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坟头的落叶在秋风的驱使下散开,聚拢,散开。缀着几片干巴巴黄叶的枝头栖息着零星的几只小鸟,因阿花到来的惊扰,发出“啾啾”嘶鸣,齐刷刷地飞起,在阿四坟头的上空盘旋……
远处传来飘忽不定的歌声:“太阳出来照白岩,朵朵花儿向阳开。花儿正红人人爱,画魂归处何人牵……”
“花魂……归处……”站在阿四坟前,阿花若有所思。天空落日的淡淡的余晖,带着丝丝的寒意。
她慢慢地仔细扒拉着阿四坟前石桌上落叶和枯枝,依次摆上自己带来的新鲜水果和黄白的菊花,默默地立了很久。此时的太阳已经慢慢爬向山头,夕阳浅浅的忧伤,拉长阿花单薄的身影,散落一地的悲凉……放眼望向不远处那一座座山峰,那些当年和阿四一起哭过笑过闹过的若隐若现的山头,此时正升起袅袅紫色的青烟,仿佛阿四身穿紫纱翩翩起舞,在落日余晖下显得婀娜多姿……
太阳已经西沉,天空中彩色的游云慢慢汇集成了阿四儿时的模样: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黑黑瘦瘦的、穿着洗得褪了色不太合体的花布衣服,黑葡萄似的眼里闪着光,头上晃着两条粗黑的发辫。只见小姑娘飞身上马,左手提起缰绳、右手扬起手中的马鞭,双腿夹紧马肚子,轻呼一声“驾!”她胯下的马儿便小跑起来“驾!”阿四的马鞭落到了马屁股上,马儿吃痛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在绿茵茵的草地上飞奔起来……“驭——”跑了一圈,阿四收住马缰绳,双腿一收,稳稳地从马背上跳下来,阿花简直看呆了。原来,阿四是小牧童里面最厉害的骑手。她朝阿花瞅了瞅,反背着双手、学着大人的样子踱着方步来到阿花身边,大大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喂,喝过墨水的,你会骑马吗?”
“不会!”阿花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羡慕地看着阿四。
“我教你,你愿意学吗?”
“嗯嗯嗯……”阿花忙不迭地点头又摇摇头,“我怕学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阿花怯怯地小声说。
“没出息!谁不是摔过来的?我是你四姨,不会害你的!过来!”阿四发出命令。
不等阿花慢慢挪近她身边,阿四话锋一转,有些急切地问,“你读过书,会背乘法口诀吗?”
“会啊!”阿花可开心了,阿四一听眼睛立刻放光。
“唉……可惜我爹妈说我是女孩子,迟早要嫁出去,不能白白帮人家培养,不让我读书,我不会背乘法口诀,不会算账,赶场卖粮食的时候总是吃亏。”说到这件事,阿四清澈的眼里含着一丝忧愁,光芒逐渐暗了下去,“你教我好吗?”
“好!”阿花应声道,“我也要跟你学骑马……”
“好啊,光嘴上说跟我学可不行!”阿四说道,“上来吧,先跟马儿交个朋友。”
“啊?现在就学啊?我,我还没有准备好……”阿花有些胆怯了。
“嗨,快点了,磨磨唧唧做什么?”阿四撇撇嘴,“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好了!”
“谁说的?”阿花把胸脯一挺,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来就来……”
阿花靠近马儿,马儿怎么也不配合,它脖子使劲儿往后仰,鼻子里哼哼连叫着还打着颤音,还没等阿花骑上马背,便被摔了个四脚朝天疼得她直抹眼泪。这时候,只见阿四手里拿着一把青草走了过来,轻轻地抚摸马的身子,低头对着马的耳朵说了好一会儿话,再把手里的青草递到了马嘴边,然后告诉阿花:“上来吧,它不会摔你了。”果然,这次阿花成功地骑上了马背。
“哟,你总是匍匐在马背上做什么?”阿四像个教练员,不停地指挥马背上的阿花,“抬头挺胸!向前看!抓紧马鬃毛啊…….坐稳了……”阿四扬起马鞭,轻轻一喝,“驾……”马儿屁股吃痛两只前脚立即腾空而起,长啸一声撒开四蹄……
“妈呀……四姨……不要……救命啊……”阿花紧缩在马背上,抱紧马脖子,惊慌失措地喊叫,根本不敢直起身子。阿四却在后面“咯咯咯”笑个不停,见到马儿跑远了,她才把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一个又长又响亮的口哨,在阿四的口哨声中,马儿放慢的脚步,缓缓走到阿四身旁,阿四扶着惊魂未定的阿花下马,问阿花,“还学吗?”缓过劲儿的阿花眼神坚定地望着阿四,说:“四姨,我要学!”
