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科||陌上遇见娘娘山

秦科
2024-08-21
来源:《大美凉都》

车子从山梁上一路曲折迂回,到了娘娘山,一群陌生人的冒失闯入,惊动了山上的猴子,林中的鸟雀,河里的鱼虾,它们在人群还没有抵达之前早已隐身山谷。春风中,柳树、桃树,还有红得让人心痛的枫叶,按照时令和节气亮出干净的身子。道路两旁的几株杜鹃随风摇曳,几只蜜蜂把头埋进花蕊,寻找流淌的蜜汁。花朵与花朵挨得太近,风一吹,如同琴弦上无意扣出的丝丝单音。

白云在天空巡视了一圈,一个空着的我,背着一个空了的山谷,一步一步往上走。风,到了前面的望夫楼,又折返回来。风此时应该是个拟声词,在山林间咬文嚼字。望夫楼是上山之人避不开的针眼,就像挡在生活中的一道关卡,易与不易,都得往里面钻。我上山的目的,是想把娘娘山的娘娘喊成上山的少女,让她避开人间烟火,活在春风中花枝乱颤,或者躲在深闺,丹唇待启,这人间美好的事物恰好被上山的我遇见。

爬到半山腰,稻草人穿着时髦的衣裳,戴着高帽子,站在辽阔的大地上一动不动,守着天底下最伟大的事业,也守着农家人照看不过来的辛酸。离他不远的地方,几只鸟雀用爪子在土里刨着刚播下不久的种子。鸟儿们偶尔抬起头,看看稻草人的动静,它们似乎早就看穿了穷得只剩下骨头的稻草人,不是土地真正的主人,甚至连正在生长的禾苗都不承认它是长辈,鸟儿们更加大胆地继续刨食。

路,只是一种摆设,在山间是属于野草的。从山脚开始,我一直都是自己给自己带路,走到半山,已有人从山顶打道回府。人们在山顶似乎什么也没有找到,不信去问下山的人,他们找到自己的归宿了吗?往林间穿梭,松针落了一地,积满厚厚的一层,一群蚂蚁抬着一只蚯蚓朝着一个方向走,像小小的仪葬队。蚂蚁们都长着一张人的脸,盘踞一方,总是把其他物种干瘪的躯体当做自己的口粮。

登上山顶,从上往下看,山不再东躲西藏,对面的山峰有序排列,犹如万邦来朝。山脚下密密麻麻的房子,像蚁窟一样,理不清的乡村经络和走不出去的寻常巷陌,会迷离双眼,增加一个人的孤独。或许我们去得不是时候,雾蒙蒙的远山忽隐忽现,多少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要想把光和影嫁接到一张图片上,是多么的费劲。爱拍照的李波把我从人群中辨识出来,像是找到了她前世失散多年的兄弟。她把手合成喇叭状,想让声音聚拢一点,直接到达我的耳朵。她的声音被风光刮走了一半,另一半又沿路返回树林,有些微弱。

她说,帮我拍几张照,告诉世人,我曾来这座山巡视过。好吧,拍照之前把帽子取下来,让世人看看你的面容。她咧着嘴反问我,是不是帽子底下看不出人来?看你满头大汗,把包给我,我替你背。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人到中年,我走下坡路上山去看风景,各种负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冒汗,是因为我体内还留存一团对生活燃烧的激情,它让我有足够的能量去应对周遭冰冷的事物。她帮我卸下沉重的包袱,这是量身定制的幸福。

太阳辛苦了一天,我们在山顶送它走远,直到挂在山顶变成一个句号,才下山。下山时,路过一处荒野,一对夫妻一前一后,教一头牛如何才能在土地上有用武之地。倔强的牛扭动腰身,绷紧肌腱,铆足劲,准备犁开一片天。男人高高举起的鞭子,甩出一声脆响,重重地落在牛身上,让它体悟到不顺从者需要经受多少罹难和痛苦,才会乖乖地臣服于大地。牛深一脚浅一脚,每踩下一个脚印,都想留下痕迹,尘埃在夕阳的余晖中晃动,大地也跟着晃动。牛,筋疲力尽,它没有时间去思考,多少代父辈们都是这样苦过来的。它只想轻轻松松的干完一大堆活路,得到一把青草的奖赏,勉强过下去那些不是牛过的日子。

回到谷底,高山之巅的那颗星星点了点头,示意一群人可以在娘娘山肆无忌惮的喝酒,我们端起比拇指大一点的酒杯,说了一箩筐的话。小酌十来杯,微醉。奉上篝火,体内的火焰喷薄而出。都说彝族人,只要会走路的,就会跳舞,只要会说话的,就会唱歌,这话一点不假,而且是到哪个山头唱哪首歌,随性而唱,率性而为。原生态的嗓音,优雅的唱腔,夹杂着柔性的美,飞过头顶,飘过山岗。此时此刻,我用心跳的速度去测量一个独具魅力的村庄给我感官上带来的轻和重,快与慢。我用脚步丈量着娘娘山的高度,丈量她的年代、外延以及支撑她坚持到今天的现实力量。

