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菜园就在寨子里,离家近,就甩个鹅卵石的距离,又挨在路边。近又近的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浇水、施肥等等打整起来省时间,掐菜又方便,坏处是逗鸡。家家都喂得有鸡,鸡最喜欢吃菜叶,眼睛又尖,鼻子又灵,地里一种上菜,鸡们就不和你客气,不请自来,成群结队,大大咧咧地地涌进地里享受着菜叶的盛宴。
不知是哪位老辈人从什么时候兴下的规矩,说是“鸡无栏板狗无圈”,谁家的鸡啊狗啊的去叨扰你家,你有本事就和鸡和狗去周旋较劲,不得找它们的主人理论。我一直想不通老辈人何以会兴下这么一个霸道的规矩来,的确,鸡是没有栏板,狗是没有圈,但是鸡有圈,狗有栏板啊,你可以把鸡关进圈里,把狗围在栏里嘛。因为主人没有管束的义务,而防范的责任在你,所以,谁家的鸡、狗打劫你家,你大可采取一切可以防范的措施,不用顾虑防范过当,动用棍棒打折打瘸甚至打死,就是下耗子药去药,主人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最多就是发几句闹骚,说你心太狠,太下得手了。
你随处都会看到些耷拉着翅膀的鸡、瘸了腿的狗,那多半是因为它们管不住自己的嘴,遭了人的毒手。张嘴乱吃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小时候也没少让那些鸡们付出过折翅断腿的代价。不怪我心狠下得手,是哪些无栏板的鸡们太过分了,你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盘出点来菜,它们力不出汗不出,坐享其成,有这个道理?关键是,我爹干活回来,看见我家园子里的菜遍体鳞伤,或者鸡们在欢歌着举办宴会,我是要被问责的,我爹怪我没有守好园子。菜遭了鸡的殃,我爹不去怪鸡,却拿我来当出气筒。我爹问我的责,一顿黑风雨点的责骂还算是“父恩浩荡”,多数时候是一顿“辣面汤”的赏赐,脸上是要留五爪印、屁股上是要起痕的。我爹拿我问责, 我不敢犯颜抗辩,唯有腹诽而已。我又没有闲着,事情是有做着的,再说了,他又没有专门安排我守园子啊。我为了自保,不吃我爹的辣面汤,就只有拿颜色给鸡看。下狠手,也是为了让鸡们长个记忆,有个怕惧,不要打我家园子里的菜的主意,害我受株连。然而,鸡们似乎并不惧怕,或者是蓄意要株连我,你一顿青竹棍打得它们羽毛横飞,东逃西跳,可是,你前脚一走,它们后脚又回来了。你说,它们遭毒手不是叫花子背不动,自讨的么?
鸡们的主人不管,大摇大摆地来啄你家的菜,你就只好自己去防。派一个人去守在菜地边可以防,但是人力成本太高。你家的鸡无栏板,那我就给我家的地设一个栏板吧。所以,你会看到,农村人家寨子近旁的菜园都有栅栏。但是,园子栅了栅栏,这道封锁线也是防不住鸡的。鸡自有破解的办法,它们在栅栏上左右腾挪,上下攀援,三下两下就翻进去了,不过就是多费点时间力气罢了。栅栏栅得矮的,它们攀援都不用,双膝一蹲,翅膀一振,身子一弹,发一声喊,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飘飘摇摇地就空降到菜园里去了,菜们还是躲不过劫难。而且,栅园子的材料无非就是些荆棘刺窠,刚栅起的时候倒也严严实实的,可是,不要几天,荆棘刺窠的枝条蜷缩了,叶子落了,栅栏到处都漏出了空洞,成了一个摆设,鸡们就可以顺着空洞一点都不费力地进进出出,防不住了。当然,有了空洞,你可以随时去修补嘛,但是,除了管理园子,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庄稼人有做不完的活,你总不能把时间精力无休止地往一块菜地里消耗啊。
