼时病魔已兵临城下,你连一声道别的机会都未留给我,便匆匆诀别了这令你眷恋的世界与亲人。未能送你最后一程,这锥心之痛,这无尽愧疚,注定伴我余生。
窗外,风不止息地吹着,绿叶在枝头无助地摇曳。风急时,叶片被裹挟得上下翻飞,左右飘摇,宛如暴风雨中海上的孤帆。一叶一世界。那叶子看似柔弱,却任凭风吹雨打,倔强地不肯轻易坠落。它背后,是枝条的柔韧支撑,是树干沉默的倔强,更有深埋大地的根,在黑暗中紧握不放。静坐于此,感怀万千,念及你,往事如潮,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如昨。
2022年4月,疫情封控最严酷之时,我因家事困于承德家中。你几次包好饺子,悄悄送至小区楼下;2023年5月,我妻子回承德养腰伤无法下厨,又是你,亲手包了饺子送到家中。
我心如明镜:还不到六十岁的你,是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尽管人人都要踏上归途,但对于一个如此热爱生活、对生命充满如此澎湃热情与渴望的人而言,这一步,实在走得太早,太早。我如今深信,词典中“天妒红颜”一词,并非虚言。这人世间,或许天堂,或许另一个世界,确有这般残酷。生活中过于完美的人,总易被上苍选中,不忍其继续在人间受苦,遂召她归去,留在身侧,化为天使。于是,我试着宽慰自己:你就在天堂,在那云霞瑰丽的天幕之后,在那澄澈如洗的碧空之中,在那星子闪烁的静夜之上。你便是那美丽的天使,羽衣轻扬,在云朵间悠然徜徉,心绪安详。
冬兰姐,若有来生,愿你远离病痛侵扰,愿每一场雨都落得温柔绵长。愿在某个丁香盛放的清晨,我们还能重逢——遇见那个1990年,笑靥如花的你。
此刻,窗外的雨,就这样下着,一直下着,下个不停……
作者简介:巴人,自由撰稿人,现居四川。
(编辑审核:任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