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在乡间广袤的菜园子里,各色菜蔬和野菜野花中,唯有黄花菜才能当得起这个诗意称谓。
故乡的村庄,几乎每户人家的自留地田埂上、菜园子畦垄间或篱笆四周,甚至脑畔上都围着一圈蓬勃生长的黄花菜。自从四月初开花,日日朝开夜合,一直开到中秋前后。黄花菜形似百合,因其花瓣色泽金黄,花蕊鹅黄娇艳而得名,我的家乡据其形态像金针,故取名为金针花。金针叶形似兰草凤尾,柔媚修长、潇洒飘逸,绿波四溢,纵是无花也动人。花苞似金针,初始翠绿短小,渐渐长至三四寸许,绽放如蛱蝶纷飞起舞,摇风弄影,丰韵可人。四季有花,品味四季的喜悦,便是庄户人对于美好事物的本真追求,也是给自己辛苦劳作的一丝慰藉,是贫寒日月最富裕,也是最浪漫的点缀。很喜欢苏东坡的两句诗:莫道农家无宝玉,遍地黄花是金簪。这赞誉金针的千古佳句,想必也是大学士当年饱览了乡间美景,品尝过金针花菜之后情不自已的抒情吧。在春耕夏锄那些忙碌的日子,庄户人家的柴门草扉常常花团锦簇,仿佛每日都生活在景物芳菲的花园里,夜晚的梦境常常也会熏染上几分斑斓色彩。
我家老屋有一个很大的院落,打麦场一般大,其中一部分被母亲和奶奶开辟成菜园,周围是一圈玉米杆扎的篱笆,在篱笆最近前栽了一圈金针花,一到盛夏,开得尤为茂盛。我暑假里午睡时,老屋恍惚漂浮在幽幽金针花香里。我久久沉浸于梦里,梦里一个长长的甬道,鸟鸣清脆,微风轻拂,花香满径,幽幽花香里漂浮着柔柔的歌声:“金针针你就开花,六瓣瓣你就黄,盼望和哥哥结成双呀,啊格呀呀呆——”我便乘着空灵缥缈的歌声沉入了襁褓时代,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充盈着奶香、体香和花香,恍惚一只悬于屋顶上的摇篮,摇啊晃啊,一会儿就把我摇醒了。起身透过玻璃窗户望见母亲正在埋头打理菜蔬,歌声穿越菜园而来。母亲的歌声圆润甜美,悦耳动听,恍惚一缕轻烟袅袅萦绕在花香里。那时节,母亲还很年轻,乌发长辫,额头光洁,尽管整日粗麻素服,却难掩黄花般清新素雅之态,身上时常可以闻到一股幽幽香气,仿佛金针花的馨香全部倾注到了她身上。母亲系着一条花布围裙,专注地在灶屋做饭,和面,饧面,擀长杂面,银镯子磕碰在长长的擀面杖和案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燷炒臊子时,切了肉丁、木耳、豆角、豆腐和土豆,晒干的金针花菜泡发在雪白的瓷碗里,仿佛漂浮着几朵盛开的橘色花瓣,红漆盘子里还有一碟鲜红的水萝卜丝,一碟碧绿的黄瓜片。
院子里青砖扎的花圃里种满了花,指甲花、太阳花、樱桃椒,尤其金针花开得最为葳蕤繁茂。早上绽放傍晚采摘,真正是朝花夕拾。为何不在早上采摘呢?问过母亲,说是要让花瓣吸取晨露和日月精华。又问为什么呢?母亲答不上来。黄昏将至,采摘完最后一朵金针花后,母亲又抡起锄头去菜园里为那一圈金针根部垄土疏松,我抬头望过去,母亲头上顶着一块花围巾,仿佛是花丛中飘游的花仙子。母亲一年年在花香里忙碌穿行,岁月就像枣木门扇发出吱咛一声,沉闷而悠长。屋檐下,隔年的燕子窝犹在,只是那曾经轻绕耳畔的燕语呢喃,已渐渐老去,远去。
就像乡下的孩子都有一个乳名,入学后会另外起一个比较端庄文雅的学名。金针花菜是乡下的乳名,而它的学名叫萱草花。“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前,不见萱草花。”唐代诗人孟郊借堂前萱草花歌颂翘首盼子归来的母爱。元末明初画家王冕也留有一首《偶书》,“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持杯为母寿,所喜无喧哗。”有位现代诗人也作过一首《萱草吟》“浪游万里家何在,每对萱花忆母恩。”……由于历代文人墨客的盛情赞美,仿佛约定俗成,萱草花逐渐被国人赋予一个温馨暖人的名字——母亲花。别看生于乡间山野,萱草花可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诗经·卫风·伯兮》中曰:“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千年前,一位清丽女子伫立于门阶前,犹闻哀哀叹息,让我到哪里去弄一支萱草花呀?种在北堂前,借一缕花香好忘却忧愁。