鸡们吃心不死,哪里有一块菜,它们随时都惦记在心里。打也打不怕,药也不怕药,拖着一身的伤都不下火线,即便旁边就是被药死的同伴,鸡们也无所谓,照样气定神闲地在菜地里摆着宴席。吃得餍足了,便恣意地蹂躏着地上的被牠们啄得伤痕累累的菜,欢歌曼舞,打情骂俏的纵情狂欢着。那无栏板的鸡,实在可恶,恨得你牙痒。不过,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平心静气地想想,鸡们也不容易,怪可怜的,为了那口装肠子的,置安危生死于度外,也是无奈其何。
我家种出点菜来,鸡来分一杯羹还不算,本就不大点的一块菜地,还被小板凳“虫舔树叶。”
小板凳不是板凳,是隔壁魏大妈的绰号。寨上人有起绰号的习惯,只要到了穿蒙裆裤的年龄,几乎没有人漏网,都有个绰号。在魏大妈嫁给魏大爹之前,寨上就流传着一首童谣:“小板凳,玉歪歪,窑上有个老奶奶,脚又大,嘴又歪,麻子窝窝像米筛。”好巧不巧,魏大妈嘴倒不歪,但是脸麻,脚大,一寨子缠足妇女的尖尖鞋数她的最长,走起路来就像两条小船在荡漾,在她嫁过来才半把年的时间,她的那些小叔子们就给她起了个小板凳的绰号。魏大妈是个很会算计的人,一寨子小九九打得比哪个都精。
菜园是成立人民公社的时候分的自留地,我家的菜园和魏大爷爷家的菜园交界,我家的在北头,他家的在南头。两家的菜园有一道磕膝头高的地埂,他家的在地埂下边,我家的在地埂上边。魏大爹分家后,魏大爷爷家的那块菜园就分给了魏大爹家。
地埂上总是会长些蒿草、荆棘什么的。小板凳做别样不算十分勤快,唯独铲地埂,一寨子她比哪个都勤快。我家和她家交界那块菜园的地埂,只要一长蒿草、荆棘,她就拿起锄头去铲,一年总要铲好几次。魏大爷爷的时候也铲,只是小板凳不像魏大爷爷的时候,她心厚,每次铲菜园地埂,锄下都下得狠,要铲去好厚一层土。人家魏大爷爷那会,每次铲地埂,锄头都是只把草铲了就算,基本不动着土,多数时候锄头都不用,只拿镰刀割。
我家地里有一排杉树,是我外公种的。在我刚记事的时候,杉树离地埂边还有尺把宽的距离,种一窝菜老宽的。小板凳大力阔锄地铲地埂,开始的时候我爹也不在意,觉得无所谓,铲就铲了,也没说什么。可是,禁不住小板凳的持之以恒,没几年,杉树就被她铲了巴在地埂上了,不是根串得深,紧紧地咬在地埂上,恐怕早就呜呼了。那趟地埂有些长,从头到尾可以种二三十窝菜。就分着这么个菜园地,被小板凳今天铲点、明天铲点,铲去了那么多,我爹就像是被剜了心头肉一样的辣疼。
一次,小板凳又在弯起腰杆挥起锄头铲地埂,被我爹遇着,我爹忍不住就和她理论。小板凳手上不停,嘴上理直气壮地质问我爹:“长起这么多的蓬蓬草草的,不铲,遮在地,菜不长啊。你背起三斗白米到处访访,哪家种地不铲地埂?”
小板凳说的也倒是事实,铲地埂很正常,而且必要,家乡人盘庄稼,哪家不铲地埂?不铲,蓬蓬草草的长深了,遮了地,影响长庄稼。我爹说:“你铲地埂我不是不得,我是说你少铲厚了,把草铲了就得了。你看,你铲这点地埂,就像虫舔树叶,冷冷舔点,冷冷舔点,不觉不意的,这几年被你铲掉好宽一溜了?照这样铲下去,要不掉几年,我家的地就要完全被你铲成你家的了。”
小板凳不紧不慢,似笑非笑地说道:“铲点蒿蒿草草,铲着你的嫩肉了,你心头疼得很?你以为我想铲?我别样活路忙都忙不过来呢。你怕铲着你家的地么,我可以不铲,那么你来铲行不行?”
