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林香||反穿的花夹袄

卢林香
2024-10-28
来源:西南文学网

   

                                
   “妈,您慢点儿……”李平小跑着追在老母亲身后,无可奈何地喊,“妈……你衣服穿反了……换过来吧……”。

“还没见到儿子,不换……”

“唉……妈耶……那我是谁呀?”

正在追着母亲跑的李平三十多岁,是“独生子女”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他的母亲李婆婆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病情越来越严重,慢慢地就连李平她也不认识了。李平工作本来就很忙,又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即使长着三头六臂,他也忙不过来了。还几次因为母亲走丢或者弄伤自己而兴师动众,导致工作出现严重失误,惹得领导大发雷霆。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最后,他还是狠下心肠,决定送母亲去养老院。他联系了一家口碑不错的养老院,约好今天将母亲送过去。一大早,李平就收拾好母亲的行李,想着今后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养老院,李平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得知要出门,母亲显得特别兴奋,特地起了个大早。等不及吃完早点她就兴冲冲跑进屋子,换上李平前几天才给她买的蓝底白花新夹袄,跑出来问李平好看不好看。这花夹袄还是李平在打算送母亲去养老院的时候,想着马上入秋天气转凉了,特意买给母亲在养老院穿的秋衣。李平抬头看看母亲,一抹红晕正在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悄悄爬行,再看看母亲穿在身上的新衣,李平坐不住了,一脸诧异地望着母亲,因为母亲居然将新衣反着穿,这让李平很是不解。然而看着母亲眼里的期待,李平不忍责怪母亲,只好轻声说:“好看是好看,不过……妈,你把衣服穿反了……”“哦……”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灿烂的笑容瞬间溢满母亲脸上的皱纹,她靠近李平的耳朵,神秘地说,“告诉你吧,我要去见儿子了……”“妈,见儿子也不用把衣服反着穿吧?”“我怕把衣服弄脏了,儿子看到我穿脏衣服会给他丢人,所以反着穿……到地方我会换回来的……”听了母亲的话,李平心里五味杂陈,喉咙里像堵了一块铅,硬硬的。

收拾停当,李平一手提着旅行袋,一手牵着母亲来到车边。李平看看表,约定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他打开车门,安顿好母亲,就在他忙着往后备厢里装东西的时候,母亲却自己拉开车门,下车自顾自走远了。“妈……”李平边四处张望边急匆匆地追上去,在看见母亲背影的那一刹那,李平放慢了脚步。此时清晨的太阳正慵懒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释放它的第一缕光芒,那一道道金灿灿的线,把母亲一头蓬乱的白发也染成金的了。然而,母亲身上那反穿的花夹袄上外露的线缝,土蓝土蓝的夹袄反面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别扭和怪异。母亲却不管这些,她迎着朝阳笑盈盈地挥着手向小区的邻居们一一告别:“张大妈,我要去看儿子了,回见……”“李大爷,我看儿子恐怕要很久才回来,回见……”“回见,回见……”邻居们都知道母亲的病情,尽管母亲张冠李戴叫着邻居,他们也都宽厚地微笑着和母亲打招呼。不过在看到李平母亲身上反穿的花夹袄时,他们的笑容僵在脸上,本来在忙碌的双手也停在半空中,看李平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在邻居们的注视下,李平的脸涨得通红,厚厚的嘴唇翕动着,竟吐不出半个字,他抿了抿嘴唇,勉强朝邻居们挤出一丝苦笑,就赶紧低下头,慢吞吞地走在母亲身后。想起邻居们的眼光,他感到后背发麻发紧,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母亲,挽住母亲的手央求道:“妈,把衣服换过来穿吧,您……这样穿……不合适……”

“不!”母亲甩掉他的手,坚定地说“不能换!我不能弄脏衣服给儿子丢脸……”说完摇晃着身子往前走了。

“妈……”李平显得很无奈,“等等我……”