村子在月光的拍打下,沉沉地睡着了,只有一缕缕风从刚清完场的麦田里刮来,远山找到了最柔软的生活方式。苍茫高山,撑远了天空,云海里捧出的月亮,果然小了很多。月光下,古树披着霜一样的银白色,是多么的圣洁和安详。娘娘山的吊桥下,潺潺流水擦亮石板的腰身,彝族人聚在一起说着村庄还没有收割完的庄稼。他们在慢下来的时光里收获浩渺秋月,赢得青山答响,水天之气由此而生。散落的村庄依山傍水而建,在一个需要用朝拜的意志去支撑起命运的地方,彝族人早已习惯把家安放在四季的涛声里。白墙青瓦石板路,小桥流水人家。如果不去猜度河水两岸人家生活也有艰辛,娘娘山便是人间仙境了。

回到房舍,打电话给志章兄来饮茶,出门前,我特意带了一包高寒之地生产的糯寨茶,志章兄从吊桥摸过来,我去泡茶,只有两瓶矿泉水,他说,喝什么呢?实在不行,去楼脚舀一壶温泉水来喝。还幽默地说,贵州人胆子比天大,两瓶矿泉水,敢请一桌客人喝茶。我说,没有水,我们就喝朦胧夜色,喝满天星辰,喝日月乾坤,两瓶矿泉水在娘娘山已纯属多余。此时,电磁炉上滚烫的矿泉水,在茶壶里引起了不小的风暴,一心二叶渐渐舒展。我们拿起杯子,放下尘世的孤独,于是,人间的爱又多出了两份,一份袅袅,一份升腾。

大地还一片漆黑的时候,一个人心中的天就开始亮了。太阳从山上冒出来,我不用指南针就知道了哪边是东,哪边是西。往西,群山环抱一滩湖水,一些不知名的鸟开始在林间练习嗓子,鸡才象征性的叫了几声,鸡一直以为天是它叫亮的,人是它叫醒的,整个娘娘山的村子都是它叫醒的。太阳从山头一小步一小步跳出来,第一缕光线先照在翻着白眼的水面上,照在我住的木质屋的房顶,漫过窗户时,再照在火红的几树枫叶上,鲜嫩、洁净,充满生机。似乎人心情的光亮程度是由早晨的光线质量决定的。冯姐一大早起来,朝着吊桥上奔去,几分钟又折回来,拿着手机高兴地跑来拿给我们看。我伸过头去,振宇兄咧开嘴笑着问我,她遇着太阳了?我说,遇到了两个,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里。天上的太阳似乎比水里的太阳更真实,大地上的一切事物才是虚幻之境。

在一颗露珠抵达叶片之前,飞起的水花点燃大地的春心,微风也会治疗天空的伤口,所呈现出来的姿势,绝对是永恒的守望和忠诚。“舍烹水爬坡,搓播烧干锅”,娘娘山的河流,会在某个拐弯处突然抬起头来,然后千回百转,一直在漩涡中轮回转世。水似乎钟情于舍烹这个地方,爬坡上坎,时光倒流,让远道而来的神,念出波澜壮阔的经声,似乎一切都不在情理之中。半山上,正在修建一座寺庙,广东的作家问,给有什么来历,同车的一位友人说,没有。其实是有的,所有的佛都从西边赶来,只要一心向佛,早建和晚建又有什么关系呢?说不定佛在苦行的路上被一两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耽搁了,现在才到了娘娘山。娘娘山是佛最后的落脚点,它不轻易到别的地方去。

陌上的风,是个恼人的家伙,从山岗赶来,催花朵绽放,催草木萌芽,然后,进屋翻了又翻,什么也没找到就走了。车子在水库边转了一圈,又沿路返回,没有谁会在一个地方永远滞留,我们还赶着去下一站,去我们应该去的地方。田野里,穿着彝族服饰的老奶奶在割菜籽,她直起腰身看着车子远去,胳肢窝下夹着镰刀,一捆一捆的油菜籽码得整整齐齐。从饱满的菜籽可以看出,在命运的谷底,春天已经来过,她在一场盛大的春风到来之前,已拼写完田野上的笑容。娘娘山上的娘娘去了哪里?她一直躺在风来了一遍又一遍的大地上,修长的脖颈,高鼻梁,戴着耳环。她用眼角的皱纹去验证了爱情的崇高,灵魂在高处等待肉身,我们需要借助美学和抽象的技巧,才能把虚构之事坐实。证明这大地,娘娘山的娘娘曾经来过。


作者简介:秦科,80后,系贵州省散文学会会员,云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曲靖市作家协会会员,“文运盘州”文学沙龙成员。散文、诗歌及摄影作品见《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滇池》《曲靖日报》《中国摄影报》等。


(编辑审核:赵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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