我爹被小板凳一激,顺口就冒出一句“可以,我来铲就我来铲。”
我爹说话算话,后来,地埂就我家去打整,不拿锄头铲,拿镰刀去割。雨水季节,草木长得快,菜地要比其他地壮,地埂上的草三五天就长起豁口深了。农村人总有干不完的活,你总不能经常去守着那个地埂,草一长出来就及时把它清理掉。有时候地埂上的杂草也就长起一两寸那么深点,小板凳就各人脚勤手快地拿锄头去铲了。铲了还不算,还阴阳怪气地在我爹面前唱洋调:“你个大白嘴,你不是大口马牙地讲你家去铲吗,怎么不去铲呢?”父亲找不着话来答她,只是摇头。
原先的时候,小板凳还有些羞羞答答,铲得不算太过分,自从我爹和他把话挑明后,她反倒更加过分,不藏不掖,不是铲,直接就是毫无顾忌地挖了。
小板凳还是铲的时候,我家和她还是好言好语地商量,指望她锄下留情,她大锄大锄地挖了,我家也就不客气,和她丁是丁卯是卯地吵了。小板凳嘴上和你吵,却不耽搁手上的锄头,继续挖。为这点地埂,我家和小板凳不知吵了多少架。
为挖地埂和小板凳吵架的,不是我家一家。
一家人吃的菜就指望着这个菜园,一边是没有栏板的鸡,一边是虫舔树叶不死心的小板凳。鸡吃不了多少,而且,今天吃了,明天可以再种,无非是多出点力多出流汗罢了,可是,地被小板凳今天一点,明天一点的蚕食去了,那可是有去无回,一失永失的损失,弥补不了的。小板凳那边坚持不懈的蚕食着,我家又没有办法阻止他,这成了我爹的一个心病。
后来,我爹想了一个主意,他向我们宣布:砌地埂,老子拿石头砌,砌成石埂子,看她还怎么挖。
其实,砌石埂子能够保得住地埂不被蚕食,并不是我爹灵感来了的天才发现,谁没见过石地埂?寨子头就有好几处过去地主家砌的石地埂呢。只不过,要把地埂砌成石埂子,嘴上说起来倒是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要花费多少时间不说,一锤一錾的取石头,取死你,一背一背的把石头背来,背死你。那个年头,莫说地埂砌成石头的,就是房屋,多少人家都砌不起石墙。你看,一寨子,有几家的房子是砌成石墙的?大多数都是用谷草、树窠来勒了胡乱遮拦着,光遮不住、风遮不住,雨遮不住,鸡狗也遮不住,就只遮个意思。
地就是命,庄稼人就靠这点土地活着,没有土地,吃屎都无路。为了保住菜地,我爹也是豁出去了。说砌就砌,那年,大概是一九八一年吧,土地下户没多久的时候,刚开春,我爹找了个石场,就带着我,一早一晚抢队上出工前、放工后的时间,披星戴月地去取石头、背石头。春末夏初,瞅着小板凳家割了菜,地闲着,就动手砌地埂。挖基脚的时候要站在小板凳家的地头挖,小板凳就不得,一屁股坐在地埂边挡着,说把她家的地踩板了。我爹说,地踩板了把她家挖泡就是了。小板凳横直不依,总之,就是阻挠着不让我家砌。还是我魏大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来劝小板凳各人回家去了,不要在这点横,给人家笑。小板凳不理,魏大爹就伸手去拉她。大爹不拉还好,一拉,小板凳就四仰八叉地睡在地上,挨刀砍脑壳地咒起魏大爹来。