李平一路跟着母亲,母亲走他就走,母亲停他也停。他们就这样走出小区,穿梭在熟悉的陌生的人们异样的眼光中,从旭日东升走到夕阳西坠。母亲反穿的衣裳在阳光下是那么刺眼,李平不敢看那外翻的线缝,那土蓝的反面花夹袄,他一直把头埋得很低。直到母亲苍老的声音传来:“小伙子,你为什么跟着我呀?”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痛苦地喊道:“妈……”“孩子,你叫错了,你该叫我大娘……我儿子在他爷爷家,才这么点儿……我怎么会是你妈呢?”母亲边说边伸出枯瘦的手掌,在她腰部比划着,“唉……也是没办法啊……他爹早早去了……唉,不说了,我要去孩子爷爷家接儿子了……儿子还小,哭得那个可怜哟……我不能把他丢下……”

母亲不能丢下儿子,儿子却要抛开母亲……李平心里一紧,他犹豫了,把母亲送进养老院,真的是上上策吗?在那一瞬间,李平的眼前浮现出萧瑟的凄风中,母亲紧抓住冰冷的养老院大铁门,两眼痴痴地望着门外,等着儿子归来的画面。铁门紧锁,母亲苍老的眼神从期待变成失望,最后是绝望。她的生命也会如一片秋天的枯叶,慢慢凋零……

母亲是追着夕阳来到连心公园的,这时候已近黄昏了,他们走了整整一天。一路上母亲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又看看,李平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紧锁眉头,心里泛着苦涩,对于送母亲去养老院这件事,他还是踌躇不定,一直犹豫着。夕阳逐渐失去了耀眼的光芒,脸蛋通红通红的,仿佛负着千斤重担似的,向西边慢慢坠去。李平偷偷瞥了一眼母亲反穿的花夹袄,如血的残阳给那土蓝的布面涂上红色,一如父亲那泛着红光愠怒的脸庞,仿佛朝李平怒骂着:“你小子好啊……觉得你母亲拖累你不是……”李平的眼眶也泛着红,如果不是生活所迫,他也不愿意。天空的红色渐渐褪去,那灰紫色的云团中,浮现出爷爷苍老而慈祥的面容。“爷爷……”李平声音有些哽咽,“我该怎么办呐……”爷爷朝他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孩子,挺住!再难也会过去的……”李平揉了揉眼睛,爷爷慈祥的面容消失在灰紫色的云团中了

“是时候下定决心了!”李平心想,他知道他必须尽快把母亲送到养老院去,否则,明天……他不敢想他的明天。李平想起那天因为寻找走失的母亲而耽误工作,损害了公司利益,公司领导暴跳如雷,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再格老子因为私事耽误工作,就卷铺盖滚蛋……”“是是是……”他诚惶诚恐,唯唯诺诺地退出领导办公室,不敢有半点怠慢。他知道他现在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疫情过后,失业的人有大把,能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失业,他拿什么养活自己?更不要说他还要养活老母亲和撑起整个家了。

“唉……”李平的一声轻叹,传入坐在长凳上专注看夕阳的母亲耳中。她转身,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盯着李平的脸看了很久。李平被看得心里发虚,低头不敢直视母亲,正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母亲开口了:“小伙子,你已经跟了我一整天了……你,你是谁呀?”“我……”李平心里发苦,嗫嚅着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是的,自从母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她早就不认识他了。
      “妈……”李平叫道。
      “小伙子,你怎么老是喊我妈呢?”
      “妈,把反穿的衣服换过来吧……弄脏了儿不嫌您……”
      “不,还没见到儿子,我不换!”

