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禄钧||夜袭二合岩

王禄钧
2024-09-02
来源:西南文学网



      在东北疗养期间,家里也非常担心,他们听到传言:说我在东北失踪了。父亲给单位领导和我拍了几封电报,但均未收到。探亲回家,第二天,寨里很多人都纷纷来到我家,跟我讲同一个故事。长石湘萍那支姓王的家族中,有一个青年人,娶的媳妇刚过门没几天,被石板乡二合岩余家寨的余家人拐跑了。

       湘萍的人找到石板乡政府的领导要求调解,但余家仗着是当地人和乡政府领导关系不错,非常霸道,几次调解都没有结果。我父亲也跟着去了一次,因为乡领导偏袒余家,也是无果而返。这下子大家都觉得很丢面子,听说我回来了,大家要我出主意去拿婆娘争回面子。我一时不知怎么办,但全寨姓王的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也只好答应。并让人先找石板乡政府联系,通知余家人来乡里调解。我和几个家族里的人去了石板乡政府,我们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天快黑了都没看见余家人,连乡政府干部的人影也没见一个。一脚踩进这滩烂泥,还真有点下不了台!我们无奈只好回来再图良策。回到五龙寨大家聚集在禄梦三哥家商议怎么办?禄梦三哥的父亲永生大伯,解放后被劳教二十年,前两年终于刑满释放回家。他当过兵是行伍出身,见的世面多,因此在他家商议此事,就是要听取他的意见。商议很久,有的说再去找乡政府给双方评理调解;有的说不如去二合岩余家寨把婆娘拿回来,意见始终不一。永生大伯最后说:“自古官法要远,蛮法要近。最好是把婆娘拿回来,其他再慢慢谈,变被动为主动。”我说:“余家寨早有准备,要拿婆娘就要出其不意,今晚就去,他家绝对想不到我们下午天黑刚离开,晚上会赶到他家。如果过几天再去,余家肯定做好了周全准备,那时就难说胜负了。”永生大伯马上表态:“要拿就在今晚!”于是湘萍来的当事者上街买酒买烟,通知全寨族人到嘉泽大叔家集中再开会。会上由嘉泽大叔讲清楚今晚行动的必要性,然后发烟倒酒,参加开会的人员每个人都要喝一口酒,然后在准备好的白纸上签名,保证准时出发,不去者,今后家里有事全族人都不管。就像一场战前动员会,人人过关,签名的近三十人。我提议嘉泽大叔任总指挥。他宣布:“各人回家睡会觉,半夜两点钟到沟门口集中点名。”并要求各人带好木棍、扁担、石灰、铁锤、铁钎等长短武器。

       开完会回到家,见永恒还在我家里坐着欲言又止。母亲拉我在一旁说:“张永恒很担心你明天早上跟着去拿婆娘,拿到拿不到都不要紧,怕和余家打起来,伤了人找哪个?还不是刀子往有肉的地方钻。”永恒很有头脑,但我已经想到了,去趟二合岩无非是虚张一下,自己找个台阶下罢了。为了万全之策,我把十五岁的堂弟找来说:“你拿根扁担跟在我后面,看见有人冲上来,你就喊我,不要去打人,怕人家打到你。”要知道二合岩历来与土匪窝的戛那沟相隔不远,那里沟深林密,到处是悬崖峭壁,到处是弯曲的羊肠小道。散落在坡上的人户也是人人彪悍。解放前,永生大伯当八堡乡保安队长时,多次配合驻毕节黔军正规部队来剿匪,都是高兴而来败兴而归。遇到劫匪案,只要说土匪从二合岩进了戛那沟,都只是望岩兴叹:“完了!完了!”