此后,阿四当教练,严格而且认真地教阿花学习骑马、打猪草、唱山歌……阿花呢?则教阿四学习认字、写阿四的名字、背乘法口诀,算账……
他们放牛最好的去处是一个叫锅圈岩的地方,这里青山环抱着的绿草地,小溪不知疲倦地低吟着欢快的歌儿,牛儿吃饱了,喝着甜甜的溪水回味着香草的美味。阿四和阿花惬意地仰面躺在绿草地上,看着蓝蓝的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幻想着山外的世界,无数次地哼着他们喜欢的歌谣:“小板凳,坐奶奶,家家门口有花开……花开一朵给你,花开一朵给我……花儿回家,哈啰啰……奶奶笑哈哈……笑哈哈……”
两年以后,阿花重返校园的那一天,阿四帮阿花背着书包,唱着她们一起唱了无数遍的这首童谣送了阿花好远……
再见阿四是她出嫁的时候,听说阿四要嫁人了,阿花特意从学校请假回村里参加她的婚礼。那一天,秋雨捶打着人们的脸,深灰色的迷云,重重地压在天空,压在阿四家青蓝的瓦房上。在低矮昏暗的待家闺房里,阿花见到了阿四。阿四穿着不太合身的、大红的喜服,她脸上没有太多的喜悦,因为她并不认识那个男人,父母觉得该嫁了就替她选了婆家收了彩礼。于是,她便成了待嫁新娘。她明白,快三十的二哥、等着她的彩礼钱去娶另一个姑娘呢,还有三哥……
听说定亲的那天,她倚靠着她的马儿,细数着天边的云彩,默默了许久,然后一跺脚,狠狠地踩着地上的落叶,右脚原地打了好几个圈,残破的黄叶在她脚下滋滋作响,发出痛苦的呻吟。最后,阿四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踢开脚下的黄叶,霎时黄叶和着泥土一起飞出好远…… 阿四没有向任何人抱怨,也没有要死要活,转身回到家里,应下了这门亲事:“爹,娘,我愿意嫁!”阿四爹松了一口气,她娘发出轻轻的叹息,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心里默道:“四啊,难为你了……”娘知道阿四虽说性格很洒脱,可是她心里永远装着爹娘和她的家……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喜庆的唢呐划破了小山村的沉寂,吓得一弯新月躲进了云层,星星也眨着眼睛逃走了,秋蝉衰弱的残声早已被喜庆的唢呐淹没……
到了阿四该出嫁的时辰了,娘家的姑姑、嫂嫂们给她盖上了大红的盖头,小声交代:“阿四,村里的规矩,姑娘出嫁要哭着出门。你现在开始‘哭嫁’吧,是你该哭着向娘家告别的时候了……”面对姑姑嫂子们催促,阿四不作声。姑姑嫂子们着急了,扯了一下阿四的喜服,凑近阿四耳朵,要阿四跟着一句一句学,“呜……一哭爹娘啊——女儿今天出嫁了,从今以后不能伺候爹娘……感谢爹娘养育啊……二哭兄嫂啊,从此要照顾——咱爹娘呀……”见阿四还是不无动于衷,大嫂使掐了阿四胳膊一把,低声喝道,“我的姑奶奶,你倒是哭啊!亲戚朋友和你夫家接亲的人该看笑话了。”
“咯咯咯……哈哈哈……啊哈哈哈……”红盖头下的阿四不哭反倒发出阵阵笑声,这可吓坏了娘家人。还是喜婆见的世面多,应变能力强,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喊声:“吉时已到!姑娘出门!”然后牵着阿四的手跨出门槛,交给男方接亲的队伍。接亲队伍“押礼”先生领头,队伍里走出一个戴着红花脸蛋赤红的年轻后生,“押礼”先生赶紧拉住新郎,小声和新郎耳语一阵,新郎频频点头,然后退到“押礼”先生身后,“押礼”先生稳步上前,把礼盘双手举过头顶,大喝一声:“主家聘礼,接!”阿四木然,喜婆帮忙接过礼盘,递到娘家兄弟手中,“押礼”先生继续他的台词,“长媳吴阿四入我家门,顺应公婆传宗接代光耀我门庭!”然后示意新郎走到阿四跟前。新郎来到阿四身边,单膝跪地等着把阿四背到接新娘的枣红骏马背上。
阿四没有在意“押礼”先生端着的聘礼,也没理会新郎,而是径直走到阿花身边,掀开大红盖头,俯在阿花耳边低声说:“我羡慕你,好好读书吧……”然后几步跨到挂了红准备接新娘的骏马身边,扯下红盖头搭在马背上,翻身上马,左手抓紧马鬃毛,右手轻拍了一下马屁股,“驾!”一声低吼,扬长而去……后面接亲的队伍立刻乱成一团,慌乱地跑着去追。娘家亲戚长辈们有的直跺脚、有的摇头叹气:“没规矩,丢人嘞……”
太阳已经收尽她最后一丝光芒,山上,寒鸦低鸣。崎岖的小路上蹒跚着一老一少两条人影。原来是阿四妈妈吴家阿婆和她六岁的女儿。她们来到阿四坟前,吴阿婆从手里拎着破旧的竹篮里拿出几串白的挂纸、元宝、香、蜡烛等祭品,一字摆开,吩咐阿四女儿:“丫,跪下给你娘磕头吧……”说着,浑浊的泪水已经爬满阿婆满是皱纹的脸庞, “四啊,你说你呈什么能啊……炸石头搬石头是老爷们的活啊……石头滚下来你推开了别人……留下我们一老一小……怎么活啊……”阿婆哀哀哭泣,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阿婆,不要伤心了,”阿花扶起老人,“您这样难过阿四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啊……”