“我一定要把母亲孤孤单单送去养老院吗?”李平再次问自己,“可是……”李平想起母亲患病后一团糟的生活,还有他的爱情……想起他三十多岁好不容易才拥有的爱情,李平更不敢看母亲那反穿的衣裳……

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将李平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手机屏幕显示着一张青春甜美的脸蛋,那是她的女朋友。“喂,亲爱的。”李平将电话凑到耳边,温柔地回应。“你妈妈……送去了吗?”女友小心地问。“在去的路上……”“亲爱的,听我说,”听出李平声音里的哽咽,女友有些不落忍,“别难过,有空多去看看你妈妈吧,逢年过节节假日不上班咱也可以陪老人家……”

“唔……”李平还能说什么呢。

刚挂断女友的电话,李平手机又急迫地响起来。一看是领导来电,他的心有些发颤,手有些发抖。李平连忙平复了一下心绪,嘴角慢慢撕开一个公式般的笑容:“领导,您好……”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点着头哈着腰,一连串的“是是是”从他嘴里不断飘出来。“准备好明天起,出差一个月……”领导在骂完他这段时间工作的懈怠后,直接发出命令。

“什么?”

“怎么?不愿意?”

“啊……不不不……我愿意……”挂断电话,李平跌坐在公园的石凳上,颓然地望着长凳上紧盯夕阳消失的地方发愣的母亲。“母亲此时还有思想吗?”他想,“她会想些什么呢?”

母亲年轻时是个很勤劳的人,为了生活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工。虽然风吹雨淋,使母亲的皮肤有些粗黑,但她一双明亮亮的大眼睛总是溢满光彩。特别在看父亲的时候,她黝黑的脸庞就会泛着红,那娇态,自有一股清灵的乡村质朴之美。父亲一身力气,干完活一回到家总是将小小的李平举过头顶,骑在他脖子上,哈哈笑着说:“骑大马啰……骑大马啰……”李平也在父亲脖子上“咯咯咯”笑个不停。直到父亲累得气喘吁吁,才会将他放下来。这时候,母亲早已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摆上桌,把他们父子馋得口水直流……

可是,李平四岁的时候,一场意外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他们家幸福的日子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家中失去了父亲这个顶梁柱,李平母子也就失去了生活来源,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母亲不得不将年幼的李平送到乡下爷爷家。让爷爷照顾年幼的李平,母亲好去挣钱养家。

他记得母亲临走那天,爷爷拉着他的手在村口送别母亲的情景。那是个秋天的早晨,瑟瑟的秋风裹挟着细雨,织成一张张开的大网,网住爷爷的村庄。落叶、枯草、残荷、小桥……整个世界湿漉漉的,爷爷和李平的心也湿漉漉的。后来,李平在小桥的这一头叫着妈妈哭得撕心裂肺,母亲在小桥那一头喊着儿子哭得肝肠寸断……

在与爷爷相处的日子,李平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因为爷爷眼睛越来越不好,忘性还大,只有李平饿得哇哇大哭,爷爷才想起来要给李平做饭,饭做好了李平也哭累睡着了。有一次,爷爷忘记倒掉几天前馊了的饭菜,把幼小的李平吃进了医院。后来,母亲抹着眼泪将李平和爷爷接到了他们狭小破旧的出租屋。从此,母亲一边出摊,一边照顾一老一少,日子虽然艰难却也温馨。爷爷眼睛彻底看不见了,母亲也毫无怨言地照顾着,直到爷爷去世……

“我真的要把母亲送去养老院吗……”李平反复问自己,可是,李平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唉……”或许是李平的叹息扰了母亲追忆夕阳的清幽。

“小伙子,你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看到李平发红的眼眶,母亲挪了挪身子,关切地问。“妈……”李平刚开口母亲就制止她说,“叫大娘。”“好吧……”李平苦笑着,硬着喉咙问母亲,“大……娘,您要去哪里找儿子呢?”。“去学校啊,我儿子在上学呢,他学习可努力了。这孩子啊,对他爷爷和我也孝顺……”   