母亲读书少,她接触过的文字仅限于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或许母亲穷其一生都不会知道普通的金针花菜,竟然还会有一个好听又诗意的名字,也不会明白它背后甚至拥有那样广博深厚的文化底蕴。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母亲对一株植物的喜爱。她日复一日栽植培育金针花,采摘一次花,就要为根部培一次土,用喷壶浇一次水,仿佛要用这种悉心呵护安抚一位刚刚开怀产子的孕妇似的。每次采摘金针花时,母亲都会下意识地低头轻嗅满怀悠悠花香,一幅娇羞陶醉的模样,那一刻,母亲的神态,在我眼里宛如豆蔻少女般美丽可爱。在一年年丰硕的收获中,在乌油油的长发渐渐零落、两鬓霜染后,母亲用爱一朵花的乐观心态,渐渐忘却了艰辛日子带给她的种种困扰,也冲淡了思念亡母的眼泪和忧愁
母亲得子较晚,在七八十年代闭塞的黄土高原,人们普遍观念落后,我们这些孙女在爷爷奶奶长辈眼里,仿佛就是长在谷子地里的稗草,算不得什么正经庄稼,唯有男丁才受到真正重视,是家族可传宗接代的正宗孙儿。即使家族里果真有什么黄白传家之物,也必须得有孙儿降临,才值得最终托付。由于膝下暂时没有生育儿子,已养育了四个女儿的母亲,莫名地在人前矮了半截,谨小慎微,伏低做小,仿佛跪膝在尘埃里一般,明里暗里遭遇到世俗种种轻视和欺凌,甚至屡次被不待见她的族人们劝离婚。那个时候,如果不是父母感情笃厚,我们那个小家庭恐怕早就分崩离析了。我后来学习到古文《孔雀东南飞》,觉得母亲就是现实版的刘兰芝,我们村活生生的刘兰芝。被老师指名朗读课文时,我很激动,读得激情澎湃,热泪盈眶,老师和同学们都为我的深情朗读纷纷鼓掌喝彩,可是他们谁也不会知晓我是为自己母亲的不幸遭遇掬泪在怀。
我稍长大一点,有一次在场院里听村里女人们议论闲话,她们偷声换气,言辞闪烁,仿佛生怕被人听到似的。其中一位大娘就爆出了一条关于金针花的信息,说村里赤脚医生告诉她萱草花又名“宜男”,寓意多子多福,传说古时妇女佩戴宜男就会生男孩。她们还神神秘秘地说村里丁家崖多年不育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偷偷摸摸将金针花枕在枕头下,连老公也不能被看见。老天可怜见的,几个月后,她竟然坐胎怀孕了,而且一开怀就不得了,一连生了四胎!又说还有谁谁家儿媳妇常常口袋里揣着一把金针花,肚子也渐渐鼓胀了起来……听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信以为真,很想马上跑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在那些晦暗不明的童年岁月,早慧的我已经懂得暗暗替母亲分担忧愁,但是我从来不敢开口向母亲探究关于“宜男”的传说,也从未看见母亲佩戴过一朵被叫做宜男的金针花。下雨天,母亲坐在前炕上给我们缝补破衣烂衫,透过玻璃窗户望见菜园田埂上的朵朵金针花,在雨中盛开得分外娇艳璀璨,便轻叹一声,“金针补雨伞,一边补一边破。”我听出了母亲话语中的责备和抱怨,她在含蓄地说我们这些孩子太贪玩费衣裳了。我心中惭愧,并不敢搭腔,只是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向雨中的金针花,雨滴像断线的珠子,一滴滴落在金黄的花瓣上,那一刻,金针花恍若一个纤细美丽的女子,静静站立雨中,饱含泪花,楚楚风致。