魏大爹和我爹讲,你砌你的,她这好种的,你不要理她,就当她是放屁。魏大爹是个大个子,一身的力气,他嘴上说着话,弯下腰,薅起小板凳一只手膀,就像提小鸡儿,连提带拖地就走了。小板凳一边蹈脚一边咒,咒魏大爹,咒我爹。
魏大爹是个出了名的老婆脓,平时在小板凳面前总是低眉顺眼的,响屁都不敢放一个的。看着魏大爹他们走远了,我爹说:“咦,看不出来吔,你魏大爹有个性呢。平时不发威,个个都拿他当个病猫。”
地埂是石头摞石头干垒,没放灰浆。那时莫说水泥,就是石灰也不容易弄到,和不成灰浆。我爹领着我,今天砌点,明天砌点,光光砌,就砌了半个来月,一堵石埂子好歹总算砌好了。
砌成了石埂子,小板凳就舔不到我家菜地的树叶了。然而,好景不长。
以小板凳的精明,一堵并不怎么牢实的石埂子如何难得着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板凳蚕食占我家地埂的心不死,石埂子无法铲,她就改换策略另打主意,挖地埂脚。
当初砌地埂的时候,墙脚挖得也不是很深,小板凳今天挖挖,明天挖挖,三挖两挖,墙脚就被她挖虚了。地埂砌起也就两三年,就东塌一处,西塌一处的给小板凳挖塌了。我爹懒得和她理论,我爹说:“遇着这种人,是前世不修了,你和她讲什么?讲了也是白讲,还管不得那句话钱。”塌了就砌,哪里塌了砌哪里,一塌就砌,两头砌了接上就是,反正一头发丝宽她都莫想再占得进来了。
有一次,地埂又被小板凳挖塌了一段,我和我爹去砌,我边砌边数小板凳不要脸,害得我家得不到她点清静。我爹却一点都不生气,他笑着说:“她想挖就给她挖呀,她有力气挖得动,老子就有力气砌得动,就和她熬吧。”
就这样,我家和小板凳你来我去地打拉锯战,互相消耗着。
和小板凳拉锯拉到好像是一九八五年,我爹终于熬不过小板凳,就决定不再和她拼消耗,地埂重新砌,用水泥砂浆砌,请石匠来砌,砌成围墙,不仅砌和小板凳家的交界,靠路的一面也砌,除了防小板凳,也防鸡,年年栅园埂,人么累够完,鸡也栅不着,长疼不如短疼,高高大大、板板扎扎地给他来个一劳永逸。之所以只砌两面,是背后一面是一堵壁立的石岩,鸡翻不进来,北面狗哥家的菜地是人高的一道地埂,他家的地比我家的高,即便他家想占我家的地,玩小板凳那一套也行不通,用不着砌。
我家的那块菜园不算大,但也不小,有三间屋基那么大。,就算只砌两面,一趟下来,也不低于五几十米,差不多是砌一栋房子的墙了,这个工程未免太宏伟浩大了吧。听了我爹的规划,我有些吃惊:“背时,这要投好多工,要花好多钱?”
我爹脸色淡然,波澜不起:“吓着你了?秦始皇连万里长城都砌得起,我一个园子就砌不起?”
我才想讲我爹是秦始皇砌万里长城了,却被他抢先讲了。我读过几天书,算术懂点,我说:“按你讲的,那一转围墙砌了下来,耗了若干的物力财力不说,还占了不少的地面,单讲一季的菜,至少就是一大花萝,上百斤,损失是多少?还有换季种的玉麦等等呢?大不过细算,儿孙后代累计下来,那可是个天文数字啊。”
我爹冷笑一声,脸一抹,就挖苦起我来:“会算点小九九就上天了。我经常讲你那个脑壳是山茶花树剜的,你还不信,你会算砌墙占了地的损失,就不会算不砌墙的损失?不砌墙,被小板凳家占了的、被鸡啄了的,你就不往儿孙后代身上累计?累计起来,那个数字就是个小数啦?”