“花啊,我亏欠四儿啊……那天,她骑着枣红的马儿出门……却再也没有醒过来……”阿婆的泪水早已陷入她脸上深深的皱褶里……
阿婆告诉阿花,家乡要修路建学校的消息传到阿四耳朵里,阿四坐不住了,她很兴奋,恨不得马上“飞”回来帮忙,为家乡修建学校出力。夫家对此非常不满,丈夫蹲在门槛边,点燃一卷自家地里种的“旱烟”,缓缓地放在嘴边,狠狠地吸一口,闷很久才吐出那淡蓝色的烟圈……过了许久,烟雾缭绕中的男人开口了。
“离吧。”
“离。”阿四没有犹豫,“丫儿和枣红马儿归我,其它归你……”
“好。”男人又点燃一卷旱烟,在淡蓝色的烟雾中,男人的眼角似乎有一滴潮湿的晶莹……
离婚后阿四带着丫儿骑着她的枣红马儿回到村里,他们来的时候是刚入冬的季节,家乡山头那干枯的树枝,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没有一丝光彩,并不引人注目,在寒风中有些萧瑟,有些凄凉。此时,灰蒙蒙的天空中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娘俩的脸上,冰凉冰凉的。阿四给从她们的包袱里找出雨衣,披在孩子身上。
“妈妈,我们是去外婆家住吗?”
“嗯。”
“妈妈,我们要住多久才回家呢?我想爸爸了。”
“我们这一次会在外婆家住很久,你还要在这里新建的学校里念书呢。”
“真的吗?妈妈,我可喜欢上学了!”丫儿扬起小脸天真的问,“爸爸也一起来陪我上学吗?”阿四叹了口气望着远方答非所问:“丫儿,我们一定要去帮忙建学校,希望能赶在咱们丫儿上学之前把学校建好。等学校建好了,妈妈就去挣钱,让丫儿在家乡新建的学校读书认字。丫儿,你记住,妈妈坚决不让你走妈妈的老路……明白吗?”
“嗯,丫儿明白了。”丫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从建校工地施工那天起,阿四每天骑着她的枣红马儿到工地帮忙,由于公路还在修建中,汽车开不进来,所以从山上炸下来的石头只能用马车一车一车运到工地。阿四的工作就是赶马车运石头。
一天傍晚,当搬运工的小伙子们已经给她的马车上装满石头,她正准备给马儿套上马缰绳的时候,一块巨石突然从山顶滚落……
“让开!”阿四挥舞着双手,朝那个搬运工小伙子大声喊。
“啊?你说什么?”轰隆隆的机器声吵得小伙子根本没有明白阿四的意思,呆愣在原地……
“危——险!快走开——”阿四飞身扑过去,用尽全力推开那个小伙子……
“四姑姑——”被阿四推开的小伙子急忙起身大喊,“来人啊……”人们聚拢来,阿四的鲜血已经从那块压着她的大石块下面汩汩流出……此时,天空中只剩下夕阳的余晖血红血红的,冰凉冰凉的……
“四儿那天的血咋那么多那么红呢……”阿婆继续说,月光洒在她的身上,留下那悲凉的话语。
“妈妈,我想你!我唱歌给你听吧。”阿四女儿奶声奶气地唱,“小板凳,坐奶奶,家家门口有花开……花开一朵给你,花开一朵给我……奶奶乐哈哈啰.……”
“花儿,落了……”阿花拥住阿四女儿,任凭泪水在她脸上慢慢滑落。
“呜——呀——,呀——呜……”寒鸦在悲鸣,山峰的阴影,渐渐和夜色混为一体,很快又被月亮蚀成银灰色,远处又响起那飘忽而苍凉的歌声“花谢入泥无人问,花魂归处是家园……”
“走吧,下山吧。”阿花扶着阿婆、领着阿四女儿踉踉跄跄地走在回村的小路上……
“阿姨,妈妈说过,等学校建好了,我把这首歌谣唱给一个城里回来阿姨听,我们就有新老师了,是真的吗?”回家路上,丫儿天真地问。
“嗯!是真的!”阿花用力点点头,“你们的老师已经来了……”
“花魂归处是家园……”阿花想起那苍凉的歌声,想起阿四,她坚定抬起头。此时,一轮金黄的月亮爬上天空,给暗夜点上一盏明灯……阿花眼前浮现一条开满鲜花的大道,正在伸向他们村里那座崭新的教学楼……
多年以后,阿四的女儿——丫儿也走进了家乡中学的课堂,接替了阿花。白发苍苍的阿花最后环视了她的孩子们,那一张张纯真的笑脸,使她仿佛看到了阿四的脸上欣慰的笑容。阿花转身,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花魂”两个字……
作者简介:卢林香,钟山文学沙龙成员,六盘水市作家协会会员,教师。
(编辑审核:陈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