母亲喜爱栽植金针花,只要不去山里劳作时,就在菜园里、田埂上做务金针花,她将金针一株一株地移栽于菜园里、田埂上,连窑洞脑畔上面那块厚土里,也日日盛开了灿如云霞的金针花,每当金针花开季节,我们家就仿佛漂浮在金针花的海洋里。干活时,母亲通常沉默不语;有时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突然就开心了,会哼唱婉转优美的民歌:“金针针你就开花,六瓣瓣你就黄,盼望和哥哥结成双呀,啊格呀呀呆——”那些如针如剑的淡黄花蕾,顺着信天而游的小曲,朵朵指向天际,无声无息,却分明地倾诉了母亲的坚韧与执拗。
过了几年,我们几个女儿陆续进城读书,母亲也进城伴读,终于摆脱了繁重的农活。不久之后,生下我们唯一的弟弟。那一年,母亲36岁,喜得贵子,整天笑意盈盈,似乎一路从甜日子走过来的,从来就没有吃过前面那百般的苦。而故乡的金针花,也被母亲全部移植到城里新居的一大片菜园子里。好像没有金针花相伴,城里的日子就会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每棵金针花都有一个肥大的肉质根系,一排金针花挖出来就快要把二舅的架子车装满了。当时村里人劝母亲千万不要移植,都担心栽到城里恐怕换了水土很难养活。母亲却一脸笃定,像孩子一般务劳培育多年的花草,她最是深谙金针花的生活习性,耐寒和耐干旱等品性决定了它随便插到哪里的土壤,给点明丽阳光,就会盛开得分外璀璨。
母亲养育金针花,不只是为了赏心悦目,安置闲情,最主要的是指望鲜花入馔,且能做出各种美食。
夏日最喜看金针花开,亭亭玉立的花柄,青绿含苞的尖尖花苞,宛如一根根粗长的金针。待到花蕾徐徐绽放时,轻舒六枚肥厚的花瓣,宛如六只肥嘟嘟的小鸟徐徐展翅欲飞,色泽金黄,玉润冰清,俯身轻嗅,幽幽清香袭来,沁人肺腑。黄昏的院落里,弥漫着金针花清新的香味,我最喜欢提着菜篮子去摘金针花,一朵一朵地小心摘下来,生怕碰触到枝干上幼小的花苞。很快,我擎举着满满一篮子金针花,向正在忙碌的母亲走去,嘴里轻轻哼唱着从电影《卖花姑娘》中改编的歌曲:“卖花来哟,卖花来哟,朵朵黄花多鲜艳,花儿多香,花儿多鲜,美丽的金针黄艳艳……”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笑盈盈地望着菜篮子里的金针花儿,眉宇瞬间舒展得很开,不见了平时郁结其中的苦焦之色。那一刻,我竟然被艰难生活中葆有的些微诗意,感动得泪眼朦胧。
“中看也中吃,”母亲接过菜篮子说,“补药一堆,不如金针一把。”她仔细把美丽的花蕊去除,再用开水焯一遍。焯熟的金针花菜,加上青红辣椒丝、大蒜、焯过水的黑木耳,加白糖、生抽、陈醋、辣椒油等佐料,再淋入几滴小磨香油,凉拌,酸甜适口,鲜嫩爽滑,是父亲绝佳的佐酒小菜。鲜金针花也是偶尔即兴吃一两回,大多数要放到蒸匾里蒸十分钟左右,说是高温蒸煮能去除金针里面含着的一种秋水仙碱毒。待冷却后,一排一排整齐地摆放在高粱秸秆盖帘上,端到院墙上晾晒,高原的阳光辐射性强,光照充足,金针花菜赶至傍黑就晒干爽了,互相不黏连,装在布袋子里密封保存。其中一部分,分别束成小捆送给亲朋好友,我们几个在外地定居的女儿们,厨房里从来就没有少过一道干金针花菜。另外一部分留作逢年过节的美食。母亲将干金针泡发,加肉,或蒸、或炒、或汤,可秒变一道道美不胜收的菜肴,如金针花菜垫狮子头、炖红烧肉、黑木耳金针花菜蒸鸡、汆鸡蛋汤,食之鲜嫩爽滑,相当可口。饭店里有一道黄花菜小炒肉,就是将干金针经过泡发,再炒制,香气四溢。肉丝经过腌制,入口滑嫩,下饭佐酒,皆是美味。还有黄花菜大骨汤,汤好后加入泡发过的金针花菜,两棵小青菜,些许冬瓜或者青萝卜片,再煮半小时左右,金针花菜本身口感清脆,味道鲜美可口,汤内缥缈沉着鲜绿的蔬菜、瓢浮几星清亮的油花。这钵汤,家常、简素,微微透一点丰腴,举起勺子尝一口,舌尖上瞬间划过一丝轻颤,好一道汤鲜味美的大骨汤!下回还做,百食不厌。