到底是我爹,我讲不过他,有时,我觉得我讲的明明是占理的,可是,总被他一顿铺山罩驳得一头的狗血。当然,也不在我爹说我的脑壳是山茶花树剜的,的确,想想也是,如果不砌起墙保着地埂,被鸡啄的不算,就讲被小板凳家一年铲点,一年铲点的,菜园一年比一年变小了,那个损失更是个算不清无底洞。
我没有接我爹的话。
我爹见我不搭言,认为我是心里有抵触,在腹诽他,就丧起脸黑风雨点地数落起来:“我讲你就是个耗子,那个眼睛就只看得到一豁口远。土地是要一辈一辈往子辈儿孙传的,老农民就靠土地吃饭,这么砌花费是大了点,但是,墙脚掏深点,墙牢牢靠靠的砌起,看你魏大妈还怎么挖?最关键的是还省得以后子辈儿孙和她家扯干皮,结子孙怨,你讲花点钱砌起值不值?”
我没有接我爹的话,是词穷,无言以对。腹诽,没有,至于抵触,更不敢。
我爹总是怀疑我在挑战他的威信,其实,他是多心了。知子莫如父,也不尽然,我觉得,我爹很多时候也不是那么的知我。我如何敢挑战他,一来没有那个胆子,二来也没有那个能力,就讲砌园埂,我把砌墙占了地面导致种庄稼的损失往子辈儿孙看,就以为看得远了,可是,我爹还朝不给子辈儿孙留皮扯上着眼,瞻得是那样的高,瞩得是那样的远,我如何能够企及。他老人家讲我就是个耗子,那个眼睛就只看得到一豁口远,没有说错,不是打击。我爹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我不过是大海里的一匹细虾,在我爹这个大海里能兴得起多大的风,作得起多大的浪来!我之所以偶尔会犯颜陈词,不过是想在他老人家面前挣个表现,证明我多少还是有点脑筋,不完全就是个活木垛,而且,以为老爹考虑不周,觉得自己想的有点道理,向爹进谏,也是儿子的本分。只是很不幸,我的表现,在他面前,不过就是班门弄斧,往往是弄巧成拙。
我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得远,不比我是耗子眼睛,他讲的是个道理。再说了,我爹讲的,一家人也没有那个敢违抗,你理解要听,不理解也要听,必须遵照。
这回砌园埂,不,不是砌园埂,是砌园墙了,虽然是请石匠来砌,可是一家人也不是站在半边当观众,要取石头,要背石头,要挖基脚,要和灰浆,要煮饭给石匠吃等等,忙得就像蚂蚁搬家。
这次我家砌园墙,在小板凳家地头挖基脚,她一概没有出来咋惊过。小板凳没有咋惊,不是她突然变得大度,看得开事了,那是因为我爹有了上次她阻挠挖基脚的教训,事先提着两瓶鸭溪窖到她府上去上呼过她的。不然的话,会得她的清静?
前事不忘,为了防范小板凳重施挖墙脚的故技,这回的基脚挖得有点深,齐我的小肚子那么深;墙脚也下得宽,收到地面还有一尺二厚。前前后后,个把月的时间,园墙砌好了,有两米多高,我跳起来都摸不到顶,外墙面还用水泥勾了缝,留的园门安的还是一道铁门,高高大大,气气派派的,壮观极了,寨上人家连房屋的墙都没有哪家比得上。一个二个望着我家菜园的围墙,都说我爹“老高有钱人家了!”我爹听了不喜也不愠。小板凳不知是说的讽刺话呢还是真心夸赞,她声音拖起,酸声酸气地说:“哎呦,你家这个园埂砌得扎实了,就像是砌万里长城,这回么千古万年的了。”我爹没有理她,等她走远,才“呸”地吐了一口说:“她那个嘴头会吐得出象牙来?”
我在心里嘀咕,“千古万年”这个口风不是很吉庆么,怎么就不“象牙”了呢?