母亲仅有的那点零星散乱的记忆停留在李平小时候。听到母亲嘴里“孝顺”两个字,李平仿佛挨了一记耳光 ,脸上热辣辣的疼。父亲愠怒的面孔和爷爷慈祥的面孔在母亲反穿的蓝花夹袄上交替出现,他想起小时候被同桌冤枉偷东西,冲动之下打破同学的头要被送少管所的时候,母亲拉着他一起跪下,疯了一样给同学的家长磕头,求得同学家长的原谅。又拉着他来到校长办公室,再三保证以后不会再犯,校长看他们母子可怜,他才留了下来。

此后,李平每天半夜睁开眼睛,都能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天不亮又听见母亲“吱呀”开门出摊的声音。母亲的辛苦没有白费,李平很争气,考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大学毕业也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现在还交了一个不错的女朋友。正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母亲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随着母亲病情的加重,李平照顾越来越力不从心,不得已找好一家养老院,准备将母亲送去委托别人照顾。

“我一定要将母亲送去养老院吗?”李平想,“再难有当初母亲难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再看看夕阳下母亲反穿的花夹袄,李平的心还是动摇了。

黄昏已经悄悄来临,寒鸦起舞,众鸟归林, 李平的心也变得坦然起来,他默默地在心里做出了决定:“妈妈,换我照顾您吧……”李平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母亲反穿的花夹袄和苍老的脸庞,叫道:“妈……”他一开口,母亲马上又纠正道:“小伙子,我说了我不是你妈,叫我大娘……”

“好吧……大娘,你认识去找儿子的路吗?”

“是啊,我不认识找儿子的路,怎么办啊?”母亲急得在原地乱转,双手不停地撕扯和揉搓花夹袄的衣角。李平急忙按住母亲的双手,安慰她:“大娘,别急,您电话里存有儿子的电话吧?打个电话不就知道儿子在哪儿了吗?”“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母亲笑了,脸上那一圈压着一圈的皱纹也波动着,“谢谢你啊,小伙子。” 说完她红着脸转身,颤抖着双手解开衣扣,郑重其事地把反穿的衣服换成正面来穿上了。

母亲把换好的花夹袄又打量了几次,然后问李平衣服整理好了没有?李平微笑着告诉她,衣服换过来穿真好看,很美。母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颤抖抖地用瘦棱棱的手掏出老年机,笨拙地摁好键,抖索索地把电话凑到耳边,瘦小的身子前后摇晃着,干瘪的嘴巴一张一翕地蠕动,半天才喊出:   

“喂……儿子……”

“喂……妈妈……”李平也拿起电话,慢慢靠过来。

“儿子……”母亲愣了愣,扔掉电话,奔向李平。

“妈妈……”李平也像小时候一样流着泪奔向母亲。儿子和母亲终于紧紧相拥在一起,月影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夜风将母亲那白麻麻的头发扬了起来……

“走吧,妈妈。”正待李平拉着妈妈往回走的时候,妈妈却摆脱他的搀扶。

“你是谁呀?小伙子。”母亲着急地挣脱李平的手,“我不能跟你走,我得去爷爷家接儿子……她还那么小……不放心哪……”“唉,我的妈耶……”母亲又糊涂了。

“妈 ,爷爷家那么远,还是儿子陪您去吧……”李平紧握住母亲的手,他们一起走进黑夜里。夜幕下,城市高高低低的建筑挨挨挤挤的,每一个窗洞亮着或明或暗的灯光,仿佛似睁似闭的无数只眼睛,点点朦胧的灯火,淹没了李平和妈妈忽明忽暗的身影。

“叮铃铃……”李平的电话响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往裤兜里掏,手却在半空中收住了。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一阵紧似一阵,李平轻轻叹息了一声,他没有勇气去看是谁的来电,悄悄在裤兜外面按下关机键,牵着母亲的手继续往前走。 灰暗的小巷子里他们脚下的路卷曲着又伸展着,伸展着又卷曲着,仿佛永远没有完,没有完……

   

作者简介:卢林香,钟山文学沙龙成员,六盘水市作家协会会员,教师。


(编辑审核:陈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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