恋爱时,男友非常喜欢听我唱信天游,每次坐在车上,我靠在他的肩上,他就要求我唱“桃花红杏花白”,这是从小跟母亲学会的。我悠悠唱道“桃花花你就红来,杏花花你就白,翻山越岭俺看你呀……金针针你就开花,六瓣瓣你就黄,盼望和哥哥结成双呀,啊格呀呀呆——”在甜蜜的歌声中,我们的爱情发芽开花,日渐丰盈,最终瓜熟蒂落。
第一次去他家吃饭,吃的是羊肉胡萝卜馅饺子,除了香辣蒜汁之外,饭桌上还有一盆鲜亮的浇汤,汤里有金针花菜、粉条、木耳,和西红柿、油菜,公公舀几勺汤浇到我的饺子碗里,笑着说这顿饭叫金线吊葫芦。一语双关——多么寓意吉祥的名字哦!此刻,公公脸上绽开一抹慈祥温情的笑容,我想天下所有慈父应该都有这样的笑容吧。婆婆去世早,公公艰辛地养育大了四个儿女,那饭菜做得自然可口美味,我香甜地吃完了一大碗饺子,与爱人会心相视一笑,就此认定这门亲事,安之若素地走进了憧憬已久的婚姻生活。
光阴荏苒,公公和爱人相继生病辞世。多年后,在一些清寂的黄昏里,我一个人散步经过一小片花香四溢的黄花菜园,偶尔会回味起多年前品尝过的那顿羊肉饺子——金线吊葫芦,那般清爽鲜美的滋味,宛如一直就挑在舌尖上,醇厚的滋味从未淡去。在仓皇远去的时光里,有些记忆是很难走失的,反而会被时光河流冲刷得愈加明亮清晰,像一块晶亮莹润的和田玉。比如第一次相亲时吃过的金线吊葫芦,比如靠在爱人肩头悠悠唱过的信天游,比如黄昏时采摘金针花菜的欢欣情景……
西安交大附属医院毗邻的朱雀大街有一家张记黄花面馆,特别有名气,常常座无虚席。黄花浇头与肉丝烧的细面,漂一星葱花香菜,加一点点油泼辣子,色泽明艳,汤色清爽,绝不油腻,简单至极,但也美味至极。那时候,我陪爱人住在医院里,病号灶吃腻了,偶尔会走进面馆吃一碗面,也不点小菜和啤酒,就叫两碗黄花面,干净细腻,吃完后味蕾依旧可以保持最初的敏锐感觉。每次爱人都吃得十分香甜,看他吃饭都能激发旁人的食欲。我有时候会定定望着碗里徐徐绽放的一束金针花菜,暗自祈祷,日子能够永远这样平平安安、细水长流地过下去。有爱人陪伴,安享岁月静好,静静品味一碗美味的黄花细面。
他离去三年后,我从墓园归来,又一次特意走进那家面馆。依然是食客如云,宾朋满座,可在我眼里却已是繁华落尽,物是人非。我端着一碗黄花面凝神良久,用筷子夹起一朵金针花放进嘴里,清爽、鲜美,一如从前的美味,却再也吃不出从前的滋味了。我不禁放下筷子,黯然神伤良久,听任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我们全家人都爱吃金针花菜,以后每次做面条,我都要泡发一些金针花菜,燷炒到臊子里。吃饺子时,也会刻意为孩子们做一道金针烩粉汤,告诉他们这顿饭有个迷人的名字——金线吊葫芦。爱,有时像美味一样,也需要潜移默化地一辈辈传承下去。
从未有一道菜,可入诗,可入梦,可入药,可入馔,可观赏,可寄托情怀,消解满腹离愁,只要在你念想它的时候,便在舌尖上缓缓醒来,徐徐绽放成时光深处最绚丽、最温情的一朵,随风摇曳,馨香沁人。
作者简历:任静,女,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现居古城西安。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本是同根生》、中篇小说《靳凤的本命年》,公开发表散文、短篇小说、诗歌等共计二百余万字。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中国青年报》《中国监察》《中国环境报》《检察风云》《延河》《长春》《延安文学》等报刊。
(编辑审核:任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