砌起了园墙,我家的菜园鸡打不到主意了,小板凳也打不到主意了,直到我爹过世,十多年的时间,他再没有为那块菜地的园埂闹过烦心事,我们也得了不少清静,省了多少麻烦,最轻松的是不用再去栅园埂了。那个园埂,过去哪年都要栅好几次,要打园桩,要去山上砍刺窠,要编要栅等等,栅一回园埂,手杆上都要被刺划得血口摞血口的。栅好的园埂,冬天的时候,那些细家伙些闲得没事做,屁眼疯发了,就会去扯园埂上的枝条来烧小火烤,甚至连园桩都给你抜去烧了。他们扯我家的园埂,我没遇到也就算了,被我拿着,我是不给他们好嘴脸的,头发要被揪,耳朵要被扯,屁股上要挨挝。和他们整得冤家似的,他们见着我就恶眉瞅眼的,牙巴骨咬起。
万里长城永不倒。我爹砌的园墙到底不是长城,也就“活了”三十来年,就寿终正寝了。它的寿命,离小板凳讲的万年,不过就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零头罢了。
三弟家孩子多,分家的时候分得的老屋不够住,想要盖新房子,其他地方找不到适合的地点,他就把主意打在了那块菜园上。当初分家的时候,菜园没分,在我爹种着,我爹过世后,一直是我妈在种,三弟就去和我妈讲。我妈说,我老了,刀老不砍刺,人老不管事,地是你们四弟兄的,你去找你大哥。三弟就把妈的话传给我。
哈哈,我妈把个烫手洋芋甩给我,这不是为难我?为难就为难了,没办法,谁叫我是长兄呢。
一天,是个秋季,正是稻穗乱冒,鸡枞乱撬的时候,我碰巧捡着一窝鸡枞,就杀了个镟鸡来炖起,把几弟兄喊来打牌喝酒。酒喝到二麻乎,我怕酒喝多了不好讲事情,就说,今天把几弟兄约在一起,喝酒是一方面,主要是讲三弟要商量菜地盖房子的事。我喊三弟先讲,他弯弯绕绕地诉了一通苦,最后归到题上说:“如果你们不同意呢就算了,我去其他地方找人商量,如果肯搭救我呢,那么,折成钱也可以,拿地换也行。”
我问二弟四弟他们是什么意见,他们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大哥的意见就是我们的意见,大哥说了算。”
两个挨刀的,做人做鬼都把我推在前头,他们自己落在杆杆上。我说:“这不行,都分了家了,地各是各的,各做各的主,这个主我不敢把你们做。”
二弟瞅了我一眼说:“好大一个主你不敢做呀,从老爹不在后,有什么事情我们不听大哥的了?”
二弟说的不错,我爹不在以后,家里的大小事情,的确是我怎么讲他们就怎么听,从来都没有翻过我的眼睛皮。于是我说:“那么好嘛,我讲讲我的意见。不过,我先声明一句,几弟兄都喝了酒,今天在这里说的话,晚上睡一觉,明早上翻轱辘爬起来就可以反悔,说昨天说的是酒话,不作数。三弟房子不够住是事实,不管怎样都要盖,我们不让,他找别人商量也要商量。自己亲兄弟商量不通,去找别人商量,不怕人家耻笑?各家那点地也没有多大点面积,你们在的在外面工作,拿着国家工资,在的在煤矿上打工,也挣得着钱,日子不像过去那会完全指望着这点土地了,我讲呢,钱也不折了,地也不换了,就让给他盖算了。得还是不得,你们也用不着立马就表态,事情不急在这一下,回去再想想,和媳妇商量商量,意见统一了再回我话。”
四弟哈哈一笑,拿起调羹,朝几个碗里各打了两调羹酒,递给大家:“亲兄奶弟的,就是喊了跳岩子都要跳,多大点事情啊,搁得住回去商量?就按大哥讲的办,没得意见。来,干掉!”
碰过酒,我抹抹嘴,有些伤感地说道:“只是,可惜了老爹费力八气砌起的那个园墙。”
魏大妈当年讲的“千古万年”,终究成了一个讽刺。
作者信息:高积俊,贵州省盘州市双龙潭人,贵州省作协会员。
(编辑审核:杨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