       当晚,我想了好久,既然已经骑虎难下了,那就要从好处着想,从坏处着手。我拿着一根从矿上带回来当手杖用的铁钎,腰间别着一把石匠用的钻子,做好远战近战的准备,实在无法避免,只有孤注一掷!夜间两点左右,人们陆续来到沟门口集中,嘉泽大叔点名少了四五个。嘉行二叔点完名就朝着大水沟方向走去,大家喊他:“走错了!”他回答说:“我们在二合岩汇合。”什么汇合,明明是逃跑了。那天晚上雾很大,天又下着小雨,弯弯拐拐的小路泥泞不堪,大家默不作声地拿着手电筒或火把,高一脚低一步地往二合岩走去。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二合岩山顶,天蒙蒙亮。我仔细观察,进寨子的路两边是两米左右高的土坎,寨子背后是一片溜砂坡,砂石从山梁上垮塌下来溜到寨子后面,差点接触到房子。我赶快叫嘉泽大叔过来,让他喊几个年纪大的人,带着几个年纪小的娃娃捡石头堆在两边的土坎上,我们退出寨子时,如果后面有人追上来,就扔石头截断后路。其他人不能从路口正面进去,怕有埋伏,都跟着我顺着山梁上的溜砂滑进寨里,并认准余家的前后门,分工负责。还抽几个人堵住进他家房子的路口,向过路人打招:别管闲事!一切安排妥当,我带头坐在溜砂上,飞快地从上往下滑,快接近余家房子时,靠近他家的茅房里传出喊声:“王家来人了!王家来人了!”已经打草惊蛇了,我们全部站起来,跑过去把房子围住。这时,我看见余家的房子椽枋上挂着六七把锄头,看来已有准备,只是没有想到我们来得这么快。我叫大家甩掉手中的木棍扁担,全部换上锄头。然后侧身靠在房柱上,用铁钎使劲戳门,大声喊:“开门,开门!不开门就砸门了!”其他人也同时动手砸开门,冲进房里。我怕楼上有埋伏,转身从窗户跳进去,站在火炉盘上喊:“不要动,我们只来拿婆娘,不会乱打人的”再仔细看,外屋的两张宽床上睡满人,里屋一张小床空空的,只有被子半卷着,什么都没有?上楼搜一遍也没有人。这时有人喊:“床前有双女人鞋,里面还是热和的!说明有人,是刚才听到喊声才逃跑的,肯定跑不远。”听到喊声,大家迅速跑到另一头的房子里,见到一男一女已经起床坐在火炉边,怎么问都不答话。最后有个人上前抓住男人的衣领,拿出钻子对着他脑壳说:“再不说出那个婆娘藏在哪里,就要砸脑壳。”那男人一声不吭,只是冷笑,但女的沉不住气了,她喊:“不能打他,他是当家人啊!”边喊边抬嘴示意门外右前方的房子。大家顿时明白,那是公房,人就是藏在里面。我和嘉胜大叔带头跑进公房去搜,没有。嘉胜大叔果断地爬上楼,在楼上的顿箩里找到了那个婆娘。

      天大亮了,雾也散开了,为防意外,我叫大家赶快走。同时找个男人的帽子戴在那婆娘的头上,避免路上被人认出来。而且不从原路返回,而是从对门坡经大水沟绕道回到五龙寨。拿到婆娘,大家都高兴,说这趟没白跑,但我仔细回想整个过程,其实我中了他们的激将法。再后来听说,当时余家是有准备的,外屋宽床上睡了五六个人,那个拐带婆娘的青年人就躲在被子下面,要是我们动作慢一点,说不定双方要打起来,后果难料。

       晚上,大家又聚在禄梦三哥家摆龙门阵,畅谈这次拿婆娘成功的过程和经验。王永生大伯还给我们讲起过去五龙寨被梅家“遭人命”的往事。遭人命,是一种打砸抢的复仇方式。即仇恨双方一旦有一方死了人,就要全族人行动,冲进仇家寨里或家里,不分青红皂白,见啥抢啥,见啥吃啥,见啥砸啥,见人就打,直到把仇家搞得倾家破产,家破人亡为止。

       一九四三年的一天,狮子山梅家人和中寨廖家人在白腻田为一块土地纠纷发生冲突,廖家人把梅家人当场打死了。王家人就在紧挨着的田里做活路,但没有出来劝阻。因此梅家召集狮子山、八堡和中箐全族二百多人,先把死者抬到廖家,安葬在其屋子的堂屋中,随后掉转头来,顺着石阶路冲进五龙寨王家“遭人命。”理由是:梅家和廖家人打架时,王家人见死不救,袖手旁观。

      五龙寨王家人见对方人多势众,来势汹汹,男女老少就从寨子后面跑进毛栗坡和马鞍安山树林中躲起来。梅家人进五龙寨王家抢的抢,砸的砸,有的提腊肉,有的背粮食,有的牵牛赶马、捉鸡撵猪,闹得乌烟瘴气。这时,我爷爷王少成和王中焕见势不妙,就一路小跑赶到瓢儿井街上,找到在重庆当宪兵刚回来,在瓢儿井街上办事的王永生大伯,一起向瓢儿井盐防军报土匪抢劫案。盐防军接案后,立即派出两个班二十多人赶来五龙寨。快到寨子时,永生大伯把实情告诉盐防军队长。队长命令一个班随永生大伯直插寨前,沿河沟散开,卧倒在河埂上;一个班随我爷爷绕到寨子后面,占领水井坡有利地形。随着队长一声令下,两个班的盐防军同时噼里啪啦地朝天开枪,并发一阵冲啊,杀啊的呐喊声。

     梅家人见此阵势,一时惊慌失措,甩掉手里的东西,纷纷朝大路沟项家路口逃跑。我爷爷王少成带着⼳兄弟王中友,提着根篱笆桩追到项家路口,一棒一个,顿时撂倒七八个梅家男人。盐防军也同时行动,冲进寨里,抓了十几个人带走。逃到毛栗坡和马鞍山的王家人听到消息,提棍提棒的一窝蜂地冲出来,把梅家人全部赶回了狮子山。第二天,王永生大伯安排族人杀了一头猪,凑了部分草鞋钱,亲自送到瓢儿井盐防军部,感谢他们出手相助。梅家遭人命事件过去没多久,驻毕节黔军一个连队从戛那沟剿匪回来,找到现任保长王中焕商量,要在寨子里驻扎,休整一段时间后,还要继续去戛那沟剿匪。部队进寨那天,有个毛胡子士兵枪尖上还挑着一颗滴着血的人头。他把人头挂在路边的桃树枝上,大胆的男人们跑去看,女人们关紧门不准娃儿出去玩,怕赫(吓)落魂。那个毛胡子兵还对男人们吹嘘说,他一刀砍下这个土匪头子的脑壳,伸手去提时,土匪脑壳还对他眨眼睛。部队一半驻在永生大伯家傍边的碉楼里,一半分散到各家驻民居。驻在碉楼的一个年轻土兵到舅婆家借盆洗脸,舅婆从床下拿脸盆时顺手抓一把煤沙洒在盆里,那士兵见了,客气地说:“不用了,不用了。”虽然驻军纪律严明,秋毫不犯,但一百多人驻进寨子吃喝拉撒麻烦也不少。

       第五天清晨,守寡几年的王大奶突然坐在路边,披头散发地嚎啕大哭,连长和王中焕等人跑去问她出哪样事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有一个当兵的昨晚欺负了她。连长听了大怒,马上集合全连人让王大奶去指认。大奶上前指着一个矮子兵说:“就是他!”连长一把将矮子兵揪出来,顺手捡起一根挑夫用的扁担,叫人把矮子兵按爬在地上,一口气打了矮子兵的屁股二十扁担,见人晕过去了才住手。随即吹号集合开拔,朝着杉树场方向去了。那个矮子兵是被抬着走的。看到部队撤走,全寨人都出来看热闹,但见王大奶和王中焕互相对视,差点笑出声来,大家才知道原来是一场苦肉计。

      王永生大伯家房子旁边的这座正方形的碉楼,是全寨人共同修建的,共分为三层,楼顶上还有一个瞭望台,每层的四方都有步枪射击孔,站在瞭望台上面可以环视整个五龙寨全景,便于观察匪情。临近解放那年秋天的一个深夜,一伙土匪来到小庆山脚下的张家,准备洗劫苗寨。当听说八堡乡保安队长的王永生在家,碉楼里有七八支枪随时准备痛击劫匪时,土匪头目差人来到永生大伯家,要大伯莫管闲事,事后会感谢他。永生大伯闻言,勃然大怒,指着来人说:“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马上给我滚,那个敢在五龙寨乱来,老子枪子不认人!”报信的人走了后,永生大伯站到瞭望台朝天砰砰砰连放三枪,土匪吓跑了,苗家也躲过一劫。

       一九五 O 年新中国成立后,要捉拿在逃的旧政府官员永生大伯时,当时的五龙寨苗族自然领袖,新任瓢井区剿大队长的项文政自告奋勇,带着剿匪队员连夜奔赴格里河找到王永生,立即押到大定县城被军管会判刑二十年,送安顺平坝农场劳动改造。如果押回瓢儿井区政府,按当时的形势必死无疑。所以,全寨苗人汉人都知道,他们是在救永生大伯一命,善良的苗家人是知恩图报的。


作者简介:王禄钧,原六盘水水矿宣传科科长,现已退休,喜爱读写,坚持文学创作,在各级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二十余篇,已出一中篇小说。


(编辑审核:陈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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